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缘何变为“雨”—— 对韦诗异文的推测

如上所言,夜雨对床并非二苏的原创,而是源于韦应物《示全真元常》一诗。韦应物别集今人整理本有两种,一是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一是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但是,我们翻检二书却发现,这两句诗皆作:“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韦应物:《韦应物集校注》,陶敏、王友胜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83页;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73页。是“雪”,而非“雨”,且皆没有出校记。孙望校笺本以《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间华云刻《韦江州集》为工作底本,参校宋刊书棚本、元刊麻沙本、清项玉渊堂刻本、《全唐诗》本、涵芬楼影印明崇祯汲古阁刻本《唐六名家集》、清汪立名刻《唐四家诗》本、《万有文库》影印明凌濛初刊套色印本、日本明治嵩山堂刊本。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凡例,第1页。陶敏、王友胜校注本“以北京图书馆藏南宋刻书棚本《韦苏州集》十卷、补遗一卷为底本,以乾道递修本、北图藏宋刻元修本、明刊铜活字本、《四部丛刊》影印明华云太华书院刻本、《全唐诗》为校本,并参校《文苑英华》、《乐府诗集》《唐诗纪事》、《万首唐人绝句》诸书”韦应物:《韦应物集校注》,前言,第12—13页。。二书参校多种版本,于此处都没有出校记,由此可以判断此处不存在异文,另如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卷二十三、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四十九选录此诗,该字皆作“雪”。

而由于二苏的巨大影响,夜雨对床早已深入人心,古人在诗话、笔记中提及夜雨对床及韦应物原诗时,该字皆作“雨”。古人在分韵赋诗时也使用过这一诗句,这也为我们提供了佐证。黄庭坚作有《庭坚得邑太和六舅按节出同安邂逅于皖公溪口风雨阻留十日对榻夜语因咏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别后更觉斯言可念列置十字字为八句寄呈十首》;另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廌有《同诸公饯望元因宿谷隐以何当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为韵分得对此二字》;江西诗派的李彭有《予与谢幼盘董瞿老诸人往在临川甚昵幼盘已在鬼录后五年复与瞿老会宿于星渚是夕大风雨因诵苏州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之句归赋十章以寄》;明代江源有《吉守顾天锡乃兄会于吉贰守柳邦用以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一联为题送之余亦赋十绝以见意》;清代张英有《子由寄怀子瞻每讽韦苏州何时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之句甲子秋赋古诗五章寄吴门学博三兄以复此对床眠为韵》,可见古人多认同该字为“雨”。尤为典型的是宋元之际的徐瑞所作的《庚寅正月十六携家入山大雪弥旬止既月叔祖东绿翁以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分韵瑞得那眠字》,由诗题可以看出,当时写作背景是大雪天气,采用“雪”更顺理成章,但他们认定的仍是“雨”,由此可见,风雨对床已成为人们的共识。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一方面是韦集中没有异文的“雪”,一方面则是流传于文人之中的“雨”。其实古人已发现这一问题,宋佚名《北山诗话》即云:“‘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今多作‘宁知风雪夜’,何也?”张伯伟编校:《稀见宋人诗话四种》,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20页。这则材料说明两点:一是在当时的韦诗别集中该字确实是“雪”;二是诗话作者认为韦诗该字应当是“雨”,这种质疑说明该字为“雨”已是当时的流行看法。不过古人对这一问题似乎并不在意,除了此处的质疑之外,几乎未见他人对这一问题有所讨论,任凭韦诗别集中该字为“雪”确定无异,人们依然热衷于使用夜雨对床。

之所以韦诗中的“雪”到了二苏笔下及后世接受中变成了“雨”,有可能是二苏误记,也有可能是他们的“径改”,如果推究这背后的原因,盖有如下几点:

首先,雪主要出现在冬季,受到特定季节气候的限制,较为少见,尤其对于南方而言,更是如此。同时,不同地域雪的形态维持也不一样,北方苦寒之地,雪多以固态方式存留;而在南方,雪常常是落下之后即化为水,与下雨较为近似,如陆游《招邻父啜菜羮》云:“茅檐听雪滴,瓦鼎爇松肪。”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八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330页。葛天民《雪后》其二云:“雪滴晴檐雨,松翻夜壑涛。”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第5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2071页。所描绘的皆是雪化为水后如下雨般从房檐滴下的场景。二苏为四川眉山人,早年皆在家乡度过,眉山当地下雪的情况就较为少见,而下雨则较为常见;同时,当地雪落下不久即化为水,所以他们对于北方那种风雪交加的景象很难有切身的感受,而对风雨交加则体会得更为真切。

