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腓特烈二世与俄罗斯之行

索菲娅跟随父母动身赶往柏林,就在三年半前,二十八岁的腓特烈二世登基,成了普鲁士国王,欧洲各国不得不开始面对一个古怪有趣、自相矛盾的人物。这位新君主思想开明,精力充沛,有着敏锐的政治头脑,在军事方面他也极具天赋。当然,关于最后这一点,当时大家都还没有多少认识。这位喜欢自省的国王热爱哲学、文学和艺术,同时又精于权术,奉行冷酷无情的治国方针。继位时,他治下那个弹丸小国的军事力量变得越来越不安定。腓特烈的王国已经做好了扩张的准备,它要在欧洲的历史上写下辉煌的一笔。腓特烈只能下令让自己的军队继续向前推进。

腓特烈的这个举动出乎欧洲各国的预料,甚至普鲁士王国自身也感到了意外。孩提时代的腓特烈是一个充满梦想、纤弱文雅的孩子,因为缺乏男子汉气质,他经常遭到父亲,即当时的国王腓特烈·威廉的殴打。到了少年时期,他总是蓄着一头长及腰部的卷发,身着天鹅绒绣花衣裳。他喜欢阅读法国作家的作品,用法语撰写诗歌,用小提琴、大键琴和长笛演奏室内乐——他一生都热爱着长笛这种乐器,一生中创作过一百多首长笛奏鸣曲和协奏曲。年满二十五岁的时候,他接受了自己作为王位继承人的命运,开始执掌一支步兵团。1740年5月31日,这个男人成为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腓特烈二世相貌平平,五点七英尺高,面庞瘦削,额头高耸,一双硕大的蓝眼睛略微有些凸起,不过对任何人来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至少当时国王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事情,他根本无暇打扮自己,或者顾及其他无聊的东西,他甚至没有举行正式的加冕典礼。继位六个月后,腓特烈突然让自己的王国卷入了战争。

腓特烈从父亲手中继承下来的普鲁士只是一个面积不大、人口稀疏、自然资源有限的小国,而且国土七零八落地分散在莱茵河至波罗的海沿线。勃兰登堡这个选帝侯国译注:勃兰登堡(Brandenburg),1815年至1946年间普鲁士和之后的普鲁士自由邦的一个省份。省的首府原本是波茨坦,1827年迁到柏林,1843年又迁回波茨坦,最后1918年迁到夏洛特堡。选帝侯,是德国历史上的一种特殊现象,指代那些拥有选举德意志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权利的诸侯。此制度严重削弱了皇权,加深了德意志的政治分裂。就坐落在普鲁士正中心,当时柏林还是其首府。在王国东面,东普鲁士省与王国之间横亘着波兰王国一段狭长的领土;在西面,莱茵河沿岸、威斯特伐利亚地区译注:威斯特伐利亚地区(Westphalia),德国西部一地区,原为普鲁士之一省,于1945年并入联邦德国。、东弗里西亚地区译注:弗里西亚地区(Frisia),位于北海东南角的海岸地区,该地区主要分布着使用弗里西亚语的德意志人,该种语言近似于英语。该地区包括现今的荷兰与德国的西北部地区,北面毗邻丹麦。以及北海沿岸分布着一系列孤零零的领土。这个国家固然存在着国土分散的缺陷,但是腓特烈二世却拥有强大的武器——普鲁士军队,一支由精兵强将组成的精英部队,这支部队拥有八万名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士兵、一批出色的指挥官以及先进的武器装备。腓特烈二世意图凭借普鲁士强大的军事力量来解决其国土分布上的问题。

