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现代都市文学读本
- 左怀建 吉素芬
- 11505字
- 2020-06-28 08:19:29
蜃楼
这一天,又是破了一回戒,喝得醉醺醺地出了酒店,和叔琴两个人在马路上走着,像漂浮在水面上流氽的烂木头。真个,灯火也像无数明月明星的映在水里,各种各样的车子,便像龙,像鱼,像乌龟一般地行动着,四通八达的道路,算是四通八达的河道。河道在它们汇流交错的口上,总激成漩涡,在激流的中央,我们被人波冲得旋了几个转身立不定脚跟。正在没办法的当儿,我抬头看见了指挥着红灯绿灯的巡海夜叉般的红头阿三的印度巡捕。
“看那庄严伟大雄美的人呀!”
我不期然信口冲出了这样的一句在自己也是出于意料之外的话。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
叔琴耳朵有点不方便,听错了,以为我是在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可好。不过他这一句反问,却使得我想到了尽这样飘流总不是个办法。
“是的,我们先该找定了个住夜的地方。”
意思是说,要到灯火连天如同龙宫一般的游戏场等地,我们先得有个休息身体的地方,免得后来到了半夜里还在街路上漂荡,像月光底下黄浦江上的浮尸一般的没有归宿。
“是了。总之,先开个房间去,对么?”
“是的。你说那里好?”
“近一点吧。东亚?大东?还是那里?”
“东亚,大东全是臭虫窠,又脏又是贵。”
“上海的旅馆,那一个又是没臭虫呢。”
“我们找新的吧。新的,臭虫总还没有工夫去做窠。”
“好。大中华饭店如何?”
“还是神州吧。更加新,而且也近些。”
“好!就是这样。去吧。”
新开的神州旅社也是电炬通明像一座灿烂的水晶宫,在升降机的口上出出入入的,更有许多龙女,鲛人的俏身,笑口,情眼。一间间的房间像是给比目鱼预备的寝宫,青年男女能在这里独个人宿一宵的,不是圣人,定是没有感情没有生命的土偶木偶。我和叔琴自然而然地坐立不安了,懊悔不到一个稍安静些的地方已是来不及。娇嗔,媚笑,燕语,莺啼,曼歌,欢舞,还加上管弦丝竹同打牌所混成的一团顶时髦,顶风流,顶肉感,顶荡心,顶诱惑,顶幻妙美丽的声音所鼓动的细浪,不知是从那一处的门缝里,那一处的窗隙里,墙壁的那一处的细孔里钻过来,透过来,传过来的。一感染了那一缕的声息,像细菌繁殖一般,顿时我们的房间里,空气像沸腾了,坐椅像癫狂了,床褥像奔跃了,电灯像爆裂了,全房间像有几千百条火蛇乱舞着,那些火蛇烧我们肉体,刺我们情感。忍耐不住的,第一自然是叔琴了。
“老庄,出去吧。尽坐着有什么意思呢!”
“不错的。但是什么地方去呢?”
“唔,……”
因为我不开诚布公地先提出意见,他也客气起来了。我忽然记得了“君子成人之美”的一句,就不得不想到他新近爱上的一个中西混血的女人勃兰克了。就凑他个趣。
“那么勃兰克那里去吧。好么?”
“但是,你呢?”
他分明不愿我一同到他的勃兰克的地方去,我有一点不高兴,便说:
“我?由我。怕没有地方去!”
“不过一同来的总一同去,兴趣好一点。”
“只要你想出办法来好了,我没有避忌你的意思,没有一定要独个人去玩的心思。”
“那么,到一个地方去好么?那是一处非常好的地方。前几天夏鸣铮同去了,竟使他喊出那是皇宫呀的话来哩。漂亮的女人也非常之多。都是上海顶有名的少奶奶大小姐,包管看得你眼花缭乱;而且假使运道好还有发点财的机会。”
“不要再铺排了。说,那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大赌场。AA路一零一号的屋子,是个上海顶有名的大赌场,顶时髦的轮盘赌是最先在那里采用的。你想十块钱倍三百五,再打一百不就是三千五么?只要这样二下,不消一分钟工夫,节省些,你要到美国欧洲去住上一二年的经费也够了,撩个博士回来做个学者也容易。去!”