其次,人们身处室内时,对于雨雪的感知主要通过视觉和听觉。受到夜晚光线的限制,我们通过视觉来感知的难度较大。同时,既然要看,必定要打开门窗,消除视觉阻隔,起身瞭望,我们熟知的雪夜访戴的故事中,王子猷在雪夜中即“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而在“对床眠”的场景下,考虑到雪天室内气温,门窗多是关闭的,而人又卧于床上,要想观看到室外飘雪,自然更不容易。这样,人们就主要依赖听觉来感知了。而雪本身飘落的声音,包括积雪从树木枝干上滑落的声音都极其细微,正如元代谢应芳《听雪轩记》云:“夫雪声之微,若有若无,听之者必方寸之间一无扰攘,两耳之听不为物夺,然后可得而闻也。”谢应芳:《龟巢稿》卷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52页。古人写雪多会点明雪的这一特点,如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所谓“倾耳无希声”,赵秉文《听雪轩》所谓“夜久沉无声,风枝堕残屑”赵秉文:《滏水集》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0册,第105页。,即是对于雪声细微的形象描述。古人也时有写听雪者,如元顾瑛编《玉山名胜集》卷五就记载了规模较大的听雪斋题咏,但是总体而言,古人这类作品的数量不大。而雨则不同,它在下落过程中,与室外景物如屋檐、石阶、梧桐、芭蕉等碰撞所带来的听觉效果十分明显,即使窗户紧闭,在室内依然可以听得较为清楚,观云、听雨是古人常写的风雅之事。相较而言,古人写观雨者也有,但是数量不大,后文我们会论及古人多以听雨来命名轩、斋、堂、楼等,而几乎没有以“观雨”来命名者。雨声缠绵持久,往往与凄清、萧疏等情绪勾连在一起,加之夜色笼罩,情绪郁结得更为浓重,于是雨与夜色结合,成为典型的抒情场景,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温庭筠的“梧桐树、三更雨”,李清照的“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蒋捷的“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都是典型的夜雨场景。相较于风雪所带来的气温之冷与亲情之暖形成对比的较为单一的抒情范式,风雨夜的内涵无疑更为丰厚深沉。

再次,这很可能与二苏感怀韦应物诗歌的具体情境有关。从上文所引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可知,二苏恻然有感于韦应物诗并相约早休是在“既壮,将游宦四方”之时,那么这个时间节点到底是指何时呢?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诗末有自注云:“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故云尔。”可见二人夜雨对床之约肯定早于此时。赵次公注释该诗时认为兄弟夜雨对床之约即是在怀远驿时之事。嘉祐五年(1060),二苏为准备制举考试,曾寓居汴京怀远驿。宋叶大庆《考古质疑》卷四云:“坡诗注子由与坡在怀远驿,读韦苏州诗,至‘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叶大庆:《考古质疑》卷四,李伟国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9页。金代赵秉文《三苏帖》其一云:“他年鸿雁各分飞,风雨萧萧有所思。犹记读书怀远驿,夜深灯火对床时。”清代潘奕隽《弟畏堂听雨楼诗稿序》云:“昔东坡与子由在怀远驿读韦诗,至对床风雨之句,恻然感之,相期早退,为闲居之乐。”潘奕隽:《三松堂集》文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09页。翁方纲《冶亭阆峰二学士联床对雨图》自注:“坡与子由对床夜雨之约,始于嘉祐辛丑。”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三十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81册,第294页。可见后人对于赵次公这一说法都予以认可。如果赵次公此说不差,那么我们可以具体看一看当时二苏寓居怀远驿的实际情况。苏轼《初秋寄子由》云:“忆在怀远驿,闭门秋暑中。”其《感旧》引云:“嘉祐中予与子由同举制策,寓居怀远驿,时年二十六,而子由年二十三耳。一日秋风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离合之意。自尔宦游四方,不相见者十常七八。每夏秋之交,风雨作,木落草衰,辄凄然有此感,盖三十年矣。”由此可知,二苏身处怀远驿时是在秋天,风雨之中,感慨人生,很容易就会将“风雪”活用作“风雨”。

在现实使用中,也有部分诗人使用风雪对床,这往往与实际的风雪天气相关。如清董元度《奉檄贡院校书赋呈同事诸君得六绝句》其六:“打窗风雪对床眠,被拥青绫怯晓寒。”董元度:《旧雨草堂诗》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16册,第48页。邵长蘅《送宋山言入都二首》其一:“若到保州应小住,对床风雪话三更。”邵长蘅:《邵子湘全集·青门剩稿》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45册,第450页。吴嵩梁《梁茝邻仪部以覃溪师诗意作灯窗梧竹图属题》其四:“祗余风雪夜,枨触对床眠。”吴嵩梁:《香苏山馆诗集·今体诗钞》卷十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2册,第460页。当然,也有作家是有意用韦应物诗意,如清谢启昆《韦石一首为李松圃赋》:“苏州臭味交淡泊,对床风雪似西池。”谢启昆:《树经堂诗续集》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2册,第431页。但这种化用的情况极少。

同时,诗句中的“宁知”二字在韦应物别集中也未出校记,盖未有异文,而在流传过程中也出现了不同的异文,有谁知、那知、安知、何当、何时等,其中“谁知”所用比例较高。当然,这些异文于诗句理解的影响不大,故而不作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