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 诸葛忆兵 苏碧铨
- 2965字
- 2025-02-22 12:13:55
三 “不可与合,又不可以容”:《乌台诗案》所反映的苏轼心态
中国古代社会的政治制度历来都是以人治为特色的,所以,每一时代的人们总是期盼着圣贤的出现,而当社会政治矛盾比较尖锐的时候,人们的目光自然也会集中到人事问题上。苏轼不满新法,也不满朝廷新进之人。他既不愿依附权臣新贵,也不肯屈己从人,那种矛盾复杂的心态,最是能反映出党争背景下士人进退维谷的尴尬状况。他在诗歌中对新党之士进行讽刺,实际上也正是他自己内心矛盾的自我开释与宽慰。只是这些讽刺有时过于辛辣,便不免得罪者多,这也成了他之所以被御史们特别嫉恨的重要原因之一。
熙宁六年(1073),东坡在杭州任上时曾作《次韵答章传道见赠》一首。诗曰:
并生天地宇,同阅古今宙。视下则有高,无前孰为后。达人千钧弩,一弛难再彀。下士沐猴冠,已系犹跳骤。欲将驹过隙,坐待石穿溜。君看汉唐主,宫殿悲麦秀。而况彼区区,何异壹醉富。鶢鶋非所养,俯仰眩金奏。髑髅有余乐,不博南面后。嗟我昔少年,守道贫非疚。自从出求仕,役物恐见囿。马融既依梁,班固亦事窦。效颦岂不欲,顽质谢镌镂。仄闻长者言,婞直非养寿。唾面慎勿拭,出胯当俯就。居然成懒废,敢复齿豪右。子如照海珠,网目疏见漏。宏材乏近用,巧舞困短袖。坐令倾国容,临老见邂逅。吾衰信久矣,书绝十年旧。门前可罗雀,感子烦屡叩。愿言歌缁衣,子粲还予授。
诗中“马融既依梁,班固亦事窦。效颦岂不欲,顽质谢镌镂”数句,是被御史们拈出作为东坡攻击大臣的重点证据的材料。东坡在供状中解释道:“所引梁冀、窦宪,并是后汉时人,因时君不明,遂跻显位,骄暴窃威福用事,而马融、班固二人皆儒者,并依托之。轼诋毁当时执政大臣,我不能效班固、马融苟容依附也。”这里当然有牢骚,有不平,但同时又是诗人自我心态的调整和袒露,不完全是要去诋毁别人。诗中先以老庄泯高下、混智愚、齐生死、一古今的思想为说,然后谈到自己出仕前尚能守此自然之道,而出仕后就不免为外物所役了。在现实生活中,诗人的应对方式是既不欲随波逐流,依附权贵,也不愿婞直强项,触其逆鳞。所以,也就只剩忍辱退避的“懒废”一途了。这种情形正反映了北宋党争背景之下士人的可悲心态。
《乌台诗案》中还有一首被御史们作为重要证据的诗,即《径山道中次韵答周长官兼赠苏寺丞》:
年来战纷华,渐觉夫子胜。欲求五亩宅,洒扫乐清净。学道恨日浅,问禅惭听莹。聊为山水行,遂此麋鹿性。独游吾未果,觅伴谁复听。吾宗古遗直,穷达付前定。餔糟醉方熟,洒面呼不醒。奈何效燕蝠,屡欲争晨暝。不如从我游,高论发犀柄。溪南渡横木,山寺称小径(自注:太平寺俗号小径山)。幽寻自兹始,归路微月映。南望功臣山,云外盘飞磴。三更渡锦水,再宿留石镜。缅怀周与李,能作洛生咏。明朝三子至,诗律严号令。篮舆置纸笔,得句轻千乘。玲珑苦奇秀,名实巧相称。九仙更幽绝,笑语千山应。空岩侧破瓮,飞溜洒浮磬。山前见虎迹,候吏铙鼔竞。我生本艰奇,尘土满釜甑。山禽与野兽,知我久蹭蹬。笑谓候吏还,遇虎我有命。径山虽云远,行李稍可并。颇讶王子猷,忽起山阴兴。但报菊花开,吾当理归榜。
这首诗也写于熙宁六年。诗中“奈何效燕蝠,屡欲争晨暝”两句,原有本事。东坡此年曾到杭州所辖诸县例行巡查,快到临安县时,县令苏舜举前来迎接。苏舜举本是与东坡同年的进士,十分熟悉。一见面自然无话不说。苏舜举便与东坡讲了自己前些天去州府却被“猫头鹰”押回的事。东坡笑问其故,苏舜举说,我草拟了一个不同人户免役钱交纳的计算条例,上呈州府,结果大家都不以为然,转运副使王庭老反倒着人将我赶出城来。东坡又问这“猫头鹰”的称呼从何而来。舜举说,我听过一个小故事。燕子以日出为早晨,日落为夜晚,蝙蝠则相反,以日落为早晨,以日出为夜晚。二鸟争执不下,便去找凤凰评理。半路遇到一鸟,此鸟告诉燕子说,你们不用去了,今天凤凰休假了,都是猫头鹰代理事务。苏舜举用这个故事讽刺王庭老等不辨事理,东坡也就把它写到了诗里。御史们因此便认为东坡是讽刺朝廷大臣,甚而上纲至“指斥乘舆”,则远离事实了。诗中固有对奉行新法者的不满,然诗人选择的仍是退避。在这首招游诗中,他起笔就说自己近年安贫乐道之心渐渐胜过了驰逐名利之欲,所以才会有此山水之行。众人皆醉,你苏舜举又何必去与他们争竞个晨昏呢,倒不如随我去作山林之游的好。其心态的低沉消极令人可悲。
