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的子孙

在过去的西部,最接近汉族的,是羌人。

那时节,藏族人也被称为羌人。但藏族人没有民族的概念,因为他们只有部落的区分。当别人问起的时候,他们就常说自己是哪个部落的,这样,别人就知道了。

虽说接近汉族,但藏族其实很有特点,其一是健忘,其二——相对其他民族——就是散漫。跟西北的汉族人比起来,藏族人确实显得散漫一些,相比于印度人来说,藏族人就很勤奋了,因为印度人非常懒散。但总的来说,能在非常艰苦的环境里生存下来,藏族人是不可能太懒惰的。太懒惰的话,他们生存不下来,但太勤劳,他们也算不上,因为他们很爱玩。生活过得差不多了,大多数藏人就会出去玩,或旅游,或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不会像汉族人那样,花太多的心思去挣钱。对藏人来说,生活平安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而即便同样是藏族人,卓尼人和西藏人也不一样。卓尼这里的藏族人,就比西藏农耕地区的藏族人,要勤奋得多。在文化和习俗方面,康巴人和安多人,跟西藏人也是不一样的——我们所说的藏区,分为安多、康巴和卫藏。“卫藏”就是西藏那一带,“卫”指的是拉萨,而“藏”就是雅鲁藏布江一带。康巴藏区则是从四川的甘孜开始,到青海的玉树,再到西藏的昌都。其余的大部分藏区,都属于安多。

在藏族人里面,康巴人的性格最豪爽,人也比较勇猛,打起仗来最厉害的,就是康巴人。如果说康巴人是梁山好汉的话,西藏人就属于那种非常安稳的老百姓,他们靠劳动吃饭,人老实,不打架。康巴人则不一样,他们有血性,爱打架,爱反抗,安多人也是。虽然藏族人都信佛,但康巴人虽然信佛,杀起人来也毫不手软。在历史上,这一带是历代统治者都头疼的硬疙瘩,真不好啃。车巴沟人也差不多。

从这里就可看出,藏族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它的文化比较复杂,也非常雄厚,很有挖掘价值。

像土司文化,就是卓尼的一种独特文化。虽然各地也有土司,但卓尼的杨土司,是很有说头的。就是说,这里有非常独特的、有异于别的土司的一种文化。

据说,在过去很长的一段岁月里,整个藏区最大的土司,就是卓尼的杨土司,那历史上诸多的杨土司,承载了很多独特的东西,在那个年代很有代表性。在中国文化的版图上,如果少了这一块,定然是不完整的,但是土司文化今天如何?还有卓尼的禅定寺,它是元朝时期建的,这么长的历史岁月里,应该积淀了很多独特的东西,但现在的禅定寺,留下了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

文化的敏感度,是跟文化的担当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当代人太关心自己了,不管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还是自己的什么东西,对当代人来说,都太重要了。人们可以很善良,可以为身边的人做很多事情,但是对文化,人们普遍少了一份担当。有人甚至觉得,世界上有那么多文化,有益人心的文化也很多,为啥要花那么大力气,去拯救一些濒临灭绝的文化呢?即使花了大量的力气,这种文化能不能被拯救,还是一个未知数。有人就举了一些例子,来说明拯救文化有多么的困难。拯救文化确实很困难,因为文化的消失,意味着人们的生活习惯、思维模式已经在变化了,对于那些变化了的东西,你想留住它,是很难的。你得给它找到一条新的出路。我给凉州贤孝找到的,是小说,是视频,是能承载它精神的形式,藏文化也需要类似的形式,需要人不断去关注、去挖掘、去保存。无数的文化都是这样,在变化的岁月面前,每一个人都是弱势群体,每一种文化都是弱势群体,我们要做、能做、该做的,实在太多了。或许,将来能发现这一点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但现在,藏语仍然有很多人不了解,也不愿意去了解,更不知道藏语其实是非常丰富的语言。比如,在藏地,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很野蛮的时候,会用“野牦牛”来形容。在藏语里面,“野牦牛”不是三个音节,而是一个音节,那就是“农”(音译)。在藏族人的意识中,野牦牛和家牦牛不是一种动物,因为野牦牛本身就比家牦牛大。藏人如果说谁是牦牛,一般就是说,他像畜生一样野蛮。如果在前面再加上“野”字,就更突出了他的野蛮。这不仅仅是语言,里面还有藏族人的思维和性格,他们对身边的事物有怎么个看法,他们的语言一向体现得很明显,把野牦牛和家牦牛分开来看,就是一例。它不是家养的牦牛,而是直接从牦牛种类中给排除了出去,也挺有意思的。而这种独特的思维,如果离开了语言,就会消失的。

世界如大海,每一代人都是海浪,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沙滩,然后退回海中,不断这样周而复始着。你在沙滩上,看不到每一波海浪的痕迹,如果没有了历史,没有了文化,没有了语言的发展,你也看不到一代代人活过的痕迹。这是多么可怕的事!人类如果不再叩问永恒,世界将会变得多么乏味,但这是不可能的。医学和科学的发展,有很大一部分动力,就源于人对永恒的叩问。人叩问生命的长短,本身就是在叩问永恒。不叩问永恒的人,不会在乎死亡,但死亡的阴影,仍然像漫天的罗网那样,笼罩着整个人类群体,时光机、克隆人、基因修复……无数新鲜的名词,新鲜的技术,背后的推动力,就是人类对永恒的叩问。那么,文化呢?文化的永恒,不仅仅是个体的永恒,而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永恒。拿藏文化来说,小至尼巴村的发展,也是经历了百年的,经过百年,有多少人在传承这种文化?文化的形成,和它点点滴滴的发展,浸透了一代代人的生命和血泪。每一种文化的背后,都有无数个燃烧生命的故事,有无数的放下、舍弃和等待。无数段令人慨叹的记忆,组成了文化的一个又一个脚印。文化也是因此而鲜活的。

像藏文化中,就记录了大量珍贵的历史,唐朝末年到元朝之间的四百多年中,出现了很多势力很大的王朝,对这些信息,汉文历史没有显示出来,因为当时的中央政府不允许记录少数民族的东西,但是在藏文的历史记载中,它们都非常清晰而明了。比如,当时的岷县人,建立过一个相对强大的王朝,藏音叫“觉思罗”,但我没能在汉文史书中查到它。

还有一个例子,我们知道,宋王朝是被蒙古人灭掉的。后来,人们说,要想找到宋朝的后裔,可以去洮河沿岸,因为宋朝被灭之后,宋朝的后人就逃到了洮河沿岸,那时节,洮河沿岸都是森林,不是草原,对蒙古人来说,森林没有用,他们征服了洮河岸,也不能放牛羊。于是,宋朝人就在洮河沿岸安家了,宋朝文化也在洮河沿岸安家了。

可见,藏文化中,也承载了很多汉文中没有记载的历史。将来的某一天,当藏语言的传承者全都死去时,藏文记载的历史也会死去。历史的死去,是无可挽回的,因为过去的东西绝不会再来一次了。这跟人的死去,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