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沙口的骆驼草
- 跟在身后的小女孩(王立春童书馆)
- 王立春
- 5090字
- 2020-12-10 11:08:31
到风沙口
千万别乱揪一根小草
一根小草紧紧地看守着一粒沙子
那是他们终生的使命
——《沙坨子与狗牙根儿》
(选自儿童诗集《乡下老鼠》)
老瓢【1】
老瓢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一出生就显得很老。是不是老瓢这个名字把他叫老了呢?
老瓢长到最大,也不过小拇指那么长,肚子却鼓鼓的。有点儿像丁点儿小的葫芦,野葫芦。只是,人们都不好找到他。
老瓢挺着大肚子,整天拉着几根长线,带着几根细丝,到处走。哪里有事情,老瓢就出现在哪里。
给灯笼果家扯一根晾衣绳,还没等衣服挂上,老瓢不小心把一盏灯笼给打碎了。
帮野草莓家打水,井口辘轳上的绳子没系住,水洒了一地,老瓢自己差点儿没掉进井里。
山葡萄长高了,老瓢拉着山葡萄往架子上爬,却惹恼了山葡萄,他揪住老瓢,他们扭打在一起。
热心肠的老瓢,忙前忙后的老瓢,总是帮倒忙。
老瓢成熟的时候,连身上的汗汁都是甜的,他开起了果汁店。黄蜂黑蜂马蜂们听说了,从四面八方飞来,纷纷吸甜汁,老瓢赶都赶不走他们,结果弄得自己满身是包,疼得都不敢动一下。
老瓢壮实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当他发现自己可以像小石头磙子那样去种地时,秋天到了,庄稼已经长大,哪片地也不需要他了。
老瓢想,要是遇上发大水,自己能浮起来,可以像小船一样去救人。把那些在水里挣扎的、大声呼救的花朵们,一船一船地送到干爽的岸上。
哪能发大水呢,沙地上一百年都没有过。就是下了一场大雨,雨水也被那些大沙坨子,几大口就给喝光了。
老瓢满脸皱纹了,肚子干瘪了,一辈子也没等来一场大水。
紫花地丁妈妈
紫花地丁是能能站儿【2】的妈妈。
紫花地丁年轻的时候只开一丁点儿花,比米粒还小的紫地丁散着比米粒还小的香气,这股香气散在风中,没人能闻得到。
小小的嫩嫩的能能站儿出生了,紫花地丁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能能站儿就在紫花地丁的手心里长大着。捧着能能站儿,紫花地丁左一下右一下地闪着花瓣,护住儿子,生怕他哪一下落在地上。能能站儿从紫花地丁的胳膊底下向外张望,又踮着脚从紫花地丁肩上探出头来。当能能站儿颤巍巍站起来的时候,紫花地丁弯下腰紧紧扶住儿子的脚,能能站儿终于挺起了脊背。
“能能能能站儿,倒了不好汉儿”,当孩子们跑来跑去,在田野里这样大声说的时候,紫花地丁满身都是汗水,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苍白的脸上露着笑容。
能能站儿骄傲地往远处看,满头的鬈发真好看。紫花地丁慢慢倒了下去,衰弱的身子终于站不起来了。剩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她仰着头,紧盯着能能站儿。高大的能能站儿,好看的能能站儿。
秋天到了,能能站儿到处都是。在地头,在草丛,在沟沿,在沙坑。最大最远的沙坨子上,能能站儿看守着沙子,举着大弯刀,像英雄一样。紫花地丁却看不到了。
接骨草医生
接骨草是沙地里的医生,哪里有伤员,哪里就有接骨草。
牵牛花家的屋架子倒塌了,砸折了牵牛花的长腰,接骨草赶紧跑过去,帮牵牛花接上了脊骨。
蚯蚓干活时不小心累断了筋,接骨草也拿出草药,给蚯蚓上好,还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厚绷带。
蚂蚱和蛐蛐总打架,时常打得断胳膊断腿,他们一瘸一拐地找到接骨草,接骨草手脚麻利地给他们止血接骨,还熬汤药给他们喝。
