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这座城市永恒的叹息,依旧顽固地笼罩着一切。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深入骨髓,成为了穆璃混沌意识中唯一清晰的锚点。
不知在生死的钢丝上徘徊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冰冷黑暗的深海淤泥中,浮上水面。
沉重的眼皮仿佛被粘住,穆璃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灼痛了她干涩的眼球。模糊的视野里,是单调惨白的天花板,悬挂的输液架,还有那不断闪烁、发出规律低沉嗡鸣的监护仪器屏幕。鼻腔里插着管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异物感和胸腔的钝痛。左手腕传来沉重而尖锐的疼痛,提醒着那场绝望的自戕。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和更深沉的荒芜。灵魂仿佛被抽离,只剩下这具伤痕累累、沉重不堪的躯壳,在冰冷的现实里苟延残喘。
“小璃?小璃!你醒了?天啊!你终于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是林薇,她最好的闺蜜。穆璃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林薇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庞,正紧紧握着她的右手,掌心传来微弱的暖意。
穆璃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却发现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只有一滴冰冷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发丝。
“别说话!别动!医生!医生她醒了!”林薇激动地按响了呼叫铃。
医生和护士迅速进来,检查瞳孔,查看监护数据,轻声询问她的感觉。穆璃只是闭着眼,任由摆布,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是真实的,但更深的痛楚,来自心口那个被彻底剜空的巨大空洞。时瑾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睛,那句精确到分的“分手”和“再也不想见到你”,如同最锋利的冰凌,反复刺穿着她麻木的神经。
她活下来了。但那个深爱着时瑾、被时瑾唤作“我的琉璃”的穆璃,已经死在了那个冰冷浴缸的血泊里,死在了凌晨十二点二十一分。
接下来的日子,在药物、输血(补充凝血因子)和仪器冰冷的嗡鸣中缓慢流逝。穆璃的身体在医护的精心照料和林薇寸步不离的守护下,极其缓慢地恢复着。她可以坐起来了,可以吃一点流食,可以下床在搀扶下走几步。但她的眼睛,始终是空洞的。像两潭失去所有生气的死水,映不出任何光芒。
她沉默得可怕。除了必要的回应,几乎不开口说话。林薇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关于时瑾的话题,只是不停地讲着学校、画室、新开的画展,试图用外界的鲜活将她拉回来。但穆璃只是听着,眼神飘向窗外那永远也散不开的浓雾,毫无反应。
手腕上厚厚的纱布,是她无法回避的耻辱烙印。每次换药,看到那道狰狞的、缝合后依旧触目惊心的伤口,林薇都忍不住掉眼泪,穆璃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那伤是在别人身上。身体的伤可以愈合,但心里的伤,早已化脓溃烂,无药可医。
医院对面那栋废弃写字楼的阴影里,时瑾如同最警觉也最痛苦的困兽,透过高倍望远镜的缝隙,贪婪地捕捉着对面病房窗内那个模糊而脆弱的身影。
他看着穆璃醒来,看着她被搀扶坐起,看着她下床走动…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像投入他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短暂却尖锐的希望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负罪感吞没。
他收到了最确切的情报:外部威胁仍在。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如同毒蛇般耐心潜伏,一旦发现他之前的“分手”是场骗局,穆璃必将面临更疯狂的报复。他亲手制造的“负心汉”形象,是此刻保护她最坚硬的盾牌。这个认知,像沉重的十字架,将他牢牢钉在“无人之处”的祭坛上。
悔恨如同毒藤,日夜缠绕啃噬着他。他无数次想冲进医院,跪在她的病床前,忏悔他的愚蠢、他的偏执、他造成的所有伤害!他想告诉她那张纸条的真相,告诉她那句在浓雾中嘶吼的“我在无人之处悄然爱你”有多么真实!但每一次冲动涌起,都会被病房窗内穆璃那张苍白、空洞、毫无生气的脸狠狠击退。
她手腕上厚厚的纱布,是他永远无法赎清的罪孽!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她?再去撕开她刚刚结痂的伤口?他的出现,只会让她想起那场绝望的自杀,想起他冷酷的抛弃!他害怕看到她眼中再次燃起的,不是爱意,而是恐惧、厌恶,甚至…恨意。
他只能选择继续背负着“负心汉”的枷锁,在更深的阴影里,进行他最后的、无声的“守护”。
一笔巨额、来源完全无法追踪的款项,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医院的收费系统,覆盖了穆璃所有的天价医疗费(尤其是昂贵的凝血因子和特殊血液制品)。林薇收到的通知单上,缴费人一栏只有冰冷的“匿名捐助”。
一个深夜,林薇在医院楼下便利店买咖啡时,“意外”被一个神色慌张的路人撞倒,咖啡泼了一身。对方连连道歉,并执意赔偿了她一张附近高档商场的购物卡作为补偿。卡里的金额,足够林薇为穆璃添置所有出院需要的昂贵衣物和营养品。
当穆璃的主治医生在办公室抽屉里发现一份详尽的、关于凝血功能障碍患者出院后康复期精细护理方案及风险预警的文件时,他以为是哪个细心的实习生整理的,并未深究。那方案的细致程度,远超常规。
这些,都是时瑾的手笔。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穆璃看不见的地方,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为她扫清障碍,铺平道路,却又不敢留下丝毫属于自己的痕迹。他的爱,只能以这种卑微的、扭曲的方式,在“无人之处”延续。
出院的日子到了。
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浓雾如同厚重的帷幔,低低地垂在城市上空,能见度极低。空气湿冷得刺骨。
穆璃穿着林薇新买的、柔软保暖的米白色羽绒服,戴着厚厚的围巾和帽子,几乎将整张小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依旧没什么神采的大眼睛。林薇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另一只手拖着简单的行李。主治医生和护士送到病房门口,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尤其是手腕伤口要避免用力,注意凝血功能复查。
穆璃安静地听着,微微点头,眼神却空洞地望着走廊尽头,仿佛灵魂早已飘远。
她们缓缓走向电梯,走向通往医院大门的通道。
与此同时,在医院对面那条浓雾弥漫、行人稀少的僻静小街的转角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隐在冬青树丛和翻涌的雾气之后。
时瑾来了。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如铁,唇色苍白。他死死地盯着医院大门的方向,身体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能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看到她。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
终于,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被推开。
林薇搀扶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时瑾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穆璃!他的琉璃!
