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界百年史
- 许舒(James Hayes)
- 5333字
- 2025-02-17 15:55:23
平裝本序
此書最初於2006年出版,原本的〈序〉為讀者介紹在新界世居很久的那部分人,新界在1898年成為香港一部分,到今天人口已稠密了許多,經歷超過一世紀的滄桑變遷,它的故事豐富多采,我也在那篇〈序〉中加以述說。這本平裝本主要是重印舊作,書中文字、註釋和插圖不變,只是第45-46頁和第335頁有所增潤,以補充一些與內容有關的新資料,還有幾處小修訂,這篇為The Great Difference平裝本而寫的新序,並非要取代或者擴充舊序。
然而,出版社叫我提供一篇新序,使我能趁此機會彌補可稱為《巨大差異》(英文書名The Great Difference的直譯)中的「巨大遺漏」,其他關於新界的專書幾乎全都有此缺陷。我是指它的傳統物質文化,尤其是日常生活和工作所用的器物。我過去曾就這個題目的研究撰寫文章,至今仍然深感興趣。這篇新序會說明這種表面上的忽略背後的一些原因;而儘管如此,涉及它們的著述數量仍不少(還有為數可觀的博物館藏品),頗令人振奮,這裏也會加以回顧,並指出我們可以採取哪些方法來改變局面。
對於物質文化的研究,主要屬社會人類學範疇,(1)但如文思理(Sidney W. Mintz)在近期文章〈魚類、飲食習慣和物質文化〉(“Fish, Food Habits and Material Culture”,載於《香港人類學》〔The Hong Kong Anthropologist, No. 9 [1996]〕)中說,人類學家對於物質文化的興趣,在二十世紀後期普遍下降。他寫道,這甚至導致一些完全背離民族誌的趨勢,雖然據他憶述,在早期歲月他的同行有「研究物質文化的傳統」。在1950-1960年代的香港,華德英(Barbara Ward)和奧斯古德(Cornelius Osgood)的研究最能代表這個古老傳統,(2)但在後期關於新界的長篇人類學研究中,這種傳統就不那麼明顯了。(3)
然而,過去五十年間研究新界物質文化的著述,卻不能說不可觀。這主要來自歷史學家、地理學家和其他學科學者的工作,也包括少數人類學家,他們把成果寫成短文和論文刊登於期刊。(4)這些文章有不少載於自1961年起每年出版一期的《皇家亞洲學會香港分會會刊》(Journal of the Hong Kong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令它成為關於香港傳統職業和物質文化資料的重要寶庫。這本期刊上最早期的文章,也包括我就此領域撰寫的著述。我在1950年代末和1960年代從事研究,當時新界主要仍是鄉野地帶,我在履行職務之餘,盡量關注周遭環境。研究題目包括本地農業和鄉村近岸漁業、製鹽、麻和藍草的種植、流動織布師、鐵匠和泥水匠、豆腐製作者、炭窰、香粉加工廠和製繩廠。(5)
多年來在《會刊》投稿的作者眾多,夏思義(Patrick Hase)是其中之一,他寫了一篇重要文章“Traditional Life in the New Territories:The Evidence of the 1911 and 1921 Censuses”(1996),還有一些資料豐富的短文,內容涵蓋稻米種植、鄉村茅廁與施肥,以及石灰窰。科大衛(David Faure)在1982年和1984年的《會刊》上發表了兩篇關於西貢和荃灣鄉村的長篇短文,都是源自他在1980-1982年於中文大學開展的口述歷史計劃,包含關於戰前歲月的日常生活的許多資料。薛爾法(Armando da Silva)的文章“Some Notes on Ethno-botany in the New Territories of Hong Kong”(1969)應與他在1972年出版的研究專書《香港大嶼山調查》(Tai Yu Shan, Traditional Ecological Adaptation in a South Chinese Island)一同閱讀。薛爾法是地理學家,書中對於稻米種植有詳盡的記述,在生態方面有鞭辟入裏的見解,因而特別有價值。《會刊》的許多卷包含其他有用的文章。第二十四卷(1984年)資料尤其豐富,裏面有圖文並茂的文章講述后海灣和附近一帶的養蠔業、后海灣附近基圍(以基堤圍繞的池塘,靠潮汐收集和養殖海產)的結構和運作,還有關於新界傳統種茶業、配有插圖的短文;第二十九卷(1989年)則載有陳家恩的重要文章“Joss Stick Manufacturing: A Study of a Traditional Industry in Hong Kong”。(6)較後期數的《會刊》繼續刊載關於物質文化領域的文章。(7)