“怎么去呢?我是不认识的。”
“喊汽车来接好了,只要打个电话去,马上会放来。我还有个熟人在里面做司账,特别有照应,即使你赢了十万八万,也包你没有分毫的危险。”
“好!那么去。你赶快打电话。”
好在房间里就有电话,不用再走到电话室,叔琴就走去摇,马上来了欢迎的回音。放下听筒,他说:
“等一刻就来了。”
“可是捕房来捉赌起来又怎么办?被捉了去岂不冤枉!”
“你怎么又这样胆小!上海顶有名人家的闺阁都去的,还怕什么危险?世界什么事情只要有钱,倘使他们没有十分把握怎敢开?在开场的人,这也是一种生意,的确是照股份公司样子组织,自然是利息顶厚的事业,五百万资本一年要赚到二千万。这么样的有钱,还怕什么?”
“是了,是了,你的话不错。那个赌博公司的情形,请你先讲一点看,你是到过的。”
“可以。那地方是高大的洋楼,有精强的武师严重地把守着门口。里面正厅旁厅是赌场,还有好几间精致的鸦片室,有精美的餐厅,也有十几间美丽的浴室,装饰得非凡考究,布置得极其完美。地板比跳舞场还要光洁,用具都是紫檀红木大理石,壁上也有西洋名画,灯是装在墙隅里取不眩眼的反映。雇佣的侍者都是眉清目秀的青年,男的穿了漂亮的西装,活像个年轻留学生,女的着光彩奕奕的旗袍,像个顶出风头的女学生。桌子上放着香烟随你吸,是三炮台茄立克还有上等的雪茄。也有酒,也有菜,只要你欢喜,都听你的便。人世间可以有的享受那里都具备,所以去过尝到了滋味的人,不到倾家荡产总不回头。但是我们穷人,偶然去观光一下却不妨,有兴趣偶然玩一下博进了也是天赐,反正我们没有流连忘返的资格,那里只是富人享乐的地方。去看看那里的女人也好,如花如玉的不知多少,满园春色关不住起来,也许你会交桃花运,……”
“不要愈讲愈不像样了。你是预备去赌的,可有充足的赌本?”
“不,不要当真去赌,我们是去参观一下的性质。偶然高兴也许下几块钱的注,却不可以存个赌博的心思。但是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呢?”
我取出钱包,正要检点我的所有,却门上有人打了三下,叔琴说“进来”的时节,我把钱包又放入衣袋中了。进来的真是一个西装的美少年,没有别的话,只问,
“这里可是二百另八号?是打电话来过的,汽车已经放来了在下面。”
叔琴点了点头,就站起来跟了那人走,我也跟在他们后面,把门碰上,下楼。
大门口停着一辆美丽的汽车,那个青年恭恭敬敬地开了门请我们进去坐,随手掩上了门说,
“你们先请,我还到别一个地方。”
就离开了汽车扬长去了。车夫已经开了发动机,出来波络络的爆音,忽然叔琴喊出:
“慢开!”
他自己推开了车门,走出车子,对我说:
“买包香烟就来。”
也急步走开了。
他走得没有几步,我还见他的背影在人潮里动,觉得我坐的车子已经开动了,同时车夫伸转手来把车门碰上。顷刻呜呜地捏着喇叭,已是在人丛里直钻了,像一条破浪的小艇,人同水浪一般向两边退避。
我一个人坐在车中是莫名其妙,有一点奇讶也有一点心慌,茫茫然看着街路上漏进来的灯光人声。车子迅疾地奔去,通过热闹明亮的街,通过冷落幽静的街,像一个善良的灵魂奔向天国。
忽然,我胸中迸出了一个念头。不好了!这是绑票匪,我着了他们的暗算。车子走上了荒凉的道路,昏暗的路灯光中,四面黑沉沉看不见什么。车子又加了速度,像一头虾在水藻深处急行。我心里非凡惊惶,酒意都吓退了一半。心想,我是不名一文的穷人,够不上有被绑的资格,但是在报纸上也看到有误绑的事实,真个是同样吃着了这个冤枉苦头,那就糟了。连忙喊那个车夫:
“停车,停车!”