很快腓特烈二世就得到了机会。1740年10月20日,在他继位五个月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地利的查理六世突然谢世,这位哈布斯堡王朝的最后一位男性成员只在身后留下了两个女儿。奥地利王位落入了查理六世二十三岁的长女玛丽亚·特蕾西亚的手中。腓特烈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出现了。他立即召集各路将领,于10月28日做出决定,要将哈布斯堡王朝治下最富有的地区之一——西里西亚译注:西里西亚(Silesia),西里西亚最先属于波兰皮亚斯特王朝,后来为波希米亚王国夺得并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一部分。1742年,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借着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之机从奥地利获得西里西亚的大部分,这些地区后来组成了普鲁士的西里西亚省。1945年之后,西里西亚绝大部分并入波兰,小部分位于德国萨克森自由州,而奥匈帝国统治的部分现在属于捷克。纳入自己的版图。腓特烈的理由非常自以为是,他认为自己的军队已经做好了全面的准备,而群龙无首的奥地利羸弱而困窘。腓特烈丝毫不顾及其他因素。此外,他曾庄严地宣誓承认玛丽亚·特蕾西亚拥有对哈布斯堡王朝治下所有领土的统治权,但是誓言根本无法束缚住他的手脚。后来,在自己撰写的回忆录《今世通史》中腓特烈开诚布公地说:“野心、胜算、建功立业的欲望——这三个因素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因此战争不可避免。”他选中了西里西亚,因为这片地区就在家门口,该地区的农业与工业又都非常发达,而且居民中大量的新教教徒将会成为自己手中这个弹丸小国的有利补充。

12月16日,天气寒冷刺骨,腓特烈冒着雨率领三万两千名战士越过西里西亚边境,一路上他基本没有遇到抵抗。这场战役与其说是一场侵略战,不如说是直接占领。到了次年1月底,腓特烈返回柏林。然而,在开战前的筹谋中,这位年轻的国王没能了解到一个重要情况——他不了解自己与之为敌的那个女人的性格。玛丽亚·特蕾西亚,奥地利公主,匈牙利王后,她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一头金色的秀发,这副洋娃娃般的美貌颇具迷惑性。重负之下的她竭力让自己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平静,一些旁观者甚至断言她有些愚蠢。这些人都看错了。这个女人不仅有头脑,而且勇敢坚韧。腓特烈发起进攻,并占领西里西亚的时候,维也纳的上上下下都被吓得目瞪口呆,只有玛丽亚·特蕾西亚没有被吓倒。尽管已临近分娩期,玛丽亚·特蕾西亚仍旧凭借着盛怒之下爆发出来的力量做出了反应。她筹集资金,动员军队,鼓舞起臣民的士气,与此同时还生下了未来的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初出茅庐的妙龄女子顽强抵抗,坚决不放弃国土的态度令腓特烈大吃一惊,更令他惊讶的是,到了4月份,一支奥地利军队翻过波希米亚译注:波希米亚(Bohemia),为古中欧国家,曾为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王国,随后成为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一个省。波希米亚曾经南邻奥地利,西抵巴伐利亚,北接萨克森和卢萨蒂亚,东北与西里西亚为邻,并与东部的摩拉维亚接壤。的崇山峻岭,重又攻入西里西亚地区。普鲁士人再一次击退了奥地利军队,在随后一段短暂的和平时期,腓特烈控制了西里西亚绵延一万四千英里范围内肥沃的农产区、富饶的矿脉、繁荣的城镇及其多达一百五十万的人口。新增的人口中大部分为信奉新教的日耳曼人,加上腓特烈继位时国内原有的人口,到这时普鲁士王国的人口达到了四百万。然而腓特烈的劫掠也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玛丽亚·特蕾西亚认为自己对继承到的哈布斯堡王朝肩负有神圣的职责,腓特烈的侵略战争激起了玛丽亚·特蕾西亚对他终其一生的仇恨,让普鲁士与奥地利陷入了长达百年的敌对状态。