《乌台诗案》中对新进之士的讽刺,常是通过比兴寄托的方式进行的。如《次韵黄鲁直见赠古风二首》:
嘉谷卧风雨,稂莠登我场。陈前漫方丈,玉食惨无光。大哉天宇间,美恶更臭香。君看五六月,飞蚊殷回廊。兹时不少假,俯仰霜叶黄。期君蟠桃枝,千岁终一尝。顾我如苦李,全生依路傍。纷纷不足愠,悄悄徒自伤。
此诗“以讥今之小人胜君子,如莨莠之夺嘉谷也”,又“言君子小人进退有时,如夏月蚊虻纵横,至秋月息。比庭坚于蟠桃,进必迟;自比苦李,以无用全生”。虽不免过于坐实,然御史们的解读倒也能切中要害,道出其比兴之义。诗末说:“顾我如苦李,全生依路傍。纷纷不足愠,悄悄徒自伤。”心态抑郁、低沉,可以想见。
再如《和钱安道寄惠建茶》:
我官于南今几时,尝尽溪茶与山茗。胸中似记故人面,口不能言心自省。为君细说我未暇,试评其略差可听。建溪所产虽不同,一一天与君子性。森然可爱不可慢,骨清肉腻和且正。雪花雨脚何足道,啜过始知真味永。纵复苦硬终可录,汲黯少戆宽饶猛。草茶无赖空有名,高者妖邪次顽犷。体轻虽复强浮泛,性滞偏工呕酸冷。其间绝品岂不佳,张禹纵贤非骨鲠。葵花玉不易致,道路幽险隔云岭。谁知使者来自西,开缄磊落收百饼。嗅香嚼味本非别,透纸自觉光炯炯。粃糠团凤友小龙,奴隶日注臣双井。收藏爱惜待佳客,不敢包裹钻权倖。此诗有味君勿传,空使时人怒生瘿。
建茶以比君子,草茶则是小人。君子“森然可爱”,小人则“体轻浮而性滞泥”, “乍得权用,不知上下之分,若不谄媚妖邪,即须顽犷狠劣”。虽用比兴,却界限清楚,一扬一抑,褒贬分明,讽刺辛辣。所以他也有些担心,“此诗有味君勿传,空使时人怒生瘿”。忍不了要说,又不欲人传,在党争情势下的矛盾心态是真实的。
《乌台诗案》中也有较直接地抨击那些道貌岸然的利禄之徒的,像《和刘道原寄张师民》所写的:“仁义大捷经,诗书一旅亭。相夸绶若若,犹诵麦青青。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颠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自然属之。然东坡对此所表达的,也不过是不愿与之为伍,待其酒尽而醒罢了。而《乌台诗案》中更常见的,还是“独鹤不须惊夜旦”,“敢向清时怨不容”式的自洁自怨
(《和刘道原见寄》),是“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读书不用多,作诗不须工,海边无事日日醉,梦魂不到蓬莱宫”式的自嘲、自毁和自解。
幽怨、无奈,其心态也十分复杂。
熙丰年间,当大多数诗人的创作都尽量避开新法、新政等敏感话题的时候,东坡却选择了勇敢地面对。唐人杜甫“逢禄山之乱,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东坡以其对国家社稷的责任感和忧患感、以其坦诚正直的品格和辛辣的诗笔,真实地反映了熙丰变法这一重大的政治和社会题材,反映了熙丰新法实行的实际状况和实行过程中存在的弊端,取得了独特的成就,因而也同样具有“诗史”的意味。熙、丰时期,是东坡诗歌创作发展的重要阶段,《乌台诗案》中的作品,是苏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宋诗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