声音自己也觉得是颤抖着。车夫好像耳朵是聋的,头也不回转来,车轮同路面的擦音,在昏暗里飞奔。我益加恐慌起来,心里盘算真个糟了绑匪的对付方法,但是也想不出法子来,反而在报纸上看到过的记叙撕票惨状的情景,却像画片一般映在眼前。一个身首异处的孩尸,开膛破肚,野狗在争夺他肝肠的一幕:一个男尸,手脚四肢被钉钉住在板木上,他肚上开着个洞还点着灯火的一幕;忽而旷野里头破脑裂的无数少男,少女,男人,女人的尸体像菜场上的蔬果一般堆叠着。我心跳得慌乱起来,浑身像脱了力一般受着车子软和的振摇。
忽然,车子转上了一条通明的大道,我心头顿然舒泰了,像地狱里照透了日光,把恶鬼赶除得踪迹全消,我有些嗤笑即刻心上的妄诞的恐怖。我向车窗外看去,鲜鲜地透入我眼中的,有用电灯火缀成的广告牌,横着的是美丽牌香烟五个大字。在旁还有比较小些的一直行红绿更迭的字四个,是红绿舞场。一转眼车子又转了个弯,这是离那广告牌不远向左行的,我记得很清楚,又走在一条静僻的街道上了。再前进不多时,好像还转过一个方向似的,车子却行得很缓了,我看它开进一个广大的门口去,一忽儿,车子已经停了。
看去正是一所高大洋房的面前,车子就停在庭心里,借那幽静的路灯光,我看见这庭中有许多繁茂的树木。不等我再看仔细,车夫已经开了车室的门,站在旁边等我出去。我按了心口,定定神,就曲身走出。车夫也不说什么话,把门关上之后,他再坐进车里,一声呜呜,车子又动了,望着大门直冲出去,一忽儿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发见我站的地方,是在阶段的下面,阶上是有穹廊的正门,门是关闭着,窗缝里也不透出一线线的火光,奇怪的连廊下也不亮一盏灯火,只有远远的路灯,透过了广大的庭园中层层的树叶,射来极稀薄的光彩,这一种样子,像是水底下的水府。我仔细看,房子却是三层的建筑,墙的下半截像是用白石砌成,穹廊的柱是大理石的,在正门前的柱上有细致的浮雕,窗也做得很考究,上部的墙壁是磁砖,屋顶却看不出,再看看全建筑是成个凸字形,后面有房子并着,像扩开着的两翼,摆得非常稳定。
我走上阶段,心想这里总就是赌博公司了。但是静得同古井中水一般声息全无,我有些奇怪,进了穹廊,走到正门的门口,我站定了。心想等一等叔琴罢,他总有法子随后赶来。但又一转念,到里面去等一样,就举手推门。
门应手推开了,现出来的是一条甬道,带青绿色的光线,从墙隅反映在地板上,但是没有一个看门的人,也不听有一点的人声,说是赌场太悠静了,我这样想,踏进门去,门自动地在身后闭上了。走完这条甬道,又是横着的一条甬道,两端都像可通的样子,我向左去。走去又是许多交成十字的甬道,两旁尽墙壁,看不见一扇门户,我转来转去了好一回,还找不到一扇开着,或掩上的门,像走入了迷阵之中,也的确迷失了方向。奇怪这小小房子之内,为什么走不到一个尽头。心中惘惘然,又是忧惧起来,脚步却走去,不看着前方,忽然一振,我是撞在甬道尽头的壁上了。真奇怪,这一撞,壁却开了,露出一个门口,看见门里却是淡红的灯光,和甬道上的青色不同。
我走进的这房间,是像餐室的样子,中间放着长长的餐台,围着座椅,靠墙安置着若干座沙发,也有玻璃橱放着银光皎皎的食器。我觉得这地方也不是要久留的,看见右边却有一扇开着的门,就走过去,出了那门却又是甬道,甬道的尽头有一座楼梯,我想好了,若是赌场,一定在楼上,若不是赌场,楼上也定有可以告诉我真话的。这里是什么地方?对这个问题我已经闷慌了,许多时候不见一个人,又不听得一息的人声。
走上楼梯,我推进顶近的一室的门,那里面亮着的是淡金色的光,这像是一间吸烟室。摆列着椅桌之外,没有别的阵饰,地下却铺着极软的毡毯,踏去另有一种感觉,壁上只挂着一张大幅的油画,是一帧夏日的风景。我也不多逗留,就再开这一室的另一个门,却是通到别一间房的,我踏过去。