尽管夺得了西里西亚,腓特烈却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普鲁士一直是个小国,国土四分五裂,日益增强的国力让它那些强大的邻居们感到了不安。两个国土面积大于普鲁士,实际国力也强于普鲁士的帝国现在都有可能成为它的敌人。这两个国家一个是怒火中烧的玛丽亚·特蕾西亚统治下的奥地利,另一个则是国土蔓延至普鲁士东部及北部的俄国,这个一望无际的帝国的统治者就是新近加冕的伊丽莎白女皇。面对这种状况,对腓特烈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谋求俄国的友谊,或者说至少让其保持中立。腓特烈记得父亲在临终时提醒他要牢记的一条原则——同俄罗斯开战,失大于得。眼下,腓特烈还无法确定伊丽莎白女皇将作何选择。

登基后不久,伊丽莎白女皇就任命了敌视普鲁士的阿列克谢·别斯杜捷夫-柳明伯爵为新的枢密院副总理大臣,总领国务。别斯杜捷夫的终生抱负就是同欧洲的海上霸权英格兰与荷兰、中欧的大陆强国奥地利与波兰-萨克森结盟。腓特烈很清楚别斯杜捷夫的态度,他相信在自己与伊丽莎白女皇的外交斡旋中间只有这位副总理大臣这么一个障碍。这个障碍似乎不得不被除掉。

深思熟虑之后,腓特烈断定倘若自己能协助俄罗斯女皇为她十五岁的外甥兼继承人甄选新娘的话,那么两国之间在外交方面存在的不少棘手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一年前,普鲁士驻圣彼得堡的大使向腓特烈报告说别斯杜捷夫正在向伊丽莎白施压,要求她选择萨克森选帝侯兼波兰国王奥古斯都三世的女儿玛丽安公主。倘若计划得以实现,那么这门婚事将成为副总理大臣构筑反普鲁士联盟的外交政策中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腓特烈一心想要阻止伊丽莎白女皇同萨克森选帝侯联姻,因此他需要在某个地位显赫的公爵家里找到一位具有德意志血统的公主。伊丽莎白女皇选中了索菲娅,来自安哈尔特-泽布斯特家族这枚手边的小卒子令腓特烈称心如意。

到了1744年的新年,可供进一步为俄国皇室这门婚事进行磋商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布鲁默在第一封信中要求约翰娜加快速度,并注意保密,腓特烈的来信又再次对这些问题强调了一遍,因为别斯杜捷夫为了波兰-萨克森的玛丽安公主一直在不断地向伊丽莎白女皇施加压力。不过,女皇已经选定了索菲娅。伊丽莎白同腓特烈都希望两位荷尔斯泰因家族的公主能尽快赶到圣彼得堡。对于腓特烈来说,至关重要的是不能给女皇留下片刻迟疑的工夫。

腓特烈二世急切地想要见到泽布斯特家的小公主,他希望自己能先看一看这个小女孩究竟能在圣彼得堡得到什么样的待遇。然而,或许是因为担心索菲娅会令国王感到失望,或者只是因为根本没有想到腓特烈对女儿的兴趣超过对她的热情,因此一到柏林,约翰娜就立即只身前往王宫。腓特烈问起索菲娅的时候,约翰娜声称女儿因病无法入宫,次日她又搬出老一套借口,在国王的逼迫下她不得不说自己无法带女儿来觐见,因为女儿没有像样的衣服。急不可耐的腓特烈命人将自己姐姐的一套礼服拿给索菲娅,要她即刻进宫。

