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现代都市文学读本
- 左怀建 吉素芬
- 4193字
- 2020-06-28 08:19:29
搬家
最怕麻烦的我竟然也搬家了。
蒸人的六月里搬家,简直是受罪:出一个书架要一身汗,理一只箱子要一身汗。忙了两个礼拜,仍和两个礼拜前一样。虽然轻小的东西都搬到了新屋里去,但笨重的东西还是霸住着老屋的地盘。他们舍不得放弃吗?不错,老屋是值得留恋的!这是我祖父四十年前从台湾回来时造的,我父亲在这里长大,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在这里诞生,我在这里结婚,我的璞儿就也在这里诞生,但是屋子老了,不得不拆了重造。
自从回国后便丢在厢房角里的大衣箱,竟然借此机会又得与他的主人见面。三年不曾移动,已葬在灰尘里了。
黑铁皮上的黄铜钉已发了绿,又变了黑。怕是铁锈吧?一种古董陈旧的气息硬挤进我的鼻孔,喉咙痒痒的似乎也生了锈。不知怎的箱子的分量也重了不少。当时在剑桥住在Moule先生家中,曾独自将他拖到后园的煤间里面,但现在竟一些也撼他不动,好像已在地板上生了根了。想用力将他推出去,那知不上五步人便乏了。这箱子是空了的,三年前我早就把里面的衣服,裤子,衬衫,书籍等等给拿出了。又有谁将什么重的东西放进去呢?想发财的我顿时感觉到一定有什么奇事便要发生了。大概我早晚祈祷着的金脸红须的财神暗暗地在里面藏了几百千只金元宝吧?但为什么要藏在这里呢?假使他是有意给我的,那么,为什么不在去年冬间当两个不要脸的人压逼我的时候,便让我寻到呢?况且他又为什么要放几百千只不便携带不便使用的金元宝呢?假使我隔了几十年再搬家,便是说,假使我隔了几十年再来移动这箱子,而假使隔了几十年金子已和石头一般不值钱,那么,这不是反而累了我吗?况且放些金刚钻,珠子,翡翠不是一样的吗?一箱子的珠宝不是比一箱子的金子更值钱吗?啊,不要是狐仙与我开玩笑吧?不错,自从开始说要搬家到现在,我们的仆佣不是天天报告着零星物件的遗失吗?大概都被这狐仙塞在箱子里了吧?那未免太恶作剧了。天下怕真有狐仙这东西吗?假使狐仙是没有的,,那么,财神的存在便也足以使人怀疑了。不过假使财神也没有,那么,我箱子里的几百千只金元宝又有谁来放进去呢?财神是一定有的,财神是一定有的。
我这般地下了结论,急忙从袋里拿出钥匙。我想,五秒钟后,我的推想便可以证实了。证实以后我第一便得去找一张当日的报纸看,要是金价在五十五换以上,那么,我第二便是赶快去兑现,第三便去定去法国的船票,到了巴黎先住一礼拜,便去伦敦向Wise先生求让Swinbume的Anactoria的墨迹,去Bonchurch瞻仰诗人的故居,再去Ebury Street谢George Moore送给我他的书籍,回巴黎后,再去意大利,再去希腊的Lesbos。
我将钥匙放进洞里,一转,箱子便开了,不,箱子便要开了。在这将开未开之间,——朋友,要是你知道罗生一梦多少年在实际上不到半个钟点,你当能说出在这一忽时我脑中心中血中所汹涌着的念头的复杂了。
亲爱的读者,你们的念头是决不会像我那样复杂的,也决不会像我这般简单的。箱子里决不会有几百千只金元宝,但是里面却有一样以前所忘掉拿出来的东西,这样东西在诗人的眼睛中,——假使你是诗人,——看来,比了几百千只金元宝更要来得宝贵来得希奇呢。
这是一手巾包我在国外各处所带回来的纪念品——拿波里博物院的门券,罗马的电车票,剑桥书铺的收条……
一张Hotel Excelsior的帐!
