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现代都市文学读本
- 左怀建 吉素芬
- 3065字
- 2020-06-28 08:19:30
寒夜
夜,虽然在冬天,黄浦江上却没有风;它平静地躺着,阴森的,沉寂的。
他自个儿低下头沿外滩向南走去,他从今年起没有固定的姓,从今天起没有名字。熄了一半的街灯下谁也看不清楚他底脸色和服装。反正是穿着长袍,而且长袍底袋里还有三五枚小银元在玱琅玱琅地响。显然地,这玱琅玱琅的声音很快就引起了注意。
“大买办,把一个铜板!”叫化的在他后面跟。
无论谁,在这样冷冰冰地夜里还肯满街跑,都一定有个道理。那叫化的,不用说:是为着他所顺口说惯了的三天没有吃饭。至于那个没有名字的,他底目的却不愿意告诉人;幸而我知道,我可以对你说——他要死。
那么他是一个自杀者?不错,这猜度是聪明的。
你不能问一个自杀者:为什么要死呢?因为他可以反问你一句为什么要活?这是两个同样地傻气而且难以答复的问题。
就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为什么;在这小小的行为里没有诗,更没有哲学。所想起的只是怎样一个死法。他活得不干净,背了一身翻不转的债,才去死,因此死倒要死得干净。他身边没有放绝命书。从欠上半个月房钱的小客栈里出来,眼前摆着的是浩浩荡荡的黄浦江,通海的。他愿意水波把自己送到海里去。这样,虽然做不成了棺材店底人人都预定好的一笔生意经,但是来无迹,去无踪,这个世界和他倒可以相互忘记。多干净!……
可是那个叫化的却不让他干净,死劲地钉住走。
“大老板,大买办,今年发大财,把……”用本地土白押韵地喊。
而一边,钱,愈是少,照例愈爱玱琅玱琅地响。
这种种起先一点也不引起他底注意;渐渐地,由于对方底毅力,注意是不得不注意了,但只有把他激怒。真当了买办便不会让你跟是不用说,就是发财今年也来不及,现在已经快到年脚边。不给。虽然明知道这几个毛带到酆都府里去花不了,可是偏不给。他差不多想骂一声:讨债的。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恶毒的骂人的名词了。
夜渐渐地深,地方渐渐地冷僻,都市底喧嚣是过去了,因而“大买办,大老板”的呼声便渐渐地显得更清楚,它刺着他底耳朵,刺着他底心。
叫化的跟过了太古码头,跟过了十六铺,还是不放松。
好,——他想着,——你要跟,我倒可以指点你一条路走,随你跟我来吧。
他打定主意不理睬;不但不理睬,最好是想也不要再想起,只当没有这么回事情。他自己底事情正多,还管别人!要想,就得想自己底事情。譬如说,他要死,这一点当然并没有忘记。可是此外呢?此外——
“大老板……”
这声音又来了,而且不断地来,讨厌!不幸世界上的确有单靠别人底“讨厌”而活着的人。他看看江面,是个好地方。而此刻,那要饭的不是在要饭,简直是在监视他底行动了。难道这最后的自由都是要用钱来买?又想起让那叫化的再跟自己走是断断乎使不得,他心焦,一手伸进袋里去抓住了残余的几毛钱,不准它再玱琅玱琅着。
这一点也没有用;反之,那要饭的是越钉越紧了。
打定的主意不得不让步,他火冒千丈,把衣袋的手用劲地向外面甩,跟着这一甩,几枚小银元清脆地在马路上差不多滚到一丈远。
“妈的,你拿去吧。”
然而他还回过头去向叫化的看:他一壁走,一壁看那家伙拾起了钱,随后像一个鬼影似的失落在黑暗里。
他回头看,是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这行为有点反常。这样的慷慨在他生平是第一遭;往时,就是给个把铜板都是要踌躇一下的。今天那家伙真交运,他拿着这几毛钱怕不是可以吃上那么三五天;而自己,自己是有了这几毛钱还照样是活不下去。
但是为什么要活?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而且,而且为什么竟想旁人底事情,放着自己底事情不去想!
