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卑微者之歌
- (尼日利亚)奇戈希·奥比奥玛
- 19245字
- 2021-08-24 14:35:32
第四章
小鹅
阿南噶灵高比亚利利,当一个人遇到某件事情,令他想起伤心往事时,他会在新的经历的门槛边停下来,仔细地考虑是否要进去。如果已经走进去了,他会折返回来,重新思考要不要再走进里面。和我的宿主一样,每个男人都与自己的过去密不可分地绑在一起,总是害怕过去会再度重演。因此,莫图仍鲜活地存在于他的思绪里,我的宿主谨慎地克制着对这个女人的渴望。他观察到她改变了许多——似乎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夜晚他在桥上初次见到时深陷于悲伤中的女人。她比他记忆中的那次短暂邂逅更高一些。她的眼眶是一道优雅的圆弧,她烫了头发,往后梳起,露出光洁的前额。
她比这么久以来他脑海中浮现的样子更漂亮。给车加满油后,她走到他身边和他握手,做了自我介绍,说她叫恩妲莉·奥比亚罗,和在桥上时一样,她用的是白人的语言。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恩妲莉。他觉得恩妲莉令人生畏,不仅是因为她的长相,更是因为这门语言她说得很流利,而他很少使用这门语言。他觉得好奇,恩妲莉到底是怎么认出他的。
“你的车,上面的标志:奥利萨农场。”她笑着说道,“我记得它。我大约在一个月前见过你,在奥比十字路口附近。你当时开得很快。我相信我会再见到你。”一辆小汽车鸣笛提醒要她别挡道,那辆车开过去后,她说道:“我一直在找你。谢谢你那天晚上所做的事情。真的,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他说道。
刚才说话时她闭上了眼睛,现在睁开了。“我现在得去学校。你可以到比格斯先生餐厅来吗?”
她指着马路对面的那家餐馆道:“你今天六点钟能过来吗?”
他点了点头。
“那好,奇侬索。再见。很高兴又见到你。”
他目送恩妲莉回到车里,心里猜想在寻找她的这段时间里,自己是否已经见过她了,却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在这个女人的眼睛里见到了某样东西——某样他自己无法定义的东西。有时候,一个人没办法完全明白自己的感受,而他的魑也不能。在那种时候,他的魑总是会感到迷茫。因此,当他回家为当天晚些时候与恩妲莉见面做准备时,那种神秘感就像一团小小的云朵笼罩着他。我和他都明白恩妲莉与他以前见过的女人不一样。听她说话的口音,她曾经在白人的国度里生活过。她的样貌举止有一种雍容的气度,不像莫图那么寒酸,也不像J小姐,后者是端庄与泼辣的奇怪结合体。而且,埃格布努,当男人遇到他们认为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女人时,会变得行动谨慎,他们会审视自己,试图在这些人面前装出体面的样子,为自己赢得尊敬。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
因此,回到家里时,他将两个麻袋摊在地上,将小米和玉米撒在上面,然后他拔开成年家鸡的棚闩。它们冲出来围住了麻袋。他匆忙给几个水槽添了水,一一放回鸡笼里。他拿出父亲遗留的一套西装。他用一块几天前从谷物麻袋上剪下来权当海绵的布料将西装上面的一摊污渍擦干净,然后把西装晾在院子里一棵树的枝条上。他洗了个澡,正准备把西装拿进屋,这时他想起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有一天,莫图坚持说她会理发,用剪刀帮他剪了头发,事后他疯也似的将整个院子冲洗了一遍,害怕会有哪只家禽把头发吃下去,自那之后他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没有理发了。他开车飞驰到尼日尔路的发廊,他从小就去那儿理发。他的理发师艾克尼先生中风了,现在由其大儿子桑戴接手。轮到我的宿主了,桑戴开始给他理发,突然,推子安静下来。桑戴知道是停电了,于是跑到理发店后面,想把发电机启动,可它就是动不了。我的宿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一半脑袋被剃得干干净净,另一半仍然长满了纠结蓬乱的头发。他四处张望,从旋转椅上走下来,然后又坐了回去。他的情绪很不稳定,焦虑地关注着那座在不停运转的时钟——那个神秘的古怪玩意儿,祖先的子孙们现在用它度量时间——表明和那个女人见面的时间就快到了。
过了一会儿,桑戴进来了,两只手因为摆弄过发电机变得黑漆漆的,衬衣浸透了汗水,裤子上沾满了黑泥。“我很抱歉。”他说道,“发电机坏了。”
我的宿主的心在往下沉:“是因为没有汽油吗?”