其他關於物質文化的出版物,包括香港歷史博物館在1990年出版的《羅屋民俗館》(Law Uk Folk Museum)和《粒粒皆辛苦:香港的稻米耕種》(Rice Farming in Hong Kong),到了1990年代中期,那時剛成立的區域市政局博物館出版了圖錄《細說鄉情:新界文物徵集大行動》(History from things: New Territories Relics Collection Campaign)。這個文物徵集活動是由區域市政局舉辦,獲得新界鄉議局和各鄉事委員會協助,在1993年3月開展,據說結果收到六千多件捐贈物品,這批藏品會放到即將開幕的沙田文化博物館。(8)另一個記錄物質文化之舉,是歷史博物館在1995年舉辦關於市區和鄉郊已消失行業的展覽,一年後出版《市影匠心:香港傳統行業及工藝》。到了更近期,羅碧詩(Elizabeth Johnson)受香港文化博物館委託,撰寫Recording a Rich Heritage: Research on Hong Kong's New Territories一書,於2000年付梓。(9)
結果,1990年代是這些博物館在這方面工作的高潮。他們的蒐集和研究努力來得正合時,因為市區和鄉郊已出現大規模社會經濟轉變和廣泛都市化,而且這現象在新界最為明顯。本書第五至十章正文描述了新的生活和謀生方式取代舊的,經濟有餘裕的家庭會興建有現代設施的新屋,一切來自過去的事物都被唾棄和扔到一旁。經過幾百年來遵循同一古老模式的農村生活,現在急速追趕現代化,變化得面目全非。事實上,博物館人員到了1990年代中期仍能從新界蒐集到這些文物,令一位博學多聞的人類學家感到很驚訝。這是運氣使然,在1970年代和1980年代,由於人手和財政限制,並且長期受到壓力要不斷舉行公眾展覽,所以他們一直難有充足時間去蒐集、記錄和研究物質文化。
兩間博物館的館長職系人員繼續從事本地歷史和民族誌範疇的工作,有時候獲得外界學者協助。不過,在過去六年,對於物質文化(我們可以稱之為「有形的」文化遺產)的研究再次變得黯然失色,現在退居次要地位,居首位的是恢復和保存香港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它大多是關於傳統節慶和相關的儀式和表演。這是屬於由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支持的運動,並得到國際公約正式確定,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都是締約國,這項工作在香港和新界的文化領域佔據主導地位。(10)尤其矚目的是,2009年12月1-4日在香港文化博物館舉辦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與東亞地方社會」的國際會議。(11)
在這個頗令人洩氣的背景下,得知文化博物館現有民俗藏品逾二萬件,委實使人精神為之抖擻。如同1993年的情況,這些數目龐大的新增藏品,主要是由新界居民捐贈,博物館員工在當年推動的徵集活動很成功,新界居民知道他們有此需要,所以繼續捐出文物,充實這座博物館的藏品,顯然覺得這樣做總好過把舊物丟棄,或任由它們在廢屋和附屬建築中腐朽。我沒有這些物品的分類細目列表,但它們大部分都拍了照,登記在博物館的電腦資料庫中,稱為博物館館藏管理系統。(12)
這個數量龐大的館藏,明顯需要仍致力鑽研物質文化而又感興趣的學者,與文化博物館的館長職系人員一同去研究;可能的話,還要尋找和訪問少數仍然在世、熟悉情況之人士。
趁這種機會仍在,就應加以把握,這點十分關鍵。器物本身無論怎樣珍貴,終究只是死物,除非我們可以重現它們的實際環境和精神背景,以及它們所體現的積累知識。例如關於郊野資源的知識,什麼東西是有用的,應去哪裏找,本書第171-172頁引述基思·艾迪生(Keith Addison)的段落,喚起我們清晰的記憶。另外也想一想在農曆新年時,遍貼香港鄉郊地區建築物和農具上的紙符;如1960年代Ronald Ng在東涌所記載,牛生病時,掛在牛脖子上那種「得到鄉村廟宇祝福,摺成三角形的紅紙」;以及村民與土地公和許多其他地方神祇的密切關係。(13)我們在這裏看到非物質文化遺產與物質文化互動,兩者融為一體,而且事實上不可分割,真實地反映了當時農村社會以宇宙論為中心的心態,這是這種社會的重要特點。
除了亟需有人去研究,我們還有另一個迫切需要。那就是,我們今天早該有一本像歷史學家蘇珊.韓利(Susan Hanley)筆下《近世日本的日常生活:暗藏的物質文化寶藏》(Everyday Things in Premodern Japan: The Hidden Legacy of Material Cultur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7])那樣的著作。文化博物館庋藏的新界文物中,有許多我們的「暗藏文化寶藏」,應配合已發表的著述,再加上可以進一步做的訪問,製作一本這樣的書。它本身很有價值,也可以完美地與該博物館的上述出版物Recording a Rich Heritage互補。