一张巴黎拉丁区客栈的帐竟将我的灵魂带回巴黎。
是一个晚上,是一个巴黎人觉得很平常,而为世界上人所羡慕,所歌颂,所渴求的晚上,一个巴黎的晚上。
怕是夜半的两三点钟吧,窗外的月和星都是半睡半醒地静着,好像是那些正在与舞女绞着肉挤着汗的人们的老婆带着男孩女孩在家里等他们的丈夫和父亲归去一般。但是跳舞的音乐还正是热烈的时候。
这家客栈隔壁的楼下也是个舞场。当然,为一般有了异性伴侣的人们是用得到的;但是我却苦透苦透了。好容易翻来覆去地睡着,忽然一阵Jass又将我从梦中拖回。
似乎被一种香味使我的神经突然地兴奋起来;原先静默地流动着的空气现在竟变了大队的兵士,像雷雨般迅速而又激烈的马蹄冲锋似地踏上我的心来,顿时觉得我的可怜的心儿被踏肿了,肿得小小的胸膛里即刻要装不下了,我恨不得把他呕了出来,嚼烂他,省得他时而酸时而痛地作梗。
在这个时候醒在巴黎的客栈里,最难受!试想一个情感热烈的爱诗的少年,四壁是肉色的粉漆,一床比杨玉环的胸脯更温柔的枕褥,在通着楼上楼下的净水管中尽是不断地啧啧作响,有时还听得侍役领了四只脚开着隔壁房门上的锁,接着不多一忽,便有一种忍不住的声音抖进耳朵里来。啊,最难受!
“不晓得老谢是不是也醒着,索性让我去喊了他一同到舞场里喝杯酒吧。”
“多叫几句Garcon, un bock!喝醉了或者还舒服些。”
决定了把我的理想去实现,便披了件Dressing Gown带上了房门到四楼去找老谢。我住的是二楼,电梯在夜半是停了的,于是只得踮起了脚尖一步分两步地走上去。
其实很近,但怕惊扰了人家的好梦,便像贼一样移动着,到三楼已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方想跨上四楼的扶梯,忽然听得一声颤动的尖利的女性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我的筋急急地问着血,血急急地问着肉,肉急急地问着皮肤。
啊,这一声声音——
只听得我的心在胸膛内又高又快地飞腾。
…………
说话讲不出了,喉咙也好像缚紧,
这一忽时烈火在肌肤内飞奔,
眼睛看不见了,耳朵里似乎在摇铃,
汗跑遍了我的全体,
抖占住了我的周身。
我比草更白了……
只有Sapplo这几句诗可以形容我了。筋似乎爆裂了,血似乎停止了,肉似乎滚烫了,皮肤似乎膨破了;我觉得热,又觉得冷,又觉得热,又觉得……在这几秒钟间不知过去了几千万个春夏秋冬。
这声音是从一间转角上的房中出来的。
这时楼面的电灯只剩了靠电梯的一盏,转角上几乎完全是黑的,除了从那钥匙洞里射出的一条光亮。
“明天吧,先生……我明天一定……”与方才同一个女性的声音。
“哼……哼!”是从男性的鼻子里出来的,表示不信任,又表示不感动。
“但……先生……你总不能……先生……你……”接着是一只凳子翻倒的声音,地毯上奔跑的声音,肉打着肉的声音,女性的细微的带哭的声音,重量的物件倒上钢丝床垫的声音,紧急的呼吸的挣扎的声音,唇接着唇的声音……于是忽然地静默了。
又听得一阵衣裳拖着地毯的声音,钥匙洞里的光亮便息灭了。
“不对!这里一定进行着一件惨无人道的事情!这房里的男性一定是个惯做杀人犯的酒徒,那女性一定是个丝毫没有抵抗力的懦怯弱小的处女。处女!她一定生得极美丽,至少是个中人家庭中而为父母所钟爱异常的女儿。她一定已有了一个与她相同年纪的情人。她一定还不过十七八岁。但是不知因了怎样个不幸的机会竟被这酒徒给看上了;这酒徒大概是她的邻居,也许是她家里的房客,他今天一定设下了毒计,造下了一个不知怎样的恶谎,将她骗到了这个客栈里而……
“现在他们没有一些声息了。怕是她已经屈服了吧?——为着那种恐怖的势力,或是为着那种不知名的诱惑。她怕正在与她预备给她所爱着的情人的童贞告别吧?