“不是,”桑戴对他说,“是点火器坏了。点火器。我得找人重接线路。真是很对不起,侬索,等供电局一恢复供电,我们就能把头发理完。噢,或许明天,等我把发电机修好。噢,别生气嘛,兄弟。”
我的宿主点了点头,用白人的语言说:“没问题。”他回头看着暗淡的镜子,注视着自己剃了一半的脑袋。桑戴从墙上的许多顶帽子中取下一顶,递给他。他戴着帽子,朝饭馆走去。
埃格布努,伟大的祖先与他们的子孙最突出的一个区别在于,后者接受了白人关于时间的理念。很久很久以前,白人认为时间是神圣的——人类必须服从它的意志。一个人遵循指定的时间,到达一个特定的地点,心里肯定某件事情将会在那个指定时间发生。他们似乎在说:“兄弟,我们当中有一个神圣之物,它已设定了目标,在12点40分将会实现,我们必须服从它的指示。”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白人会将它与时间联系在一起——“在今天,1985年7月20日,某某事件发生了。”而对于庄严的祖先们来说,时间既通灵性又通人性。它在部分程度上不受他们控制,受命于创造了宇宙的同一股力量。当他们想辨别一个季节的开始,或区分日头的阶段,或衡量年月的长度时,会将目光投向大自然。太阳升起来了吗?如果已经升起来了,那肯定就是白天。月圆了吗?如果月圆了,那我们就得取出最好的衣服,清空我们的谷仓,准备好庆祝新年!如果我们听到轰隆隆的雷声,那旱季肯定已经结束,雨季必将降临我们头上。此外,睿智的祖先们相信时间在部分程度上是可以被人类控制的,人类可以通过某种方式令时间服从自己的意志。对于他们来说,时间并非神圣的事物。时间是一种元素,就像空气一样,能被加以利用。他们能够利用空气灭火,将虫子从人眼中吹出来,甚至能令笛子奏出音乐。同样地,时间可以服从人的意志——譬如说,祖先们的某个群体说:“我们身为阿玛奥克普的长老,将在日落时召开会议。”那个时间是有弹性的。它可能是日落开始,或日落中段,或日落结束。但就连这个也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知道参加会议的人数。比其他人早到的人会等候、聊天、说笑,直到全体到达,然后会议在那个时候开始。
就这样,恩妲莉遵从约定的钟点,比他早到。她看上去比之前更漂亮,涂了令他想起了J小姐的深红色口红,穿着一件豹纹短裙。
他坐了下来,摆弄着帽子,确保它盖住了整个脑袋。她说道:“嗯,侬索,我想问你:为什么你会在那个时候跑到那座桥上,还停下了车?”他正要回答,恩妲莉抬起手,闭上眼睛,“我真的想知道,真的。为什么在那一刻,你会在那儿出现?”
他抬起头,看着她头顶上方的天花板,避开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姑娘。”他说道。他的措辞很谨慎,因为他不怎么有机会以白人的语言说话。“有什么事情推着我去了那儿。我正从埃努古回去,然后我见到了你。我的心声让我停下车子。”
他望着窗外,视线落在一个正拿着棍子在路上滚动摩托车轮胎的孩子身上,其他孩子跟在他身后。
“那天你救了我的命。你永远不会——”
她的电话响了,令她停下话头。她解开钱包里的一块手帕,拿出手机,看着屏幕,说道:“啊!现在我应该和爸妈去别的地方,可我给忘了。真是对不起,但我得走了。”
“没关系,没关系——”
“你的家禽在哪儿呢?我想去看看。哪条街?”