那是不惹眼的普通的光线,照耀着这一间像是书斋。两壁挤满了高高的书架,书架上又是挤得满满的书本,靠窗边斜放着一张写字台,桌面上满摆着笔砚墨水瓶之类,却整理得很有秩序,另一面的墙边有一张方桌,桌上堆着许多书册,也有几包像新寄到不曾拆开的。窗前垂着深重的帷子,旁边的壁上挂着一幅圣母子像的洋画。我正在仔细观察,忽然听得一阵幽微的水声,像迷失在浓雾中的听得了一声枪响的信号,我立刻聚精会神耸起耳朵去追求这个声息,可是又寂然地听不见什么。我决意再闯进一重门,在坐椅的背后,有一扇闭着的门。
过去推那扇门,却也一推就开了,门开处最先映到我眼睛里的是一架金光灿灿的铜床,像只金毛狮子蹲在屋的一角,这分明是什么人的卧房了。这是一间特别大的卧房,面积总有三丈见方的样子,比较起来房间的东西是太少了,所以空着的地面很宽阔。我转手掩上门,看见这边有一对衣橱,对面靠墙只放着两张沙发椅,中间夹着一张小几,靠窗有张梳妆台,正中四张小椅围了一张小方桌,桌上放着茶盘和一式茶器,床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对台灯,并不放光,同衣橱并着的还有一排衣箱。房间里的亮光是四个屋里放出来的淡紫色光线,把床上洁白的被褥也照得鲜艳可掬。我看见墙上还挂着几幅画,一幅像是德国浪漫派画家倍克林作的人鱼,海的碧波和女人的雪肤成个绝好的对照,还有浪花和巨蛇的戏耍,引人入幻想的仙境。另一幅是布沽洛的浴后,巨岩旁倚着一个浴罢的女人,皮肤同大理石一般雪白光滑,后面衬着海阔天空的背景,在紫光底下,这画境更添一段风趣。但是另外的靠近床边的一幅引起我的兴趣,我不能自制地一步步走近画去,站在床边仔细看察,正好高踞在靠床的长方桌上面,在金框缘架子中的是一幅半裸体的肖像,衬色的是鲜绿的绿草,描出的是从腰部以上,所以引我注意并非因为作画的手腕比那两幅还高明,却是因为那画中人的面目真像我以前的爱人萍姑。这时忽然台上的台灯放了光明,我见了清清楚楚的萍。
啊,我顿时想起了我可怜的萍姑。因为我的缘故,萍姑被她严酷的家庭放逐出来,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我也是弃了家庭出走,原想追上萍姑和她结伴同生活的,却因为迟了一天,就找不着了。我在上海杭州汉口北京以及许多地方,历尽了千辛万苦,找了她一年多时日,也影子都不见。我相信她是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自尽了,因此我绝了念头;听从几个朋友的劝告,并且靠了他们的扶助,进了一个野鸡大学。二年之后卒了业,我开始营这文笔的生涯。但是一切我写作的原动力,却是对于萍姑的思慕恋念之情,我没有一天忘了我可怜的她。现在这肖像分明是她了,她竟不曾死,还留在世上做画师的模型女,知道了这画的来历,我总有法子去探搜她出来。这样想,我心中非凡欣喜起来,忘却了一切应该抱的忧虑。
我正在狂喜的当儿,忽然听得格钦一声的门锁响,回头一看是床左旁的门开了,一个穿浴衣的女人站着。我真个吃了一惊,这不是我朝思暮想的萍是谁!我旋转身,要喊出来,奔过去抱她,她却毫不着意的样子,像不曾见我,伸手去按门柱上的电铃。这举动使得我顿住了脚步,我恐怕她是去唤人来捕我,但我镇定心思看她其次的举动,她却回头对我微笑挥手,是叫我去坐沙发上的意思,对于她房间里突然有了我,一点也不惊讶,仿佛她早已知道这事情一般,我就去坐在沙发中,我进来那个门却开了,走进个捧着衣裳的小婢来,正眼也不看我一眼,走去到她站立的地方进去了,她也随后再闭上了门。这时我看见那门柱上有红蓝黑白四色的电铃,是先刻所不曾注意的。