他抬头望望昏暗的天,没有星;望望江面,没有声息。他发现自己底脚步一点点地迟缓了。他蹩到码头边,四周围望望似乎没有人。他底脚步更慢了,慢到不像走,只像移。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又一遍向自己说。然而有人为要活,却愿意跟他走一里多路来要一个铜板。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大买办……”他仿佛觉得清朗的空气里还存在这样固执地叫。
怎么还跟着?他竖起耳朵再仔细听。经这一听,虽然“大买办”的呼喊是没有,但是跟,却显得是确切的。脚步声若隐若现。一点也逃不过。
江面上突然起了一阵风,吹得他打寒噤。
真糟糕,要是再来一个叫化的跟他走一里路!不,不会再是叫化的。那么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东西呢?他有点,不是怕,是奇怪。然而这奇怪也就把他“自己的事情”暂时地赶跑了。没奈何,只能赶快几步走。一走快,码头边的大货栈就立刻挡住了他底前路。靠货栈里边绕过去,在转弯的时候他想趁机会往后瞧,可是没有敢这样做。
后边的脚步声也显然地转了弯。
他心荡,然而他对自己说不害怕。的确,他有什么好怕呢?在后边跟着的,无论是鬼也好,是人也好,都充其量不过要了他底命去,而他底命却是连自己都不要了。可惜的是又错过了一个好地方,他气愤。
替自己壮了胆,他才回过头去。是个人而且样子正像那个叫化的。他更气,简直想扑过去扭住了打一顿。
“你这家伙真讨厌,怎么又跟来了?”厉声地问。
那家伙三步并一步,抢到他前面一手抓住了他底臂膊。“把皮夹子拿出来!”命令的口音不是那叫化的,换了人。
因为事出仓猝他一时着了慌:“我……我没有,”吞吞吐吐地说。
“把衣服脱下来!”
一枝半尺长的手枪搁在他脚边,他看到了。
“救命”两个字差不多已经冲出口,又急忙地吞了下去。他怕那枝手枪。“我脱我脱”说着,那时候什么也来不及想,他就解纽了。“你别放,你别放。”
“吓,这么一件破袍子!”那家伙把衣服拿到手,还说,“算你老子倒运!”
而他,他却觉得懊悔;他想追上去。请你破费一粒子弹吧!可是来不及,那家伙不等他懊悔就已经走远了。
同时,四周围阴寒的空气也唯恐不及地向他身上拥了过来;而他底身子至少在此刻,的确还是肉做的。冷冷得他开始发抖,这真难受,也许比吃人讨债更难受一点。他今天才尝到这滋味,虽然没有风,他却觉得东南西北都是风。他冷得一步也走不了,在寒风里缩做一团。
他懊悔,而懊悔实际上已经变做了失去棉袍的那种惋惜。
债,可以到水里去避;而冷;水里,是更冷怎么办呢!
正没办法,远远地望到一辆黄包车,不错,黄包车可以把他送回到小客栈底被窝里去。他便遇着救星似的喊起来。
车拖着他往北走。在车上,他猛可地记起那残余的几毛钱都已经给那个叫化的要了去。他真料不到自己还得付一回车钱,否则留两毛在棉袍袋里可不是正好。他无可奈何地望望车夫底背影:一刻钟之后的债主!吁!
于是他底思想又从冷回到了债。想着想着便生气,他气那两个混蛋的家伙。人家干干净净的一件事,给他们耽误了过去,弄得个不干不净。
然而那两个家伙却教了他应当用怎样的胆量,怎样的固执去活。
他明天会懂的。
并且今天夜里,黄浦江却的确已经给撇下在后面了,平静的,没有声息,也没有谁来投下一块石子去。
【阅读提示】
杜衡是一个被人们有意无意忘却的作家。这篇小说的创新之处在于立意的独特和表达的合理控制。小说主人公是一个生活在上海的下层读书人,因为生活无着准备夜间去跳黄浦江,但是身后竟一连跟着两个乞丐型劫匪。正是劫匪的贪婪和执着使主人公感到生命的顽强,于是决定不自杀了。小说让我们感到现代都市对于人生造成的巨大压力,也让人感觉到现代都市给人释放了生命欲望,使每一个人都顽强地寻找着、攫取着。小说从一个独特的视角肯定了现代都市。
【延伸阅读作品与参考文献】
1.杜衡:《怀乡集》(小说集),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12月原版影印本。
2.陈子善编选:《朱古律的回忆——文学<良友>》,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3.金理:《从兰社到<现代>——以施蛰存、戴望舒、杜衡及刘呐鸥为核心的社团研究》有关章节,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
4.张生:《时代的万华镜——从<现代>看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文学的现代性》有关章节,同济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思考与练习】
从这篇小说的描写看都市给人生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