“阿玛乌尊库街十二号,在尼日尔路那头。”
“好的,把你的号码给我。”——他朝恩妲莉凑近身子,依序念出了号码——“这两天我会去那儿一趟。我迟些会打电话给你,那我们就可以再见面。”
我能见到在我的宿主心里,那颗奇妙的种子开始萌芽生长,在他的灵魂里往下长出强壮的根,往上结出果实——将会成为爱意的热情之果。因此我离开他的躯体,尾随那个女人而去,想知道她会做什么事情——她会不会留下来,不像先前那个女人一样消失无踪。我跟着这个女人上了她的车,见到她的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我听见她说:“奇侬索,这个男人还蛮有趣的。”然后她笑了。我在看着她,好奇地观察着,这时候,从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飘荡而出,就像一股浓厚的蒸汽正在升腾。一眨眼工夫,一个精灵站在我面前,其样貌与外表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只是它的身体闪闪发亮,上面画满了织染布料的图案,双手双脚都戴着珠链和贝串。那是她的魑。虽然我在精灵之穴里听说了许多遍,人类女性的守护精灵拥有更敏锐的感受力,但我还是为它在宿主的身体里就能看到我而感到诧异。
——精灵之子,你想从我的宿主这里得到什么?她的魑轻声细语地问我,就像站在通往阿拉恩迪伊奇的道路旁边的少女。
——阿拉的女儿,我怀着和平的心意而来,我不是为了惹麻烦,我说道。
楚库,我见到那个魑一直盯着我看,它长着您赐予人类女儿的守护精灵那晶莹的古铜色肌肤,眼睛是纯洁火焰的颜色。它刚要说话,这时它的宿主按响了喇叭,猛地停下车,高嚷道:“老天爷呀!你在干什么,小子!你不会开车吗?”刚才切入她的车道的那辆车拐入了另一条街道,她继续开车,大声地叹气。或许现在肯定宿主一切安好,她的魑转身对着我,用本穆奥的深奥语言对我说话。
——我的宿主在她的心龛里竖起了一尊塑像。她的意图就像奥斯米利的七河之水那般纯净,她的愿望就像埃伊—奥查水域下的净盐那般真切。
——我相信你,晨光的守护天使恩瓦伊布伊弗,奥格乌格乌、阿拉与科莫苏的女儿。我来只是因为我想确认她对他也有好感。我会带着你的话回去,为我的宿主带去慰藉。但愿他们的结合能为他们的今生带来满足,乃至第七世与第八世的生命轮回——乌瓦哈阿萨、乌瓦哈阿萨托!
——我明白了!它说了一句,然后一刻也不停留就回到了宿主身上。
奥瑟布鲁瓦,此次交流令我非常高兴。我怀着这份信心回到宿主身上,在他的思绪里闪念,表明那个女人爱上了他。
阿克瓦阿库鲁,即使我已经让他知道恩妲莉爱上了他,但他仍在害怕。我不能对他说我做了什么。魑不能以如此直接的方式与宿主交流。就算我们这么做了,人类还是不会明白的。我们只能在他们的思绪里闪现念头,如果宿主觉得这些想法有道理,或许他会相信。因此,我无助地看着他的心悸越来越厉害,害怕她会像莫图一样离开。一连好几天,他一直关注着电话,等着她打过来。然后,到了第四天,他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听见有汽车驶进他的农场里,朝房子驶来。那是日落之后,日上中天时生出的影子已经老去。他望着窗外,见到恩妲莉的车正在停下。他嚷了一句:“楚库!”他刚刚吃过午饭不久,那个塑料碗还搁在旁边的凳子上,里面仍然盛着水,曾经装过花生的小空袋和装过牛铃牌奶粉的小塑料袋漂浮着。他把碗丢进厨房的水槽里,然后跑进自己的房间,穿上摆在床上的裤子。他迅速朝房间墙上的镜子瞥了一眼,谢天谢地,两天前桑戴终于帮他理好了发。当他匆忙回到客厅时,目光落在搁于客厅中央的桌子上那个半开半闭的装方糖的蓝盒子上,旁边有一团污垢。在桌脚处有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针线和一小包钉子。正当他把这些东西收走时,她敲门了。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朝屋子里四处张望,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弄干净,见到没有什么能马上解决的不妥之处后,他朝门口跑去,一只手牢牢地捂着胸口想让心跳平息下来,然后他打开门。
恩妲莉进屋时,他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嗯,这位先生,难道你住在月亮上吗?”
