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按照勒乐布先生的说法,维勒普娄村庄是卢瓦尔—歇尔省最美的地方。根据勒乐布先生秘密的感觉,当维勒普娄高贵的家族(他是他们的代理人)不在维勒普娄庄严古老的庄院居住时,本村最能干的人,就是勒乐布先生本人。当组成这个家族的那些有名人物不在的时候,全村只有勒乐布能正确无误地书写。他有一个儿子,也是个能干的人。在这方面,只有一个意见,也可以说有两个,那就是父亲的意见和儿子的意见,尽管当地那些机灵的人认为他们两人都够诚实的,不至于互相偷窃了圣灵。[10]

那些在索洛涅大路上来来往往,从一个庄院到另一个庄院推销货品的掮客,以及赶着牲口、驮着货物,从一个集市到另一个集市去赶场的商人,不管他们是步行、骑马还是坐车,很少没有遇到过维勒普娄家中的这位司账、总管、管家、心腹勒乐布先生,哪怕一生只遇到过一回。曾经有幸认识他的人不妨回忆一下,这是一个身材矮小、干瘦、面色焦黄却很活跃的人。乍一接近他,你会觉得他沉默寡言,但是慢慢地他就变得爱和人谈心,甚至过分地爱说话,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是因为跟外村人在一起,他老是这样想:瞧,居然还有人不知道我是谁。接着又产生第二个念头,并不比第一个更好受:竟有人能够不知道我是谁。当他觉得这些人并不是完全不配赏识他的时候,就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么应当由我来告诉这些正直的人,我到底是谁。

于是他就在农业这个问题上来摸他们的底,必要时毫不客气地故作惊人之论,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他是省城农业协会的通信会员,可他并不因此更感到骄傲。假如他能使人向他提问题,他一定会说:我曾经在我们的土地上做过这个试验。假如有人问他这些土地的质量,他就回答:有各种不同的质量。有四里厄[11]平方的面积;有干的、湿的、潮的、肥的和贫瘠的各种土质。

在索洛涅,有四里厄的土地并不算很富有,维勒普娄的土地也只不过给他们带来了三千里弗尔[12]的收入,但是维勒普娄家还有两块面积稍小一些的土地给人租种,勒乐布每年去检查一次。因此他的能耐是多方面的,他有永远说不完的长篇大论和对农业问题的阐述。

当他的谈话产生了最初效果以后,他迟疑了一会儿,因为他想表现得谦虚一点,并且承认自己地位高总要付出一点代价,接着就试探着提起维勒普娄的名字。假如听者事先深知这名字的重要性,勒乐布就低垂着眼皮说:“我就是替这家管事的。”假如听者自己找麻烦,问这家是怎么回事,啊,那么活该他倒霉,因为勒乐布先生就要担负起讲给他听的责任;那便是没完没了的家族史,列举婚姻关系以及不是门当户对的婚姻关系,一长串叔伯兄弟和他们后代的名单;接着是家产的统计数字,随后又陈述他所完成的改良等等。当一辆公开马车有幸有勒乐布这位乘客时,他会把旅客们送入甜蜜的梦乡,不管是车子颠簸还是翻倒,都不能惊醒他们。从第一站直到末一站,他都跟他们谈维勒普娄的家庭情况。他简直可以谈论着这个家族绕地球兜一圈。

勒乐布到巴黎去时,他的时间过得可很不舒服,因为在那轻佻的蚁群中,好像没有人关心维勒普娄家族。街上没有人跟他打招呼,散戏时人群竟把这个对维勒普娄家的繁荣如此必要的人物挤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对这些,他简直难以理解。

关于这个家族的精神状态,各人之间的区别,不同性格的概况,干脆不必问他。也许是由于审慎,也许是由于不适于作这类的观察,他对这些有名的人物什么都谈不出来,除了说说这个人比那个人更节省些,或者对于理财更精通些。对于他来说,一个人的品质或他的重要性,只有靠他能继承的钱财数目来衡量;当有人问他维勒普娄小姐是不是和气、美丽,他就会回答她大约可以有值多少钱的陪嫁。他不明白人们是好奇的,他们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一天,勒乐布起得比平时还要早,不可能比这更早了,除了像人们所说,头一天晚上就起来了。他沿着大街往下走,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条大路,名叫国王街,他向右转,进入一条相当清洁的小胡同,在一所外表比较简陋的小房子前停下来。

太阳刚刚把房顶染成金黄色,被吵醒的公鸡在用假嗓子啼唱,只穿着睡衣站在门口的孩子们,走到街上才把衣服穿好。可是,在于格南老爹的作坊里,已经响起刨子哀怨的声音以及锯子尖涩的呻吟,徒弟们都各就岗位,师傅用一种父亲般的粗鲁在教训他们。

老木匠抬抬蓝布便帽说:“管家先生,已经出来办事啦?”

