第6章 阴沟里翻船(5)

  • 解毒师
  • 漆雕醒
  • 4969字
  • 2016-07-08 16:56:38

柳余乐脑子里轰轰炸响,倒不是电脑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那不过是一些学术资料,现在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她匆忙下楼,打开车库,一进去便发现地面上有几处棕色的泥土,箱子周围的记号被破坏掉了。她两腿发软地进入地下实验室,对方不给她任何机会心存侥幸,她在锁着实验记录本的抽屉上所做的记号也被破坏了——她放了一粒面包屑在抽屉的屉沿上,现在它落在地上了——锁没有被破坏掉,但是这不能让她安心,因为打开抽屉她便知道对方已经把实验记录都看过了:其中一本笔记本里夹着的头发消失了,对方也许已经拍下了照片。

柳余乐颓然地坐到椅子上,不止是心疼那些研究成果,恐惧像一只巨大怪兽的手掌,把她整个儿攥住了。

10

食盘里的饭菜都凉透了,柳余乐只吃了几口,解毒科里的忙碌可以暂时填满她的大脑,但是食物不能。虽然她和柳斌已经连夜将实验室里的东西全部处理掉,一周过去了,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但她仍然无法感到安稳。这几天她常常梦到董和,她看见他坐在驾驶室里,满面血污,仍在开车,他狞笑着撞向每一辆迎面而来的汽车,然后他和他的车像幻影一样消失在撞击的那一刹那。

这个梦境很诡异,车祸最终被认定是董和的全部责任,据说监控录像表明董和是自己开车撞上那辆大货车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与自杀无异。同行们只是感叹,但都不觉得太奇怪,医生本来就是自杀高发的职业之一,工作压力、病人的负面情绪、愧疚、焦虑、家庭矛盾、孤独、偏见……它们不会被新陈代谢掉,只会日积月累地,一点一点地,炼成谁都解不开的毒药。

柳余乐想着董和死的前一天对她说话的样子,她看见了她以前从未在他身上发现的城府,他有多深,那毒就有多烈。他藏着很多秘密,她的秘密只占据了相当小的一点位置,她对他不会有致命的影响力,柳余乐相信导致他疯狂举动的心理因素与她本身无关,但正是这种无关让她没办法不紧张。董和的背后还有别人,董和知道的事他们也知道,现在则知道得更多,他们在看着她,他们就在这个医院里,柳余乐有这个直觉,他们就在那些每天与她打招呼的人群之中,她叫着他们的名字,看着他们的脸,但是无法从这些脸的背后把他们认出来。柳余乐环视着食堂里坐着吃饭的同事们,也许就在这里面。他们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可是她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胃口不好,还是心情不好?要不要谈一谈?”一个高颧骨、大眼睛的女人端着食盘在她的对面坐下来,挡住了柳余乐的视线。柳余乐苦笑了一下,这是容西医院特聘的心理医生宋梅雅,由于董和的事情,这几日她总是不断找人谈话。但大家都不太配合,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

“医生也是人,不要以为生病只是身体的事,身体受了伤,精神也同样会受伤。”宋梅雅说道,“我观察你一阵子了,出院之后,你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呢,我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

“只是有些累,身体还没有复原。”柳余乐说,“不强撑着吧,病人在那里等着;强撑着吧,又怕真把那一根弦给绷断了。我打算跟组长申请,多招几个人进来缓解一下,这才能治本呢。”

她把话都说死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否认了心理治疗的作用。柳余乐故意要得罪宋梅雅,她不想被心理医生缠上,心理医生是一个禁区。她这辈子怕是不会去任何一个心理医生的办公室的,她的秘密大约真的只有存在树洞里最安全。

但心理医生是不容易被得罪的,宋梅雅哈哈笑了两声,然后说道:“其实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而不是由你们来扛,你们又不是导致他们生病受伤的原因,所以不管你们救不救得了,你们都不欠任何人的。但你们总是喜欢把不是自己的东西硬往自己身上扛,结果呢,肯定扛不起的。”

柳余乐吃惊地看着宋梅雅,这句话听起来绝不该是一个心理医生对医生的建议。它有一点刺耳,但同时也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宋梅雅继续说道:“治病救人只是一种能力而不是一种责任,能力有局限也很正常,你得接受一个事实,你不是神。那些人以为花了钱就可以让别人替他们修改命运的想法根本就是荒谬的,你是为了钱当医生的吗?”