“不是,可是,姑娘,怎么找到的?这里很隐蔽,而且甚至连门牌号码也看不清楚。”
她摇了摇头,露出温和的笑容。然后她慢悠悠地拖腔拖调地念着他的名字,只有在学说话的孩子才会这么说:“侬——索。”
“你肯让我坐下吗?”
他又朝房间里张望了一番,然后点了点头。她坐在窗边的大沙发上,而他站定在门边。然后,她立刻站起身,开始在客厅里走动。这么一来,他变得紧张兮兮,担心她会闻到萦绕在空气中的味道。他注视着恩妲莉,想看她会不会做出揉鼻子或捂鼻子的举动。然后他发现墙上有一摊非常显眼的污迹,更是吓得手足无措。他害怕那会是鸡屎。他走过去,站在污迹前面,露出微笑掩饰内心的紧张。
“你一个人住吗,侬索?”
“是的,我一个人住这里。只有我。我妹妹不会来,只有我叔叔有时候会来。”他忙不迭地回答。
恩妲莉点了点头,但并没有在意,因为在他说话时,她走进了厨房。厨房的情况令他的心往下沉。天花板四边的圆拱上挂着被煤灰熏黑的蜘蛛网,看上去似乎真的有蜘蛛在里面筑巢。水槽里堆满了脏碟子,其中一个碟子上摆着一块从编织麻袋上剪下来的抹布,中间夹着一块干巴巴的绿色肥皂。更令他感到羞愧的是一件并不能直接怪罪于他的东西:水槽上的水龙头。它早已年久失修,头部被弄掉了,只是用一个黑色胶袋包住应付了事。他的煤气炉也很脏。它搁在一块发黑的木板上,最顶层的炉架还残留着烤鸡时剩下的烧焦的鸡皮,顶层周边有一粒粒干结的白米,还有一片东西,像干瘪的西红柿皮。更糟糕的是,在远处角落里,通往院子的门后,是一个堆满了秽物的垃圾桶,散发出臭烘烘的味道。
埃格布努,恩妲莉打开电灯,惊起一排麇集在那摞尚未清洗的碗碟上面的苍蝇。要是她在厨房里再逗留一小会儿,他宁肯死了算了。这时,他见到纱门微微打开,插销被拔起,嘎吱一声,开启通往后院的道路。
“你养了好多只鸡!”她说道。
他朝她走过去。恩妲莉的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另一只脚已经进了院子。她转身探进厨房对他说道:“你养了好多只鸡。”她又说了一遍,似乎很惊讶。
“是的,我是养家禽的农民。”
“哇!”她惊叹一声。她走进院子里,睁大眼睛盯着鸡棚。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回到客厅里,坐回沙发上她的提包旁边。他跟在她身后,当她双腿分开坐下的一霎,他看见了她的底裤。他坐在她身边,心中忐忑不安,因为她见到了那些东西。恩妲莉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令他很不自在,想问恩妲莉是不是看不起他,因为屋子里实在是一团糟,但那些话停留在他的嘴里,就像炮管里的炮弹,等候着开火的信号。为了不让她再朝屋子里张望,他决定和她聊天。
“那天晚上你怎么了?”他问道。
“我准备去死。”她说道,目光垂向地板。
她的话舒缓了他的羞愧。
“为什么?”