索菲娅终于现身了。腓特烈看到眼前这个女孩说不上漂亮,也算不得丑陋,她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礼服,全身上下没有一件珠宝首饰,头发上也没有扑粉。起初索菲娅很腼腆,但是当得知同国王一同进餐的人选既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而是她自己的时候,她大吃一惊。随后,意识到自己真的就落座在这位君主身边的时候,她惊讶得目瞪口呆。腓特烈设法让紧张不安的小姑娘放松下来,后来索菲娅记下了这次会面。她说腓特烈谈起了“歌剧、戏剧、诗歌和舞蹈,还有无数我不明白的事情,通常人们是不会用那些事情来取悦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渐渐地,索菲娅有了信心,对国王的问题总能做出一番机灵的回答。日后她骄傲地说过,“在座的所有的人都惊愕地盯着我俩,他们看着国王饶有兴趣地跟一个孩子聊着天。”索菲娅令腓特烈很开心,在他请索菲娅帮忙将一碟果酱递给一位来宾时,他冲那位客人微微一笑,说:“领受这来自爱与恩典的馈赠吧。”这个夜晚令索菲娅得意极了,不过腓特烈并没有对这位晚宴的小宾客滥用溢美之词。在给伊丽莎白女皇的信中,他写道:“泽布斯特家的小公主拥有与其年龄相符的令人愉快的品质与天性,同时又兼具了超乎年龄的灵性与智慧。”这时的索菲娅只不过是政治棋局中一枚小小的棋子,但是腓特烈很清楚,这个小姑娘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索菲娅十四岁,腓特烈三十一岁,这次的会面是这两位伟大君主的初次谋面,也是唯一的一次。最终,索菲娅和腓特烈都被冠以“大帝”的名号,这两个人决定了此后数十年间中欧与东欧的历史。

尽管在公开场合下腓特烈的目光全都集中在索菲娅的身上,但是私下里他关注的焦点却是女孩的母亲。按照腓特烈的计划,约翰娜将担任普鲁士在圣彼得堡的非官方特使。就这样,除了索菲娅许配给俄国皇位继承人为普鲁士带来的长远利益,在接近俄国女皇时,约翰娜还将代表普鲁士对女皇施加影响。腓特烈将别斯杜捷夫的为人及其实施的政策对约翰娜详细地解释了一番,他特别强调说作为普鲁士不共戴天的仇敌,这位枢密大臣会利用权力之便想方设法阻挠索菲娅和彼得·乌尔里希的这门婚事。普鲁士国王还固执地宣称即便没有其他理由,约翰娜也应该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虑而努力削弱别斯杜捷夫的权势。

腓特烈轻而易举地激发出了约翰娜的热情,秘密任务让她兴奋极了。此次俄罗斯之行,约翰娜不再只是充当女儿的陪护这么个小角色了,她成了一场至关重要的外交活动的核心人物,这场外交旨在推翻俄罗斯帝国的副总理大臣。约翰娜激动得难以自持,她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公开向伊丽莎白女王表达过自己的感激与挚爱,她那位真诚而迂腐的丈夫也告诫过她不要参与政治,然而此刻她将这一切全都抛之脑后,她甚至忘记了此行自己真正的任务只在于护送女儿前往俄罗斯。

1月16日,星期五,索菲娅同父母一道由四架马车组成的轻便车队送离了柏林。依照布鲁默的吩咐,前往俄罗斯的这一行人非常有限:两位公主,一位军官,一位陪护公主的女侍臣,两名女随从,一名男随从以及一名厨师。按照计划,约翰娜一路上都采用化名“瑞恩贝克女伯爵”。在柏林向东五十里外奥得河畔的施维茨,克里斯蒂安·奥古斯都亲王同女儿道别了,尽管父女二人都没有意识到此生他俩再也无法相见,但是两个人都失声痛哭了一场。在两个星期后发自柯尼斯堡译注:柯尼斯堡(Konigsberg),位于波罗的海海岸的俄罗斯海港城市,原为东普鲁士(普鲁士王国的省份之一)的首府。的一封信中,虽然言辞有些拘谨,但索菲娅还是道出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在信中,她对父亲做出了承诺——她会尽力满足父亲的愿望,保留住自己作为路德教教徒的身份。索菲娅知道这个承诺会让父亲满意的。


阁下,恳请您相信您的建议与忠告将永远铭记于我心间,神圣的信仰播撒在我灵魂中的种子将永存于此。为此我祈求上帝给我以勇气,让我有能力面对前方的诱惑……我希望此番努力不会付诸东流,同时还希望能不断听到亲爱的父亲的好消息,以此得到些许的慰藉。只要我活在世上一天,我可以充满敬意地说我将永远都是殿下您最卑微、最孝顺、最虔诚的女儿及仆人。