不久小婢又从那里出来,再关上门,转身对我看了看,做一个很有特别意思的微笑,从进来的门退出去了。她是十五六岁光景,也眉清目秀,衣裳整洁,很可爱的样子,若使没有萍姑那一段疑问,说不定我要转她的念头了。这时我心里只充满了女人是不是萍姑这疑问,再也不能想到别种事情了。和萍的暌隔已经近五年了,但是她的容貌态度声音,我像还即刻都看见一般地清楚,我不相信,我会误认,但女人的眼中,分明是不认识我了。小婢的笑又很奇怪,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了。
隔了一回,女人走出来了,已经换好了衣裳,只看见,她罩着一件紫色的外套,下面是赤脚拖鞋,并非正式换好了衣服。我总疑她是萍姑,她知道我顶喜欢的这个紫色,这室内的灯光,这外套的颜色,我想不是偶然的。她微笑走近来,我站起来想问她话,她却摆手叫我坐下,自己也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定是萍了,她这样秀美的长眉,这样澄明的黑眼,那个丰隆而削直的希腊式的鼻子,那个聪明相的额角,全是我的可怜的萍。脸孔稍稍胖了些,身子也像高了些,那因为是五年中的自然发达,没有什么奇怪的。以前是十七岁的含苞欲放的青春,现在该是二十二岁日中正盛的牡丹了。她胸前的突起高高,她臂部腿部的发达,我认为是正当的变化。
“我今天真是快活,得会着你……”
她说话时口边微笑的那酒窝那曲线,完全是萍,我再也不能等待了,抢口说:
“啊萍,我是在梦里吗?我的萍。”
“你真是在梦里了,那里有什么萍?”
她怫然作色,对于我的突然发作的悲音很不高兴的样子。但是我还疑心她是有所为而做作。
“你不认识我么?萍,我是庄,庄伯光。你忘了么?啊,原是我对你不起。不过,你知道我这几年来的事情么?因为你之故,我已经什么都舍弃了,我现在只是个孤独者,我没有家乡,也没有父母兄弟,我是决心走遍天下要访寻你。我已经前前后后寻你五年了,我到过有名的通都大邑,也到过穷乡僻壤,那里会料到今天竟然会见了你,我快活到要流泪了。”
我像泻一般倾倒出这一番话,她却默默地听着,不起什么感动似的;若果是萍,我哭时她也一定要哭了;但是不,我的信念又动摇了。
“我并不是什么萍,你不要认错了人。你也无须说姓道名,我并不要知道你叫什么。”
“那么,那一帧画像是谁呢?”
我指着满浴在灯光里的壁上那问题的画像,用诘问的口气向着女人。但经我的一指,突然台灯熄了,画即便隐入本来的淡紫光中。
“那,不必说是我,又问什么!”
“但那是我的萍,我敢断言。”
“我却不知道你的萍或者什么,我只知道你今晚来做我的客人,我得好好地款待你。”
“那么请你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我要问问清楚,我不好意思到不认识的地方来做被款待的客人。”
“这里是欢乐的宫殿。这里是快活的殿堂。这里,这里没有定名,欢喜叫什么就是什么。这里也没有主人,到此地来的人就是主人。这里只有永久的现在。这里的施与不希望什么酬报。这里是耶稣基督降生以前的极乐世界。这里是伊甸园直接的分园。这里是该使你的忧愁完全消除的地方。这里没阶级差别,到这里来的什么人都是佳客,这里是一方净土。”
“你说了这样一大篇,我还是一点都不懂。告诉我,我怎的会到此地来的?”
“当然,你是因为要欢乐,所以到此地来的。”
“我问,是怎么我会到此地来的。”
“那是要问你自己了,谁知道你。我只见你是在此地了,以外是不知道的。你是怎样来的呢?”
“我喝醉了酒,一点也不知道。”
“你喝了酒来的。好,那么请喝酒吧。看你一定是想回去了,喝了酒会来,也要喝了酒才会去。”
女人笑得像对着晓日的牵牛花,站起来,走去按门柱上的电铃。
“你何必如此颓丧,有可以欢乐的机会,偏偏要去寻苦痛是什么意思?我劝你把一切遗忘吧,否则你有什么理由可以闯到这里欢乐世界来?”