恩妲莉没有犹豫,告诉他在那天之前的早上她一觉醒来,发现她所精心构建的世界已经沦为废墟。她的未婚夫发来了一封邮件,令她彻底崩溃整整两天。邮件里说他已经娶了一个英国女人。恩妲莉对我的宿主说,那个打击实在是不堪忍受,因为她为那个男人付出了五年的光阴,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甚至从父亲那里偷钱,帮助他实现梦想以获得伦敦一所学校的电影导演学位。但他去了英国不到五个月,就和别人结婚了。我的宿主察觉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她解释自己根本毫无准备去迎接这个惨痛的打击。
“没有东西能让我依靠,甚至没有任何——没有任何东西。在桥上见到你之前的那一整天,我真的好累,因为我尝试着,尝试着,尝试着去联系他,但没有一点消息,侬索。”
她去了河边,不是因为她还有力气或意志要实施自杀,而是因为在阅读那封邮件十五遍之后,她心里能想到的地方,就只有那条河。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从桥上跳下去,要是他没有来的话。
我的宿主专注地侧身倾听她的故事,只说过一句话——叫她不用去理会那些开始咯咯叫的鸡。
“你的遭遇实在是非常痛苦。”他说道,虽然他并没有全都听懂。她说的白人的语言里有一些词语令他费解。譬如说,他的思绪一直围绕着“circumstances[7]”这个单词打转,就像一只鹞子在一群母鸡和小鸡的上方盘旋,无法决定朝哪只鸡发起攻击或如何下手。但我明白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魑的每一次轮回都是在接受教育,令魑获取其宿主的思想与智慧,这些成了魑的一部分。譬如说,魑或许洞悉狩猎这门艺术的各种奥妙,因为曾经有一回,早在数百年前,它的宿主是一个猎人。在我的上次轮回里,我曾引导一个才华横溢的宿主,他的名字叫埃兹克·恩克奥耶,遍阅书籍,能撰写故事。他是我现在这个宿主的母亲的哥哥。当他活到我现在这个宿主的年纪时,已经熟练地掌握了白人语言几乎所有的单词。从他身上,我学到了现在所知道的大部分内容。即便到了现在,我代表当前的宿主作供,我以他的语言作为自己的语言,他见到的事情就是我见到的事情,二者有时候是密不可分的整体。
“的确很痛苦。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也忍受过巨大的痛苦。我无父无母。事实上,我没有家人。”
“啊!那一定很难过。”她说道,伸手捂着张大的嘴巴,“我很抱歉,非常抱歉。”
“不,不,不,我现在挺好的。挺好的。”他说道,但良知的声音在谴责他,因为他遗漏了自己的妹妹恩姬璐。他看着恩妲莉将重心压在大腿上,朝摆在两人中间的小桌子倾着身子。恩妲莉闭着眼睛,这令他觉得她正陷于对他的同情。他害怕她会为他而哭泣。
“我现在挺好的,姑娘。”他更加坚决地说道,“我有一个姐妹,但她在拉各斯。”
“噢,是姐姐还是妹妹?”
“是妹妹。”他说道。
“好的,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要向你道谢。”她拎起搁在地板上的提包,挂满眼泪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我相信是上帝派你来到我身边。”
“好的,姑娘。”他说道。
“你怎么老是说‘姑娘[8]’?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恩妲莉的笑声令他察觉到自己充满野性的笑声,他笑得很勉强,不让自己显得尴尬。
“真的,它听起来好奇怪啊!”
“我不会再有母亲了,所以,每一个好女人都是我娘。”
“噢,亲爱的,非常抱歉!”
“我去去就来。”他说了一声,然后到洗手间小便。等他回来时,恩妲莉说道:“我是不是忘了说,我喜欢你的笑容?”
他看着恩妲莉。
“我是认真的。你是一个帅哥。”
恩妲莉起身要离开,他忙不迭地点头,这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结局令他的心一时间飘飘然的,原本他还以为这次见面会是一场灾难。
“我甚至没什么东西招待你。”
“不,不用了,别担心。”恩妲莉说道,“下次吧。我有几场考试。”
他伸出手,想和恩妲莉握手,恩妲莉接过他的手,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谢谢你。”
作为人类的守护精灵,我们是否思考过激情在一个人身上所赋予的力量呢?我们是否思考过,为什么一个男人能够穿过火场去救一个他深爱的女人?我们是否思考过性爱对恋人的身体所造成的影响?我们是否思考过那股力量的对等性?我们是否思考过那在他们的灵魂激起什么样的诗歌,在变软的心里留下什么样爱慕的痕迹?我们是否思考过爱情的命运——有的关系胎死腹中,有的关系进展迟缓,有的关系却顺利开花结果并缘定终生?