索菲娅


一位皇后的愁绪、一位母亲的野心,再加上普鲁士国王的阴谋,在这三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一个少女被送往了陌生的国度,这趟旅程险象环生。与父亲分别的伤感刚一消失,索菲娅就兴奋了起来。她不害怕漫长的旅程,也不畏惧嫁给自己只在四年前略微接触过一次的男孩。即便未来的丈夫无知而任性,即便他身体羸弱,即便在俄国的生活让他变得性情乖戾,索菲娅都不为所动。她之所以前往俄国不是为了彼得·乌尔里希,真正吸引她的是俄国本身,是让她有机会靠近彼得大帝的皇位。

一到夏季,柏林与圣彼得堡之间的路况就变得非常糟糕,在这个时节很多人都会取道海上;在冬季,除非是十万火急的外交使节,或者是邮差,否则更没有人选择这条道路。在女皇的催促下,约翰娜没有选择的余地。尽管已经到了1月中旬,然而由于一直没有降雪,约翰娜一行人无法使用适合硬地面道路的雪橇,他们只能乘坐着笨重的马车日复一日慢慢悠悠上下颠簸地沿着一道道冰冻的车辙前行着,从波罗的海吹来的凛冽寒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钻进车厢。车厢里,母女俩紧紧地搂成一团。她俩的身上都裹着厚实的大衣,脸颊和鼻子上也都捂着羊毛面罩。可是,索菲娅的双脚还是常常被冻僵,每当车队停下休息时都得有人将她从车厢里抱出来。

腓特烈下过令,要求行程中尽可能地为“瑞恩贝克女伯爵”及其女儿提供便利舒适的条件。鉴于国王的命令,德意志小镇但泽和柯尼斯堡都为女伯爵一行准备了相当舒适的房间。听了一整天车轮的吱扭声和抽打在马背上的皮鞭声之后,舟车劳顿的人们走进了温暖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罐罐的热巧克力饮料,餐桌上摆着一盘盘烤鸡。出发后他们便沿着冰封的道路一路向东,途中他们只见到过一座座简陋的驿站,每个驿站里只有正中心的公共休息室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火炉。“卧室里没有生火,冰冷刺骨,我们只能躲到驿站长官自己的卧室里去。事实上,他的卧室就跟猪圈差不多……他,他的妻子,看门狗,再加上几个孩子,他们都跟甘蓝和芜菁似的一个摞一个地躺在一起……我给自己找来了一条长椅,睡在了房间中央。”约翰娜向丈夫禀告说。至于索菲娅在哪里过夜,约翰娜根本没有提及。

事实上,在身体健康、充满好奇心的索菲娅看来,眼前的一切都是这场伟大的历险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穿行在库尔兰译注:库尔兰(Courland),位于现在拉脱维亚西部的一个旧地名。在16世纪到18世纪,库尔兰地区曾经存在一个由波罗的海德国人建立的小国库尔兰公国。18世纪后,库尔兰先是一度被瑞典占领,后又成为俄罗斯帝国的一部分(库尔兰省)。现在的库尔兰是拉脱维亚的一部分。的时候,索菲娅目睹了1744年那颗硕大无朋的彗星在漆黑的夜空中熊熊燃烧的景象。在《回忆录》中她写道:“我从未见过如此辉煌的景象,看上去它距离大地那么近。”在路上,索菲娅生了一场病。她写信对父亲说:“最近几天我有些消化不良,因为我把能找到的啤酒全都灌进了肚子。亲爱的妈妈为此让车队停了下来,不过我现在已经恢复了。”