“啊,惨极了,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但是我便这样地算了吗?见着异国的同类干着这种野蛮的举动不去过问吗?我至少得为一个无抵抗的被压迫者鸣不平,我至少得为一个处女的童贞的被人强夺而挺身出来挽救!
“咳,但恨我以前在祖国的时候,我父亲为我请了很好的拳师,我只是举举手提提腿地一天天敷衍了事,否则我现在一定可以用我的左面的或是右面的肩膀撞开了这间房门,开亮了电灯,一拳便将那禽兽般的东西打个半死,接着便可以帮这可怜的处女整理她被他撕破的衣襟,问了她的地址,护送她回家,将她平安地交给她的捏着灯流着泪在大门口张望的父母,但当他们要问她恩人的姓名时,我便也不答复也不辞别地跃上汽车回来。
“但是现在的我怎能做出这种伟大的事业?即使我拼了命撞进门去,那是反会被他一拳打个半死的,同时他还可以唤起客栈的主人,说我半夜跑进他的房里意图偷盗,东方人做贼是有名的。我不是非特救不到人反而害了自己吗?
“况且我不过是凭着一己的推测;假使那女性不是我理想中的处女,而是为了50 francs来的娼妓,她只是在施她种种迷人的手段逗引着一个青年的书生,我犹为什么去发疯呢?青年的书生即使因这一晚而堕落,那我也不必管,这是他自己愿意的,或者这竟是他一生最快乐的一次。
“当然我不相信天下有第二个D'Albert!
“假使这青年是个著作家,那我想他一定能因今晚的一切而写成一部古往今来所没有的供状,至少也得有一页极有精彩的日记…”
我心中只是汹涌着这种有条理而又杂乱的矛盾的念头,急急等着个决断;但我竟会忘却上楼和老谢商量。——我竟忘却我要上楼去看老谢这一回事。
忽然这房间里又有声音了……
“你听见她喊Mon Coeur的声音没有?这一次你又得把你普渡众生的希望打消了吧?”一向只是为我个人利益打算的心灵,这时方来将我提醒。
生性爱管闲事,这种责备式的讥讽是惯常受到的,倒也不觉得惭愧。但我怎愿放弃这间房里的秘密呢?
我竟然与我自己的心灵反抗起来,但一忽便被他屈服。
天已亮了。
怕被客栈主人真地把我当贼用,于是我赶快回到自己房里。一夜未眠,这时精神反而清爽起来;索性穿上衣服,奔下楼梯,出了客栈。
Parc be Luxumberg已开了。挺直了胸膛踱进去,但愿露珠能洗净了我的回忆。末了又是和往常一般反带了许多不知名的烦恼回去。
从Boulevard St.Michael右手转个弯,便到了Rue Cujas。我还没有走到客栈的门口,只见客栈的左门徐徐向里缩进,接着是一个女子的背形慢慢地向邮政局那里走去。
我奔进客栈,跳上四楼,想把这件事完完全全讲给老谢听;那知他昨夜没有回来。
十七,七,七初稿
【阅读提示】
邵洵美出身贵族之家,又是原清末邮传部大臣后来成为近代中国实业界巨擘的盛宣怀的孙女婿,家庭物质生活优渥,文学创作和审美取向都显示一定的颓废—享乐主义色彩,曾与鲁迅发生争论。在左翼作家看来,邵洵美是堕落文人,但在当时资产阶级文人圈子里,又被称为“文坛上的孟尝君”。
这篇小说以倒叙的形式,巧妙的构思,多有控制的叙述笔调,反烘托出巴黎——欲望之城的魅力和诱惑。小说中,对于女性叫喊的多向理解表明都市人生的自由权和复杂性,引人深思。
【延伸阅读作品与参考文献】
1.邵洵美:《巴黎的春天》《巴黎女人》《雪白的身影》(散文),见《邵洵美作品系列·回忆录·儒林新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
2.《郁达夫致邵洵美的信》,见张伟编《花一般的罪恶——狮吼社作品、评论资料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3.林淇:《海上才子:邵洵美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4.(法)帕特里斯·伊戈内:《巴黎神话——从启蒙主义到超现实主义》,喇卫国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思考与练习】
1.分析这篇小说中“我”的心理活动及其都市文化意义。
2.分析这篇小说叙述手法的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