我深深地思考过这些事情,我知道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时,他会为之改变。虽然女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许给男方,但当男方娶了女方,女方就成了男方的人。女方被男方占有,而男方也被女方占有。男方称呼她为老婆,女方称呼他为老公。其他人会称呼女方为男方的妻子,称呼男方为女方的丈夫。埃格布努,那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因为我见过许多遍,在爱人离开之后,人们会试图将对方夺回,就像一个人会试图夺回被偷走的财产。埃莫祖伊维不就是这样吗?在一百三十年前,他杀了那个夺走他妻子的男人。楚库,我曾像现在这样,在贝楚库宫这里代表他作供,然后您做出了令人伤心但公正无私的裁决。现在,一百多年之后,看到现在这个宿主的心中燃起相似的火焰时,我感到害怕,因为我知道那团火焰的潜在威力,它是如此强大,假以时日,没有什么能将其扑灭。当他陪着恩妲莉朝车子走去时,我害怕它会推动他朝某个或许我根本无力阻止的方向而去。我害怕当爱情在他的心中完全成形时,他会为之盲目,根本不肯听从我的劝告。而且我看得出爱情已经开始将他占据。
奥巴司迪内鲁,噢,一个女人令一个男人的生命变得何其丰盛!祖先的子孙们所接纳的新宗教的教义有云:两个人就成为一体。埃格布努,多么真实!让我们回顾睿智的祖先们生活的时代吧,那时候伟大的母亲们是不可或缺的。虽然她们没有制定引导社会的法律,但她们就像社会的魑。当秩序崩坏时,是她们令其恢复平衡。如果村子里的某个成员犯下了灵性上的罪行,激怒了阿拉,若这位仁慈的女神——她感到义愤填膺——以疾病、干旱或灾难性的死亡等方式宣泄她的愤怒,是年迈的母亲们去找巫医,代表全社咨询神意。因为阿拉更愿意倾听她们的声音。即使战争在进行——一百七十二年前我目睹过,当时乌祖阿克利与恩克帕在打仗,十七个被砍掉头颅的男人躺在森林里——是双方阵营的母亲们前去让阿拉息怒和恢复和平。这就是她们被尊称为“奥朵兹奥博多[9]”的原因。若说一群女人能在大难临头之际恢复一个社区的平衡,一个女人能为一个男人的生命带来的改变要大得多!正如伟大祖先们经常说的,爱情能改变一个男人的生命的温度。一个男人冷冰冰的生活总是会变得温暖,而这份热烈的暖意会令这个男人改变。它促使他生命中的小小事物得以成长,令他的生命熠熠发光。现在那个男人会更加兴高采烈地去做平时所做的事情。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大部分人会察觉到他们发生了改变。他们不需要向任何人提起,但他们的脸庞——人类的外貌中最为显眼的特征,会开始蒙上一层色彩,任何人只要稍加关注就会很快察觉。譬如说,如果一个男人与工友们一起劳动,某个同伴会把他拉到一旁,对他说“你看上去挺高兴啊”或“你怎么了”。感情越是强烈,在别人眼里就会越发明显。我的宿主对恩妲莉的情意受到他内心恐惧的阻碍,他害怕自己配不上她。他下定决心,如果恩妲莉真的属意他,他会把自己的整颗心都献出去。
我的宿主没有工作伙伴,但家禽见证了他的转变。那天,当恩妲莉离开屋子之后,他喜滋滋地喂鸡。他找出那只尾巴长歪了的生病的公鸡,把它拎到屋前农场的边上,不让别的家禽看见,把它给宰了。他让鸡血滴落在一个小土坑里,然后把鸡肉放在一个碗里,放进冰箱贮存。他在厕所里洗了手后,清洗了木墙边几个分体式的大鸡棚。他在寻找一种特别的蜥蜴,那种家禽们讨厌的绿头蜥蜴,它溜进了天花板上的一个洞里。然后他爬上一架梯子,将一团沾着棕榈油污渍的破布塞进洞里。做完这个之后,他注意到小鸡们把喝水的水盆弄翻了,现在水盆倚在茅墙边上,只剩下一汪眼珠子大小的积水在里面。积水里有一摊泥沙的沉淀,像瞳孔般盯着他。他朝那个水盆走去,踩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根羽毛的羽骨。它在泥地里滑出一条直线,让他摔了一跤。他摔倒时打翻了另一个空盆,它在空中翻滚,里面残余的东西都掉了下来——一堆泥垢、羽毛和尘土——落在他的脸上。