天气越来越冷,可是仍旧没有降雪的迹象。每一天,从黎明到日暮,车队仍旧沿着车辙纵横的冰冻大地吱吱呀呀地前行着。走过梅梅尔译注:梅梅尔(Memel),即今立陶宛的克莱佩达,是立陶宛在波罗的海唯一的一个海港,在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该地区属于东普鲁士,当时叫作梅梅尔。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驿站了,车队只能从当地的农夫那里租用替换的马匹。2月6日,车队到达波兰-立陶宛王国译注:波兰-立陶宛王国(Poland- Lithuania),存在于1569—1795年间,16世纪中期开始俄国以蚕吞方式逐渐入侵该王国,并兼并大片土地,王国摇摇欲坠。18世纪,普鲁士崛起,最终该王国土地遭俄国、奥地利和普鲁士三国瓜分。1795年,波兰-立陶宛王国正式灭亡。与俄国交界处的米陶译注:米陶(Mitao),即叶尔加瓦,德意志语称为“米陶”,是拉脱维亚中部的一座城市,位于里加之西南约四十一公里。,一位俄国上校在这里等待着她们。上校是俄罗斯边境驻防区的指挥官。随后的一路上,约翰娜她们又见到了一位俄罗斯的内廷大臣,即前俄罗斯驻伦敦大使谢缪尔·纳雷什金亲王。亲王以女皇的名义为约翰娜一行举行了正式的欢迎会,他还转交给约翰娜一封布鲁默的亲笔信。在信中,布鲁默再一次提醒约翰娜在面见女皇的时候切勿忘记亲吻女皇的手,以此来表达对她“无上的崇敬”。车队到里加时,里加副总督同一位市政代表恭候在穿城而过的德维纳河译注:德维纳河(Dvina),此处指西德维纳河,拉脱维亚语称为“道加瓦河”,是拉脱维亚和白俄罗斯北部的主要河流,注入波罗的海的里加湾。河畔,河水已经冻结了。等在河边的还有一架供客人专用的富丽堂皇的皇家马车。约翰娜在信中对车厢内的情形作了一番描述,“我看到里面事先摆着两件精美的缎面貂皮,以供我俩披戴……还有两条同样质地的皮领子及其他皮子做成的被单,所有的皮子都那么漂亮。”母女俩顺着冰封的路面进了城,城堡里到处都在向她们鸣枪致敬。这时,默默无闻的“瑞恩贝克女伯爵”摇身一变,成了安哈尔特-泽布斯特的约翰娜公主,下一任沙皇的准岳母。

在里加,这群客人的日历倒退了十一天,因为俄国采用的仍旧是罗马儒略历译注:儒略历,格里历的前身,由罗马共和国独裁官儒略·恺撒采纳埃及亚历山大的希腊数学家兼天文学家索西琴尼计算的历法,在公元前46年1月1日起执行,取代旧的罗马历法。由于累积误差随着时间越来越大,1582年后被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改善,变为格里历,即沿用至今的公历。,比西欧各国普遍采用的格里历晚十一天。还是在里加,雪终于下了起来。1月29日,即柏林和泽布斯特的2月9日,两位公主从里加出发,动身赶往圣彼得堡,这次她们换乘为豪华的皇家雪橇。实际上,“雪橇”是架在橇板上,由十匹马拉着的一座小木屋,房间里挂着绯红色的帷幔,帷幔上缀着金线和银线编织的穗带。房间宽敞得足够让乘客在铺着羽毛褥子和绸缎垫子的床上舒展开全身。乘坐着这架舒适的“雪橇”,在一队疾驰的骑兵中队的陪伴下,2月3日,约翰娜一行人就赶到了位于圣彼得堡的冬宫。在冰封的涅瓦河河畔,彼得保罗要塞译注:彼得保罗要塞,圣彼得堡最初的城堡,彼得大帝于1703年为城堡的建造举行了奠基仪式,工程施工于1706—1740年。惊天动地的礼炮声宣告着她们的到来。皇宫外,一队仪仗队向来宾举枪致敬;皇宫里,身着鲜艳的军装和绸缎或金丝绒礼服的人们笑容可掬地冲她们鞠着躬。