“我就没想过钱的事,”柳余乐回答,“我只是尽职尽责就好。”

“你看你看,你并没有跟他们做交易嘛。”宋梅雅说,“钱能买到的是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而不是结果,医院靠这个赚钱,这是它的投机生意,它为了这个生意发给你们工资,养活你们,但你们不是在做生意,你们只是一群有救人能力的人,你们不需要管这个生意是不是道德。很多医生跟我说,他们之所以选择当医生是因为很喜欢那种把人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成就感。你呢?”

“我?也许吧。”柳余乐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喜欢看见有人因为失去亲人哭泣。”

宋梅雅深深地看着柳余乐:“这种成就感也是错的。你们在尝试控制别人的命运,认为可以主宰结果,这同样是在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扛上身。”

“那我们应该没有感觉?”柳余乐无法接受,“像机器一样就好?”

“扛起你自己就好,把你之外的东西丢掉,你唯一能改变的就是你的能力,其他的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也保证不了。我不是说你们不要去尽力,更不是说要你们见死不救,我是说不要滥用愧疚感和成就感,那真的不是你们的东西。”宋梅雅嫌弃地用勺子搅了搅自己餐盘里的东西,已经没有热气了,“我出去吃好了,你要是亏待了肚子,它就要亏待你啦。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柳余乐看着她的背影,尽管不是很能消化对方的话,但仍然不能不为之震动,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话,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医生这个行业。

可惜宋梅雅所提到的与她真正的烦恼一点都不搭界,柳余乐站起身来,她突然也有些想要出去吃,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正巧遇上开车外出的宋梅雅,后者脱下了白大褂,身上穿着考究的铁锈红色羊毛套裙,一个价值不菲的名牌手袋放在副驾驶座上。柳余乐想起来,曾经有人议论过宋梅雅的家境,听说很有钱,她到这家小医院做心理医生并不是为了挣钱,只因为喜欢这个职业而已。

她很幸运。生活与工作,鱼与熊掌,没有冲突。柳余乐想,她不亏待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生活也就不亏待她呢?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柳余乐恍惚着,又转身往回走,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她发现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也立即转了身,并急速向住院大楼跑去,柳余乐没有看见他的脸,但她站在原地,没有追。

11

“又有人失踪了,又是女大学生。”赵廷飞一面看手机一面叹息,“不知道是智商越来越低了,还是坏人越来越多了。”

“我看就没少过,”唐睿冷冷地接了一句,“只是以前没有微博而已。”

柳余乐看着窗外的大雨发呆,今天的病人很少,似乎是被这雨水给阻住了,她倒宁可忙一点。

“谁是柳余乐?!”一个中年女人突然冲进办公室,怒气冲冲地大吼着,她几乎是立刻就找准了目标,两男一女的阵容,根本不需要犹豫,她扑向一脸困惑的柳余乐,伸手就要打耳光:“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人家老公!”

柳余乐敏捷地伸手抓住中年女人的两只手腕,却是一头雾水:“你是谁啊?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中年女人的手被柳余乐抓痛,立即号叫起来:“你个小三,你还敢打我!”

“这位大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柳余乐压着火气,“我不认识你!”

中年女人张口就往柳余乐的手背上咬:“你装什么糊涂?你以为人死了,就没人知道你们的丑事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简直不可理喻。”柳余乐慌忙松开手,向门口大叫:“帮我叫保安!”

两个男同事已经认出了中年女人正是刚去世不久的董和的妻子张兰,唐睿皱了皱眉头,站在原地没动,赵廷飞慌忙过来拉住张兰:“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呀?”

“嫂子?!”柳余乐微微吃了一惊,“是你哥的老婆?”

“不是不是!”赵廷飞连忙摆手,“这是董主任的夫人啊!”

“哪个董主任?”柳余乐眉头紧皱,唐睿在旁边补充:“董和。”

柳余乐震动了一下,竟然是董和的老婆,这段时间医院里都在传言董和有个秘密情人,她也有过一些猜测,却万万没想到这盆脏水竟莫名其妙地泼到了自己身上。

保安们走了过来,被几个围观者拦住了,大家都觉得用这种方式赶走以前同事的妻子未免有些不妥,而且后者刚死了丈夫。柳余乐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众人的怀疑,只能强迫自己压住愤怒,否则就更难说清了。

“我和董主任只是同事关系,董太太一定是误会了。”她知道这句话没什么力道,又补充道,“我是什么人这里的人都很清楚,大家都可以做证的。”

然而大部分的人都沉默着,柳余乐平素太喜欢独来独往,他们无法为不了解的东西做证,另一部分人的声援则是没有底气的,只是说“要是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猜测”。

“一定有误会啦。”赵廷飞见状说道,“我们这个地方每天都忙得屁滚尿流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柳医生是很尽责的医生啦,而且就这么屁大个地方,要真有个什么,能瞒得住才有鬼了,大家早就看出来了。”

柳余乐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但是张兰冷笑了一声,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向四处晃着:“你们看看,这就是证据!”