勒乐布向他做了一个神秘而庄严的手势,木匠走近他时,他说:“我们到你园子里去,我有正经事跟你谈。在这儿,我脑袋都震裂了;你那些徒弟好像故意这样做,他们像聋子似的敲打。”

他们穿过作坊后间,又穿过一个小院子,走进一块果树的园地。接枝还没有改善这些果树的味道,剪刀也没有改变它们强壮的形态;百里香和鼠尾草,夹杂着几株石竹和丁香,使清晨的空气芳香扑鼻,一道茂密的篱笆使好奇的邻人看不到散步的人。

在那里,勒乐布更加郑重其事,他向木匠于格南师傅宣告那家主人就要来到。

于格南师傅听了并没有表现出震惊的样子,否则会使这位总管高兴的。

他说:“好呀,这是你的事,勒乐布先生,跟我没关系,除非有块地板要整治,或是有个衣柜要修补一下。”

总管说:“我的朋友,事情可比这个重要得多。这家人曾有意(恕我大胆,我要说这是个古怪的主意)修理小教堂,我来看看,你能不能或是愿不愿干这件活儿。”

于格南老爹惊讶地说:“小教堂,他们想把小教堂重新修整一下,是吗?这倒是件古怪事儿。我本来还以为他们不是那种信教真正虔诚的人;不过,看来在这个年头,不能不这样。有人说国王路易十八……”

勒乐布皱着眉头回答说:“我不是来跟你谈政治的,我来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十足的雅各宾激进派,以致不肯到贵族府上去修缮小教堂,不肯接受这家给予的优厚报酬。”

于格南老爹搔着头皮说:“好说,我已经给仁慈的上帝干过活儿了;不过,请你说明白点儿。”

总管说:“到时候我会解释的,目前我能对你说的,就是我负责或者去杜尔或者在布卢瓦寻找熟练的工人。不过,你要是能干这项修理工作,我宁愿用你。”

这个开场白使于格南老爹很高兴,但他是谨慎的人,很清楚他的对手是怎样一个总管,他小心地不露出高兴的样子,回答说:“我打心眼儿里感谢你的好意,勒乐布先生,不过你知道,目前我手上正忙别的活儿。有的是活儿干,本地的活儿,什么都得我干,因为干我这行的只有我一个人。要是我接了厦垛[13]里的活儿,就会得罪镇上和乡间的人,他们就要另找一个木匠,把我的活计都抢走。”

“这是件美事:不到一年,也许半年就赚一大笔现金。我十分明白你主顾很多,于格南师傅,不过你的主顾并不是每人都付钱的。”

这一下挫伤了作为木匠的平民阶层的自尊心,他说:“对不起,他们都是诚实的人,他们出得起钱的活计才拿来叫我做。”

总管带着狡猾的微笑说:“他们付钱可不爽快。”

于格南回答:“那些拖欠的人,都是我愿意让他们赊账的。我跟那些和我一样的人好商量;我也一样,有时我虽不是故意但也不得不让主顾等货。”

总管心平气和地说:“我看出来了,我的建议并不吸引你。很对不起,打扰你了,于格南老爹。”说着,他抬抬便帽,做出要走的样子;但是行动缓慢,因为他很清楚这位手艺人是不会让他这么走开的。

果然,在小径尽头,谈话又恢复了。

于格南装出犹豫不决的神气,其实他并没觉得有犹豫的必要,他说:“要是我能知道是什么样的活儿就好啦,可是也许这超出我的能力……这是老式的护墙木雕。从前,人们干活可比现在细致……多费事的活儿一定多挣工钱。现在,我们要用更多的时间,可是给我们的工钱却少了。必需的工具也常常不齐全……而且老爷们也不那么富有,气派不那么大了……”

勒乐布挺起胸说:“维勒普娄家的情况可不能一概而论,活干得好一定多给钱。这点我能保证,有活儿要找人干的时候,从来没缺过工人。好吧,我应当到瓦朗塞去了,听说那里有好工匠。”

“如果你要我干的是像我在本区教堂里做的那个讲坛之类的活儿……”木工说,同时巧妙地提到他去年完成的那件完美无疵的活计。

管家说:“兴许要更难些。”其实他前一天已经仔细地观察了本教区的讲坛,明知那是毫无缺点的。

由于他一直往前走,于格南老爹下了决心,对他说:“好吧!勒乐布先生,我去看看这护墙木雕,跟你说实话,我好久没去那里,想不起是什么样子了。”

眼看这木工已经渐渐上钩,总管的态度也就冷淡起来,回答说:“那你就来吧,看看反正不用花钱。”

木匠说:“看看又不能算是定了。好吧,我去,勒乐布先生。”

对方说:“随你的便,师傅。不过你要知道,我可一天也不能耽误。为了听从家主的命令,我今天晚上就得把事情说定。如果你不能决定,我就得到瓦朗塞去。”

于格南很激动地说:“见鬼,你可真急。那好吧,我今天一定去。”

“你最好立刻就去,趁我还有时间陪你去。”总管不动声色地说。

木匠说:“那好吧,就这么办。不过我得把我儿子带去,因为他相当内行,看一眼就能估计价钱,再说,我们总是在一起干活的。”

“你的儿子可是个好工人?”勒乐布先生问。

木匠回答:“就算他还赶不上他的老子,难道他不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由我指挥着干活的吗?”

其实勒乐布很清楚于格南儿子是个值得雇用的宝贵人才。他等着两位木工穿上外衣,带上规尺、长度计和铅笔。于是他们三人一起上路,很少说话,每人都在提防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