狗牙根儿上前线了,狗牙根儿跟沙坨子打仗去了。沙坨子抵抗不过狗牙根儿,就在沙地旋转,只要一旋转,狗牙根儿就纷纷从沙坨子身上跌下来,身子骨不结实的狗牙根儿,摔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担架们把狗牙根儿们从沙坨子周围抬过来,接骨草手脚并用,一边给他们疗伤,一边不停地安慰他们。从战场上下来的小兵被救活了,狗牙根儿们纷纷站了起来。
大沙坨子旋转过来了。接骨草听到了大沙坨子的脚步声,赶紧掩护着伤员,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来不及转移时,接骨草只能打个滚儿,让自己被沙子埋得浅一点儿。沙坨子停下时,接骨草自己的骨头也断得一节骨一节骨的。接骨草钻出沙子,给自己接好骨头,身子硬朗一些,就开始跟沙子搏斗。
战争打起来的时候,战士是战士,医生也是战士。
大沙坨子什么草都能埋住,却埋不住接骨草。接骨草尖尖地插在沙坨子上,像一把把尖利的手术刀。
狗牙根儿上战场
狗牙根儿草尖尖的,像小狗龇出的牙。
狗牙根儿从来不学狗叫,狗牙根儿从来不咬人。
就连那些最小的绒花狗牙根儿都不欺负,就连那些刚出生的蚂蚱狗牙根儿都不吓唬。
狗牙根儿重要的事情是把身上的毛瑟枪擦亮,把草叶剑磨尖。
旋风在附近乱窜,流沙在不远处穿行,沙丘在远方漫步,大沙坨子跟在他们后面。不一定乘着哪阵大风,旋风、流沙和沙丘就会冲过来,冲向草地。大沙坨子一挪过来,草甸子就会全部陷落。
紫花苜蓿和沙打旺上了战场,他们是抗沙正规军,他们冲在最前线。他们和旋风、流沙、沙丘厮打在一起,只要取得胜利,就向大沙坨子进攻。
战场上硝烟弥漫,杀声震天。黄沙漫卷时,紫花苜蓿和沙打旺们被打败了;一片绿色时,沙子们被扑倒了。
风沙口的战争从来没停过。有多少绿色的战士倒下,就有多少绿色的战士爬起来。
狗牙根儿手举毛瑟枪,腰插草叶剑,时刻准备着。作为杂草子弟兵,他们也要上战场,保家卫国,不惜牺牲生命。
当紫花苜蓿和沙打旺们又一次倒下,大沙坨子像山一样呼啸着压了过来。
狗牙根儿们冲了上去,杂草子弟兵冲了上去。毛瑟枪刺向沙粒,草叶剑扎向沙坡。
沙坨子翻一个身,一群狗牙根儿们被掀下去,又一群狗牙根儿冲了上来。这么多这么多的狗牙根儿啊,一次又一次扑满整个沙坨子啊。
沙坨子在草甸子前停住了,他再也无法前进,他的身上爬满了狗牙根儿。
旋风、流沙和沙丘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狗牙根儿胜利了,草甸子胜利了。草甸子上的父老乡亲来迎接狗牙根儿。狗牙根儿骑在大沙坨子上,向他们高举毛瑟枪。
沙坨子上,长满了狗牙根儿的沙坨子上,没有一粒沙子敢随便乱窜,一棵狗牙根儿看守一粒沙子。
有些狗牙根儿却在战斗中永远失去了生命。他们被沙坨子压在身底下。他们还那么小,小得都不知道开花是什么滋味。
风沙口的骆驼草
小草们,都穿上绿色的军装,组成浩浩荡荡的固沙军团了;小草们,都戴好风帽,开到大漠深处去了。
骆驼草可真让人瞧不起。
穿着镶白边的花衬衫,晃着又高又瘦的身影,像个浪荡公子一样,整天在风沙口逛来逛去。
骆驼草吹几声口哨,乱蓬蓬的蒿子就都扑嚓扑嚓跑过来了,屁颠颠的狗尾草就摇着尾巴跟过来了。
带着这些家伙指手画脚到处走,小花朵躲不及就被推一下,小草芽不让路就被踩一脚。
骆驼草呼天喊地到处逛,看见沙子就跟沙子搂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大声说笑。
跟沙子都学会打架了,跟沙子都学会讲土话了,骆驼草和他身后的小随从,混得和沙子没什么两样,像一群风沙口的黑帮。
白不白绿不绿的骆驼草,沙子不沙子草不草的骆驼草,像个黑帮头子。
大风卷起了,骆驼草喝一口大风,就像饮一口烈酒,把自己喝得烂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沙漠想偷越边境吗?骆驼草拉来蒿子挡住了沙子的去路;沙漠想偷袭草原吗?骆驼草拽过狗尾巴草和沙子混在一起。
千方百计,千方百计,骆驼草在和沙漠周旋。
哈哈,原来骆驼草是装出来的呀。故意嘻嘻哈哈,故意装疯卖傻,故意和沙子鬼混,就为了不让沙漠前进一步。
长期潜伏在沙子里,哪能不像沙子呢?