雖然文化博物館近期沒有計劃出版此領域的新書,但總館長重申,他們一直歡迎學者提出合適的研究計劃,以充實關於館內藏品的資料,並促進公眾對其內容的認識和欣賞,所以樂見學者提出有關項目和出版的計劃。繼續談這裏倡議的書籍計劃,該館發出的這個長期邀請,應由年輕一輩的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地理學家和其他感興趣的學者來響應和承擔,與館長級人員緊密合作研究藏品,賦予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上文指出的聯繫,出版所需的額外撥款,可申請為推廣非物質文化遺產而設的財政資源資助,這要求似乎很合情合理。(14)
在這方面而言,我們不應忽略香港歷史博物館的藏品。雖然文化博物館在2000年成立後,歷史博物館的重點就放在市區多於新界,但它的藏品中,也有許多早期蒐集得來的珍貴器物,它的物質文化收藏,應包括到我在這裏大力倡議的聯合研究和出版計劃之中。(15)
如能做到這點,就可以把這些「暗藏的文化寶藏」恢復到新界歷史記錄裏的應有位置,成為「巨大差異」中的重要一環。
許舒
2012年5月,悉尼
(1) 我撰寫這篇序言時,得到羅碧詩(Elizabeth Johnson)和詹森(Graham Johnson),華琛(James Watson)和華若璧(Rubie Watson),還有瑪麗安·福特(Mariann Ford)和夏思義(Patrick Hase)協助,在此謹致謝忱。另外,克里斯蒂娜·泰里(Christine Thery)慷慨容許我使用她的畫作,作為這本重印本的封面,也在此謝過。已故的香港人類學前輩華德英(Barbara Ward)在其權威文章“Rediscovering our social and cultural heritage in the New Territories”中斷言,社會人類學探討的事項,「通常也包括他們的物質文化和技術」(文章載於Journal of the Hong Kong Branch,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 20 [1980] pp.116-124)。
(2) 華德英(香港中文大學的同事和學生都稱她為「華姑娘」)主要研究新界漁民,奧斯古德的研究對象,則主要是香港島香港仔附近鴨脷洲上以移民為主的社群。見華德英過世後出版的Through Other Eyes, An Anthropologist's View of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1989),以及奧斯古德的The Chinese: A Study of a Hong Kong Community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three volumes, 1966)。
(3) 華德英在上引的文章中,回顧了直至1980年左右的人類學研究,從中可見着重點的轉變,裴達禮(Hugh Baker)寫了一篇資料非常翔實的文章“The ‘Backroom Boys’ of Hong Kong Anthropology: Fieldworkers and Their Friends”(載於Asian Anthropology, Vol 6 [2007], pp.1-28),其附錄的清單列出全體人類學家和他們的田野研究代表作品,這清單也佐證了這種情況。這個大趨勢中的例外情況,可在他自己的Ancestral Images, A Hong Kong Collection找到,香港大學出版社最近重印此書,但最早是由香港《南華早報》在1979-1981年間出版;另外,波特(Jack M. Potter)的Capitalism and the Chinese Peasant(簡略書名,見此書參考書目,第375頁)第三章是較早期的例外,該章載有屏山從種稻過渡到種菜期間,當地農業經濟和設施的資料;還有華琛(James L. Watson)在1975年關於新田文氏的研究(書目第382頁),他花了一整章(第30-53頁)談文氏與鹹水稻田的的獨特生態關係,以及這種生態系統在1970年代的消失。