这样说的话,真不像是萍了。但我还有一点疑心是因为萍十分恨我,所以作弄我,因之我默默地坐着守候她的破绽,等着捉到她真是萍的把柄,或等她来自认是萍。那门又开了,先刻的俏婢女捧了盘子进来,盘中放着酒瓶同杯箸。她放在小方桌上,撤开了本来的茶器,分摆好了杯子同酒瓶,就在各杯中满注了一杯。那高脚晶杯中,满泛着青绿的颜色,倒有点像薄荷酒。
“请来坐吧。难得的,喝一杯甜味的酸酒。”
她的甜味酸酒的新鲜名词,引得我不得不去坐在椅中。她坐在我对面,举起杯来祝大家的健康,我是干了半杯,但是她却全干了,逼我照样,我只得吞了残余的。这时小婢又搬来了一盘菜肴来,又顺手替我们酌满了酒。
桌面上摆了十二只碗盆,已经差不多放酒杯的地方都没有了。小婢却已经不再回出去搬菜肴,站立在我身旁,一手执了瓶专一替我添酒了。那酒的味道的确很不差,比之平常的薄荷酒是大不相同,十分干洌芳香,而且又有十分的酒气,我不知那是什么酒。因为我喜看俏婢子的俏手指,所以总稍喝一点酒,看她怯怯地来添酒的手指,要把住那瓶,不使酒倒出太多溢出杯外,她手指是十分紧张着,也是十分好看,那嫩如同羊脂玉,白如同雪花团,光洁如同大理石,柔软如同天鹅绒,温暖如同春天的太阳,纤秀如同绿葱,红如同淡色蔷薇,香如同兰芝,好看胜过一切的手,总在我面前逼我喝下酒去。这酒很有一点厉害。对面坐的像萍的女人,面孔上渐渐泛起红霞来,是因为酒的缘故吧,我也觉得面上热起来,也是因为酒的缘故吧。
“你一定是萍,答应了吧,不要再使我心苦了。”
我再长时间仔细看了她的举动,容貌,态度之后,又是下了一个断案,再借了酒力,用这话直扑进去。她听了这话眉毛也不动一根,轻轻放下酒杯,回头向婢女道:
“你应再着力劝酒,这人还是这样地缱绻着过去,你歌你舞吧。”
再回头向我微笑道,“这回你须干三大杯呢!”
那个俏婢女就替我酌满了酒,放下瓶退开几步,口里唱出歌词来,像金珠滴下到银盘样的清脆,那是熟知的金缕曲,但谱调却是从未听过的新声,歌着就舞起来,绕着我们的桌子,撒散她青年的欢欣,在这紫光底下,她四肢百骸的抖动,衣袖裳角的飞扬,还有歌喉的振颤,这声色光影的大舞动,像天雨百花,地喷彩泉,我是目迷神昏,心里渐渐遗忘了一切。她像天使翼翅般的大袖口,时常飞过我面前作一停顿,那美丽的手就把杯劝我喝,我不知喝了多少杯,但是杯中还是满满的。
“彩,停罢,你辛苦了。”
“是叫彩姐?真个也辛苦了。也请喝一杯吧。”
我高举了手中的杯,望着舞得香汗淋淋用手帕在拭拂她项颈的侍女。她只微笑,并不回答我话。
“那末,彩你喝了吧。也是人家的好意。”
侍女过来接了我手中的杯子,一气喝干了,却再满酌了一杯敬我,我也就喝下去,她仍站在我旁边把着酒瓶。现在我开始感到对面坐的像萍的女人,有非凡的诱惑力了,彩那样十五六岁的美少女,是只能作为观赏的对象,在神志清楚一切道德的栏栅不曾破弃时,原是很适当憧憬的目标,但一到了感情狂热的时刻,便不能有什么吸引力了。这时是要有非凡肉感的体躯,成熟了的女性特有的芳香,才有引力的。她鲜红的,润泽的,像爱神背着的弓一般的,适合于给人接吻的嘴唇;灵活的,深黑的,像黑水晶一般晶亮的勾魂摄魄的眼睛;芙蓉花般艳丽,天鹅绒般软和,香喷喷的面孔,还有花笑般的眉,鸟歌般的鼻,配给人拥抱的胸腰,丰丽的肩膀,俊秀的手臂,都是发出她们的欢呼,散开她们的幽香,招我的魂灵,迷醉我的心神,我像看见了满山红桃的猴子,一时心神混乱,手足无措起来。