骆驼草的真实身份,沙漠一直不知道。
蒺藜狗子
蒺藜狗子没有腿,蒺藜狗子满身都是刺。没有腿也能走遍天下,蒺藜狗子的本事大着呢。
蒿子把自己装成灰猫,一群一群往山坡上爬,蒺藜狗子就嘻嘻哈哈冲过去,抱住蒿子的腰,搂住蒿子的胳膊。到了山顶,站在蒿子的头上,比蒿子站得还高,看得还远。
苍子棵打一个滚儿,把自己变成敞篷船,跟着河水,到远方去。蒺藜狗子叽里咕噜地跳上去,挂在帆上,苍子棵走多远,他就走多远。苍子棵靠岸了,他却跳进水里,全身湿透,也继续去远方。
傻傻的猪遇见蒺藜狗子可算倒了霉,蒺藜狗子会沾得他满身都是,猪就是到处蹭,也蹭不净黏糊糊的蒺藜狗子。只要蒺藜狗子在猪耳朵根儿翻个跟头,猪就别想睡,瞪着眼睛,哼哼着,一夜到天亮。
憨憨的牛要是中午累了,忍不住趴在地上打个盹儿,蒺藜狗子都会爬上去,在牛背上跳街舞。牛用尾巴越拍打,蒺藜狗子跳得越欢,牛就是把自己浑身拍遍,就是把自己的牛皮拍薄,也清理不净蒺藜狗子。
蒺藜狗子冬天跟着风到处跑。在沙地边上,谁都能看见扎成堆儿的蒺藜狗子,谁都能看见在沙子里探头缩脑的蒺藜狗子。
春天可了不得,春天可了不得!蒺藜狗子从沙子里跳出来,跳得满沙地都是。满沙地的蒺藜狗子,竟绿了整个沙地。大棵大秧的蒺藜狗子,叶子又圆又大,哪一个沙粒看见他不哆嗦呢?
长大的蒺藜狗子叫起了大名,长大的蒺藜狗子叫苍耳草。
大地的汗毛
细细的、纤纤的,长满地头垄畔,猪毛菜。
茸茸的、绿绿的,滚满沟沿路边,猪毛菜。
一根针一根针扎在地上,猪毛菜。
一撮毛一撮毛插在地上,猪毛菜。
到处都是的猪毛菜,是大地细小的汗毛啊。
大地哪里有猪毛菜,哪里就有一个汗毛孔。
汗毛伸一下,大地出一点儿汗;毛孔动一动,大地喘一口气。有猪毛菜的大地,是汗津津的大地、能呼吸的大地、健康的大地。
猪毛菜太小了,猪毛菜太细了,走不到沙地去。刚走到沙地边上,沙粒就伸着拳头打他,沙尘就用扫堂腿给他下绊子。
猪毛菜想往沙地迈一小步,都特别困难。
沙地秃秃的、干干的,不能出汗,也无法呼吸。没有猪毛菜的沙地,是生了病的大地。看哪,沙丘在吭吭地咳嗽,流沙在呼呼地哮喘,沙坨子的肚子上,长了硬硬的大瘤子。
小小的猪毛菜啊,有心无力的猪毛菜啊。
鸡爪草满地爬
鸡爪草的爪子又细又长又尖,谁敢让他进庄稼地呢,只要他的大脚趾一踩,庄稼们就没好了。
玉米从小就被他欺负,他总是追玉米,把玉米追得满地都是。就连玉米脚下站着的土,都让他死死地缠住。玉米好不容易长大了,长大的玉米,浑身上下哪儿都疼,疼得整天龇着黄牙。
高粱一出生就被他盯住,他总是左一脚右一脚踩高粱,高粱没办法,就跷着脚,跷到垄台上,鸡爪草就去踩垄台;翘到垄沟里,鸡爪草就去踩垄沟。总是翘着脚,高粱的脚指头都露出了地面。
大豆的个子矮,矮个子的大豆要不是身子机灵,早被鸡爪草五花大绑了。矮个子的大豆手脚整天被鸡爪草拽着,在大豆地里大口喘气,满身都是虚汗。到了秋天,黄豆粒大的汗珠子淌了一地。
犁杖和锄头走进地里,一边追撵着鸡爪草,一边用大嗓门粗声粗气地骂,甚至把鸡爪草连根拔掉,扔到外面。等到他们转身刚走,鸡爪草又悄悄地爬进了地里。
又骂又吼怎么管用呢?又踢又打怎么好使呢?身子结实的鸡爪草、难缠的鸡爪草,谁能管得了?