她瘦了太多!宽大的羽绒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围巾帽子包裹下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巴尖得让人心疼。曾经明亮的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厚厚的尘埃,空洞、茫然地望着前方被浓雾封锁的道路。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透着虚弱和小心翼翼,左手下意识地护在身前,手腕处厚厚的羽绒服袖子下,隐约透出纱布的轮廓。
脆弱。易碎。像一尊刚从冰窖里取出的、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人偶。
这全是拜他所赐!
巨大的痛苦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思念瞬间冲垮了时瑾所有的防线!他猛地向前踏出半步,几乎要冲破树丛的遮蔽!他想喊她的名字!想冲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想用自己的一切去温暖她、弥补她!
然而,就在脚步即将迈出的瞬间,林薇警惕地环顾四周、将穆璃护得更紧的动作,以及穆璃那双空洞眼眸里流露出的、对这个世界深深的疏离和疲惫,像一盆冰水,狠狠浇熄了他所有冲动的火焰。
他不能!
他出现,只会吓到她!只会让她想起那些冰冷的、屈辱的、绝望的回忆!只会让林薇更加防备!甚至可能引来暗处窥伺的眼睛!
他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他只能像最卑劣的偷窥者,贪婪地、绝望地、隔着浓雾和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将她的身影死死刻进眼底!每一寸苍白的肌肤,每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每一个虚弱蹒跚的步履…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凌迟着他早已破碎的心。
林薇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她小心地护着穆璃的头顶,将她搀扶进后座,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车门关上。
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雾中格外清晰。
出租车缓缓起步,汇入医院门口缓慢的车流,车尾灯在浓雾中晕开两团模糊的红光。
车子开始移动,缓缓驶离。
“璃…”时瑾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一个破碎的音节从紧咬的牙关中逸出,轻得被浓雾瞬间吞噬。他看着那辆载着他整个世界的出租车,离他越来越远,即将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混沌里。
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从树丛的阴影里冲了出来,踉跄着追了几步,身体却因为巨大的痛苦和连日的煎熬而脱力,最终重重地、颓然地靠在了冰冷粗糙的墙壁上。他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潮湿肮脏的地面上。
他抬起头,像个迷路的孩子,绝望而贪婪地追逐着那两团即将被浓雾彻底吞没的红色尾灯,直到它们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消失在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白色里。
“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涸。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巨大的、灭顶的孤独和失去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夺眶而出,混着脸上的冰冷夜露和尘土,无声地砸落在潮湿的地面。他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在浓雾弥漫的死寂角落里,低低地、绝望地回荡开来。没有嚎啕,只有那深入骨髓的悲恸,在无声地撕裂着空气。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用最极端的方式“保护”,却亲手将她推向了死亡的边缘,也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永恒的“无人之处”。
雾锁归途:余烬中的回响
出租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城际高速的路上。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窗外的湿冷。林薇握着穆璃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轻声说着:“小璃,我们离开这里。去南边,暖和点的地方,我陪你好好养身体,重新开始…”
穆璃靠在车窗上,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高楼大厦的轮廓在浓雾中模糊不清,如同狰狞的怪兽剪影。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白色混沌里,看不清方向,也看不到尽头。
手腕的伤口在厚厚的纱布下,传来一阵阵隐痛,提醒着她那场源自心死的自毁。
就在这单调的车轮滚动声和暖气低鸣中,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梦境深处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混沌的意识边缘,再次幽幽响起:
“…大雾四起…”
“…我在无人之处…”
“…悄然爱你…”
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执着。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像时瑾的声音,却又充满了她从未听过的绝望和卑微。
是幻觉吗?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幻听?还是…濒死时听到的、来自地狱的回响?
穆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空洞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迷茫和刺痛。心脏的位置,那个早已麻木的巨大空洞,似乎因为这诡异的幻听,被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她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这恼人的幻音。浓密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她将脸更深地埋进围巾里,隔绝了窗外那令人窒息的浓雾,也隔绝了心底那丝不该有的、荒谬的涟漪。
前路茫茫,浓雾深锁。
爱已成烬,无人之处,余温散尽。
只有手腕的隐痛,无声地诉说着那个被精确终结在凌晨十二点二十一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