(4) 他們對物質文化研究的關注,見於一個更廣闊範疇的著述,那就是香港的社會人類學,裴達禮的“Backroom Boys”第13-18頁,題為“The Anthropologists’ Friends”一節有詳細討論。
(5) 這些題目有部分在我於1977年和1983年出版的最早兩本書中論及(The Hong Kong Region〔簡稱HKR〕和The Rural Communities of Hong Kong〔簡稱RCHK〕):見參考書目,第364頁:HKR今年較早由香港大學出版社重印)。更多關於鄉村漁業的資料,見參考書目第365頁。
(6) 魯道夫·霍梅爾(Rudolf P. Hommel)的《手藝中國:中國手工業調查圖錄》(China at Work, An Illustrated Record of the Primitive Industries of China's Masses [Cambridge, M.I.T.Press, 1969, reprint of the original edition of 1937]),是關於傳統產業的巨著,而李約瑟(Joseph Needham)的《中國科學技術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中的相關部分,可與之互補。
(7) 刊於第一至二十卷的文章,可在印刷版的總索引中查尋,其餘可在網上搜尋。
(8) 區域市政局與歷史遠較它悠久的市政局,在1997年後不久被新政府廢除,自此政府的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成為掌管全港所有博物館的機構。
(9) 出版此書原是供高中生和大學生閱讀,其內容來自非常廣泛的調查,對我們很有幫助,完全應有更廣大的讀者,並且應該重印,以令更多人得睹此書。
(10) 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在2003年10月17日的大會上通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得到三十個成員國批准後,於三年後正式生效。關於香港的執行情況和細節,見香港文化博物館網頁。
(11) 見香港科技大學華南研究中心與香港文化博物館在2011年出版、廖迪生主編的雙語刊物《非物質文化遺產與東亞地方社會》。當中第二、七至八、十六至十七篇論文是與香港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有關。
(12) 香港文化博物館的電腦資料庫包括每件物品的基本資料,如名稱、時期、尺寸等。由於它包括捐贈者和其他保密資料,所以放在內聯網,只供館長職系人員和協助他們進行獲批項目的學者使用。現在該館沒有計劃把資料庫全面公開,因為這需要很大資源。所有資料都是蒙該館總館長提供。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博物館收藏了少量新界的日用器具,可以用收藏者Elizabeth L. Johnson的名字,通過互惠研究網絡(Reciprocal Research Network)在網上搜尋其照片和資料。
(13) 關於這三個指標,見HKR, pp.212, n112和p.148;以及RCHK, p.11和第十、十二、十三章和第134至135頁的照片部分。另見拙著South China Village Culture (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 47-49。
(14) 關於非物質文化遺產諮詢委員會的職權範圍,見文化博物館網頁。為了促進研究,並令香港以外更多人認識這個重要館藏,或許可以把非物質文化遺產基金擴大,用於令該博物館的資料庫經過適當節選後,放到互聯網上全面公開,並加入歷史博物館的藏品。
(15) 歷史博物館網頁上關於「民俗」藏品的解說提到「農具、家具、農村及漁民日用器具、捕魚裝備、漁船模型」和其他相關物品。該館藏品現在已全面數碼化,但和文化博物館的資料庫一樣,只供內部使用。不過,現在已有愈來愈多個別物件的資料,放到該館的公開網站上。雖然還沒有出版專書,但近期出版了幾本與專題展覽相關的圖冊:2009年的《摩登都會:滬港社會風貌》(Modern Metropolis: Material Culture of Shanghai and Hong Kong)和2011年的《歷久常新:旗袍的變奏》(The Evergreen Classic: Transformation of the Qipao)。此資料蒙該館總館長提供。我在此須補充一句,對於這篇序言所表現的觀點,兩位總館長都無須負任何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