鸡爪草就怕除草剂。除草剂都不用吭一声,就会让鸡爪草在地里销声匿迹。
除草剂轰隆轰隆开着车来了,还没等他们的车子停稳,鸡爪草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地里再也看不见一棵鸡爪草。
鸡爪草光着大脚丫,一口气跑到了坡上。粗拉拉的坡上、光秃秃的坡上、松软软的坡上。
鸡爪草累得一头倒下去,倒在坡上,睡起了大觉。等到他们醒来,爪子已深深地扎进了地里。
这是大沙坨子啊,这是大沙坨子啊,他们是睡在大沙坨子上啊!
他们身子底下的大沙坨子,被他们的长爪子给抓住了,想动一动都费劲儿了,就连小粒的沙子都不敢乱跑。
一觉醒来,鸡爪草成了固沙英雄。
你听,你听,远处的庄稼地传来一阵又一阵哗哗的、热烈的掌声。那是谁?玉米龇着牙笑,高粱光着脚跳,大豆把满身的金子,抛向鸡爪草。
车轱辘菜打滚儿
别惹急了车轱辘菜,车轱辘菜谁也不怕。
车轮又怎样?横着身子从车轱辘菜身上压过时,车轱辘菜深吸一口气,缩扁了身子,车子一走,就能一个打挺儿站起来。
鞋子又怎样?尖尖的高跟使劲儿碾着车轱辘菜,车轱辘菜忍着疼,自己把被碾烂的叶子掰掉,又是一棵好野菜。
山羊又怎样?快刀一样的牙齿撕着车轱辘菜,车轱辘菜低着头,哪怕叶子被撕碎,只要有一口气,就能活过来。
有谁听说过车轱辘菜被压死,被踩烂,被吃尽的吗?
别惹急了车轱辘菜,车轱辘菜可不是好惹的。
别用篱笆门把车轱辘菜挡在菜园子门外,只要篱笆门不关严,一夜之间,车轱辘菜就跑满了园子。
别在操场上用小锄头铲车轱辘菜,只要留下一条根,用不了多久,车轱辘菜就成片成片地站满一操场。
更别用沙子吓唬车轱辘菜,车轱辘菜最不怕的就是沙子。
任沙子怎样又捂又盖,车轱辘菜总是变着法地长出来;任沙子怎样又掩又埋,车轱辘菜总是蹦着高蹿出来。
老了的车轱辘菜,更惹不得。沙子真的把他们惹急了,老车轱辘菜一个打滚儿就向沙子的老窝骨碌过去,他们命都不要了,还怕什么呢?当大片大片的车轱辘菜滚向沙坨子时,沙坨子会措手不及的。扔石子和飞流沙都没用,不怕杀不怕打的老车轱辘菜,挥着手里的长拐杖,和沙坨子决一死战。
就是老车轱辘菜倒下了,他们的拐杖也不倒。只要拐杖不倒,车轱辘菜总会活过来。
那些拐杖,那些又高又直的拐杖,上面挤满了老车轱辘菜的儿子。只要春天一来,车轱辘菜的儿子们就会跳到地上,那满地满坡的小车轱辘菜呀,那满地满坡的绿色呀,让大沙坨子浑身发抖。
注释:
【1】老瓢:野葫芦,学名地稍瓜,果实大拇指大小,生长在草地、沙坡等处。
【2】能能站儿:紫花地丁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