柳余乐朝相机里的照片瞟了一眼,脸色微变,她和董和站在NICU的门口,两个人靠得很近,且都在笑——竟然有人偷偷拍下了这张照片,还把它传给了董和的妻子,这分明就是早有预谋的栽赃陷害!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经常去那边的,儿科的护士都知道。”柳余乐很快镇静下来,“那天很巧碰见了董主任,就聊了两句,怎么,聊聊天开开玩笑都不行吗?我们要真有什么,难道还要在一大帮护士面前秀恩爱吗?”

听了柳余乐的话,相当一部分人都开始点头。唐睿冷笑:“我倒是觉得拍这照片的人有些心理阴暗,他敢见光吗?”

“就是,就是,要真知道什么,不要只拿一张照片出来嘛!还有别的证据吗?”赵廷飞见张兰沉着脸不说话,又连忙说,“我也经常跟柳医生开玩笑,柳医生还帮我买早饭呢,要拍照片不知道拍了多少张了,这照片说明不了什么。”

见得不到支持,张兰咬了咬牙:“你们,很——好!”说完便推开门口的人往外挤了出去。

“真是莫名其妙。”柳余乐没料到张兰竟然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倒是很意外,“不知道哪个浑蛋这么害我?”

“别气,别气,”赵廷飞安慰她,“她肯定也是心情不好,那些流言传得太过分了,一时钻了牛角尖。”

柳余乐坐下来,喘着气,脸涨得通红,别人看着像是生气,但她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董和死前所说的话再一次从脑海里冒出来,这使得今天所发生的事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误会,她隐约看到一张大网的一角,而她正是这张大网所要捕捉的猎物。

宋梅雅敲门走进办公室,刚才的一幕她都看到了。

“没事吧?”她在柳余乐的面前坐下来,“谣言止于智者。不用太担心。”

“谢谢,”柳余乐深吸了口气,对宋梅雅的好意和信任报以笑容,“但愿智者多一点吧。”

12

“看这个,这是什么呀?咿?会响的!是不是,小余数?”

柳余乐笑眯眯地拿着一个摇铃晃着,逗着怀里的小家伙,余数是柳余乐和护士们一起给这个被遗弃的男婴所起的名字——他就像那个怎么也除不尽、丢不掉的小尾巴,一点点,惹人烦也惹人怜。

小家伙却只盯着柳余乐的脸傻笑,旁边的罗海萍便乐了:“这孩子平常特酷,看见我们都爱答不理的,我们把他当祖宗伺候,一天给他换几十次尿片都不带给个笑脸的,嘿,你一来,他就跟吸了笑气似的。”

柳余乐便得意:“那是!我是谁呀,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啊!”柳斌已经做过测试,证实这孩子并不会吸引毒物,这让柳余乐心情大好。看着婴儿纯净的眼神,连日来的郁闷似乎也消散了许多。

虽然她竭力解释,但她和董和的谣言还是传开了——虽然相信她的人也很多,但是这无法阻止人们的八卦精神,当然,也并不排除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她不相信对方的目的只是让她名誉受损,可是又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哪儿知道什么救命不救命的。”罗海萍捂着嘴笑,“我看他是把你当成他妈了。”

“这么说也不为过,她救了他一命,”赵一飞从门口走了进来,“相当于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了嘛!”

“赵医生,你怎么来了?”之前和柳余乐打趣的罗海萍立刻把全部精神都投到了新来者身上,满脸堆笑,脸泛红光,“稀客,稀客啊!”

“客什么客,我是来送钱的。”赵一飞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钞票递给罗海萍,“这是一千元,拿去给孩子买奶粉和尿不湿的。”

“那我可替小余数谢谢赵医生了!”罗海萍笑眯眯地把钱收了,同时拿出一个小本记下账,“要人人都像咱们赵医生这么大方,恐怕我们都得成立个基金会替这孩子管钱了,我呢,也不贪,就拿10%到20%的管理费开工资,搞不好就凭这个买玛莎拉蒂了!”

“就凭这个把你送进监狱了。”赵一飞笑着走到柳余乐身边,“能让我抱抱吗?”

柳余乐把婴儿放到赵一飞摊开的手里。

“一看就是没当过爸的!你这么抱着他不舒服的!”罗海萍掰着赵一飞的胳膊教着,“得这样……这只手得抬着他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