伊丽莎白女皇并不在场,早在两个星期前她就先行去了莫斯科,不过大部分的朝官和各国外交使节仍旧留在圣彼得堡。伊丽莎白已经做过吩咐,要求给客人以皇家规格的接待。约翰娜在给丈夫的信中写道:


在这里,一切都那么辉煌,所有的人对我们都毕恭毕敬,我甚至以为……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同我进餐的都是女王陛下特意安排的淑女和绅士。我受到了女王般的伺候……赴宴时房间里的号声和外面仪仗队的鼓声都是在向我们致敬……看上去太不真实了,这一切根本不像是可怜兮兮的我所能碰上的事情,以前我只在不多的几座王宫里听到过欢迎我的鼓声而已。


当然,这一切并非只是为了“可怜兮兮的我”所准备的。当母亲纵情于这些荣耀中时,索菲娅就在她的身旁目睹着这一切。事实上,更吸引索菲娅的是那十四头大象滑稽古怪的步伐——波斯国王敬献给伊丽莎白女皇的礼物在冬宫广场上表演着各种各样的杂耍。

约翰娜给远在柏林的腓特烈发去的信函中完全换成了另外一副口吻,她让自己看上去完全是腓特烈忠于职守的臣仆,为了腓特烈的利益而努力着。前往莫斯科之前,在命人为两位德意志公主设计缝制俄罗斯民族服装的同时,腓特烈还指派了两个人对约翰娜进行了一番指点。这两个人分别是腓特烈派驻俄国的大使马德菲尔德男爵和驻法兰西公使拉舍塔迪埃侯爵。两位大使再次向约翰娜指出枢密大臣别斯杜捷夫竭力反对让索菲娅作为俄国皇位继承人的妻子人选,为此务必要除掉这位枢密大臣。他们指望在这件事情上约翰娜能助一臂之力。他们告诉约翰娜,为了尽可能地让女皇感到亲切,她们还应该及时赶到莫斯科,去参加定于2月10日,为刚被受封的彼得大公举行的十六岁生日庆典。

鉴于最后这一条建议,两位已经长途劳顿的女子又于2月5日当晚启程奔赴莫斯科,这一次随行的是三十架雪橇组成的车队。这四百里路非常顺畅,车队一路疾驰在已经被压得很坚实的雪原上。通往莫斯科的这条路是俄国境内路况最好的一条路,到了冬季女皇也会取道这条路。在沿途的村庄停下更换马匹时,村民们都盯着车队,他们交头接耳地说:“这就是大公的新娘。”

第四天,即1744年2月9日的下午4点钟,车队来到了距离莫斯科只有四十五里路的一座别墅,约翰娜一行人看到女皇派来的信使正等在这里。女皇要求他们等到夜幕降临再进入莫斯科城。在等待期间,大家一边享用着热鱼汤和咖啡,一边为觐见女皇而精心打扮了一番。索菲娅换上了一条镶着银边的玫红色丝绸礼服。在他们休息的时候,为了加快行进速度,除了来时拉雪橇的十匹马被全部换掉外,还多加了六匹。重新启程后车队便全速向莫斯科驶去,不到晚上8点他们就赶到了莫斯科。城里漆黑一片,只有戈洛文宫译注:戈洛文宫(Golovin Palace),即位于今天的俄罗斯普希金市(旧称“皇村”)的叶卡捷琳娜宫的旧称,得名于其最初的拥有者、沙皇俄国的首位总理大臣费多尔·戈洛文。广场被熊熊的火光照亮。这趟旅程终于结束了,此时距离新年晚宴时约翰娜接到女皇传召的密信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天,发信人奥托·布鲁默现在就站在宫殿门廊宽阔的台阶下等待着索菲娅和约翰娜。母女俩来不及同布鲁默详谈,也没有多少时间脱去身上的皮衣,时间只够她们抻展了各自的礼服。几分钟后,十四岁的索菲娅站在了伊丽莎白女皇和她的外甥——彼得大公——的面前。在随后的十八年里,索菲娅的生活将完全被这两个人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