女人仍是坦然地坐着,一毫也不曾觉到我心神上变化似的,仍旧和我闲谈着,我一味是唯唯诺诺地应着顺着,实在不知道她说着什么。眼睛只注视着她的身体,蛇对着蛙一般地耽视她的红唇,猫对着老鼠一般地守着她的胸口,老虎对着肥羊一般地望着她的腰围,手也不再去触着酒杯,眼也不再邪视身旁的彩姐,但身上的血像沸腾那样奔跃起来。
“急什么!我说过到了此地,就是此地的主人,一切都可以照你的意思的,只要你能遗忘过去,不管将来。”
女子冷冷的调子,自然是早已看破我的心中了,我感着一点震惊,心想她莫非是什么妖怪,否则便是有读心术的。但是她仍是那样好看的面上,并不曾现示出什么意思,是极端的坦白的美,像观音菩萨的高坐在莲台,浴在晓日的金光之中。我再要从她面上去看出她的旨意来,却像是不可逼视的旭日一般,她头顶像传说中的仙佛一般放着光华,使得人眼目昏眩。我低了头沉思了。但是想的也昏昏沉沉不知是什么,像野马在荒山里乱跑,蝴蝶做着在万花丛里纷飞的梦一般。不过那个女人有诱惑力,却是清楚可以感到的,这也许是因诱惑力的发动,而是要酝酿出什么来的时候,像暴风雨之前的闷热,像天地将分之际的混沌。这低气压罩蒙在我头上,像眼前遮拦着一层黑雾,像心上牢紧着千斤重锤,像冬眠动物的蛰伏在泥中;但是我开头有些蠢蠢思动了。可是女人觉得我的又来了长时间的沉默迟钝吧。
“为什么又这样了,这回是让我来劝酒吧。”
她说了这话之后,对侍女做个手势,侍女走去按了电铃,室内的光线忽然变成了浅绛,同时钱塘江潮头一般惊涛骇浪的齐鸣,高扬一下鼓声,接着悠悠扬扬的四部合奏的管弦乐,好像在这室的四壁上,很欢喜地清楚嘹亮地响出。这爽朗人心的乐声,不知是从那里传出,如同手可以抓得住一般的清晰,像一支雄壮的精兵在太阳光中整队前进。我心神顿然一振,这已看见她从对面的坐椅中站起,轻松地掼脱她的外衣,露出了全个华美的肉身,抬起了双臂一飞一跳地开始舞了。
她穿的是轻纱的舞衣,隐约可以窥见丰艳的肌肉,袖只有二寸长,露出全个美丽的膀子,底下是赤裸着足,短裙却齐到膝头,青色裙打着无数的裥,像古代原始人的围着簇密的树叶,金色衣在淡红的光中,映出了胸前的最神秘最美丽的丰隆。舞,像杨柳枝在春风里,像小鱼儿在清波里,忽然像云端里月亮的亭亭,忽然像龙狮争斗般奋疾,像天边白云一般悠悠,像风中落叶一般回旋,缓慢地急速地合着乐声的节奏挥动跃跳徐行盘旋。我见过奈齐木伐的舞,我见过特尼斯的舞,我见过哈卜洛夫的舞,我见过藤间静子的踊,我看过不少的歌舞剧,但是她的舞踊,又是完全不同的,是另辟蹊径独创一格的东西,很有个人性的独到处的艺术。那凭证是我看了很觉欢畅,像我的心也跟着她舞一样。
她有时会旋风一般地跳到我面前,举起我的酒杯凑到我唇边,等我干了杯中的酒。再斟满了放下,跳开去又是发疯一般地舞起来,我被她灌了几杯之后,真有点来不得了,头脑混混沉沉起来,眼皮也像重起来。但是她的跳舞益加巧妙了,在醉乱一般的乐声中,她像一团振动的花束,像五色的霓虹团团转,像千万道霞光照在一面镜子上反射出来,我眼目发眩,看不清楚了。到后真个像了一片色和光的振动,一团美丽无限的云霞,有她的面孔或手臂或足腿在其中倏隐倏现,乐声益加轻捷悠细了。这一团的云霞逐渐浓厚起来,光彩益加鲜艳复杂起来,我觉得眼睑十分沉重,头脑更加糊糊模模,只听得乐声像幽微而远去了,心上倒安静起来,我进到了无所知无所觉的境地。
回醒转来时,我觉得口里有一种酒后特殊的不快,发见自己是睡在床上,叔琴是坐在对面的床沿喷着烟。举起手来觉得浑身乏力,取出表来看却已是近十一点钟了,地点是在上晚定的神州旅社的室中。我想想昨夜的经过,心中糊涂起来,就问叔琴,
“叔琴,你昨夜是什么地方去了?”
“你醒了么?你是那里去了呢?到了三点钟才来,而且醉得人事不醒,由人家送来的,我和那个茶房像抬猪一般扶你上来,你到底怎么了?”
“我是这样来的么?自己也不知道,真有点奇怪。但是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到赌场去了。买了烟回转身来,你已经不在汽车里了,我叫你也没有回答,你到底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曾找了不少时候。”
“我坐车子里不曾动,你一下车,车子就开了,我喊也不听,后来到了很奇怪的地方,等我休息一回再讲给你听吧,你后来怎样呢?”
“我是以为你故意逃走了,这是你时常实行的一种手段,所以找一趟不见,我就一个人去了。回来时你还不在旅馆中,我有点奇怪,就坐着等你,到了三点钟,才说你喝醉了,有人送你回来。”
“你知道怎么样一个人送我回来的?”
“这倒没有看清楚,问他在什么地方喝,他说在朋友家里,问你自知,我也不曾多问,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
“说来话长呢。”
我起身来洗过脸之后,还是四肢无力宿醉未醒的样子,我又在床上横了一回,我们不到正午,就出了旅馆,我一个人就雇车回江湾,一回来真疲倦,又上床睡了。到了晚饭时才被人叫醒来,还是很乏力的样子。
后来叔琴又问我那一晚的经过,我原原本本说给他听,他也很觉得奇怪很觉得有趣,并且说:
“我们可以去访出那地方来,有那电灯的广告牌可以做我们探查的目标。”
“是的。那是黑夜里,那字眼很清楚,是横着的美丽牌香烟,和红绿交替字的红绿舞场四个较小的直字,我不会记错的。我也很有心思想去看个究竟,那一天毕竟是酒后,我总还有看不清楚的地方。我想在上海地方要找出这样广告牌来,难固然不免,但总不是不可能的。”
“自然,你应该确实去查出来,这也是发见你的萍有一手段。”
“不过是不是萍,我却不敢断言。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可怜的萍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那个人真也太像了,这是我很不放心的。请你也随处给我留心着那地方吧。
“当然的,我也想去看哩。”
后来我曾告诉了许多朋友,托他们留心找这样两块相并的广告牌,但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人来报告我已经找到;我自己虽则在上海到处的路上留心,也不曾碰见,每大报上留心舞场的广告,舞场的消息,也不曾有红绿舞场的名称,探问喜舞的很熟悉上海情形的友人,也不曾有人说知道这个红绿舞场在什么地方的。但是上海总有那个地方,那地方总有个像萍的女人,是我十分确信而无论如何不能使我取消的,现在不过不曾找到罢了。即使永久找不到,我还相信它的存在。
十八年六月
【阅读提示】
章克标也是文学史上长期被遗忘的作家。他20世纪30年代初版的散文集《文坛登龙术》曾受到鲁迅严厉批判。
所选小说将现代都市比作仙境,那种秘密的高大建筑、娱乐会所就是仙窟。小说写的不是老式的妓院,这一点已与旧式海派文学(一般归之为鸳鸯蝴蝶派文学)区别开来,与之相适应,小说的唯美情趣也与旧式海派文学有别。但是小说艺术表现上不如新感觉派前卫,思想意识和审美格调上不如左翼海派高雅,这就影响了它的价值。
【延伸阅读作品与参考文献】
1.章克标:《做不成的小说》(小说),见陈福康、蒋山青编《章克标文集》(上),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2.王无为:《上海淫业问题》,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
3.郁慕侠:《上海鳞爪》,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
4.杨剑龙:《上海文化与上海文学》有关章节,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思考与练习】
从这篇小说看章克标的都市审美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