楚库,要是那些鸡是人的话,它们会嘲笑他摔跤之后的模样:额头和鼻子上糊着一大片泥巴和尘土。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原本会怀疑那天在宿主身上见到的情状。因为,虽然他觉得很痛,不停地用手指揉着头部受伤的部位,看看有没有流血,但他依然很开心。他站起身,冲着自己哈哈大笑,想起就在昨天,恩妲莉曾坐在沙发上,称赞他是个帅哥。他低头看着自己摔倒的地方,看见地面上有一条被刮过的痕迹,而现在他的鞋子上裹着一层泥巴。鸡棚的另一边原本站着一只母鸡,刚才他差点摔倒压在母鸡上面。当他摔倒时,它仓皇地一跃而起,没让他碰到,翅膀猛烈地扇动着,激起灰尘和羽毛。他认出它是那两只下灰鸡蛋的母鸡之一。它咯咯咯地叫唤以示抗议,别的鸡也加入进来。他离开鸡棚,将身上的尘土洗掉,整个过程,甚至之后躺在床上时,他一直想念着恩妲莉。
他睡着后,就像他进入无意识的沉睡状态时经常发生的那样,我摆脱他身体的束缚。即使还没离开他的身体,我总是能够见到平时在他醒着时看不见的东西。如您所知,我们是您创造的,我们不需要睡觉。我们的存在就像说着生者言语的影子。即使宿主睡着了,我们仍然醒着。我们守护宿主不被潜伏在夜色中的力量侵袭。当人类睡着时,灵界充满了醒着的精灵的声音和死者的窃窃私语。阿格乌、幽灵、阿卡利奥格利、精灵和暂时来到大地的恩迪伊奇全都从黑夜的盲眼里爬出来,像自由自在的蚂蚁一样在大地上行走,完全无视人间的边界,根本不理会墙壁与篱笆的存在。两个争吵不休的精灵或许会扭打在一起,滚进一户人家的屋子里,落在他们身上,穿过他们的身体,继续搏斗。有时候它们会径直走进人类的居住地,观察他们。
那天晚上,和大部分晚上一样,到处充斥着精灵们的喧闹和月下世界的敲敲打打,许多个声音在叫嚷、咆哮、说话、号啕、吵闹。本穆奥这个世界,还有埃津穆奥——它的通道——充斥着这些声响。远处传来的迷人笛声在空中回荡,如同一头活物般充满生机。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直到将近午夜时分,有什么东西以离奇的速度射穿墙壁。它立刻蜷起身子,就像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泛着微光的灰色线圈。起初它似乎朝屋顶升起,继而开始缓缓地扩大变长,像一条影子之蛇。然后它逐渐变成一只最恐怖的阿格乌——长着蟑螂般的头颅和臃肿的人身。我立刻冲上前,喝令它离开。它看着我,眼里充满恨意,然后死死地盯着我的宿主没有意识的身体。它的嘴巴似乎被黏稠如脓液的分泌物粘在一起。它一直指着我的宿主,但我坚持要它离开。见到这个邪物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开始害怕它会伤害我的宿主。我念起一段咒语,借您的神威让自己获得力量。这一招似乎对那个邪物奏效,它退后几步,发出一声哀号,然后消失了。
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许多遍轮回中曾遇到过像它这样的精灵,我印象里最生动的,是在战争期间凭附于艾金克昂涅身上时,他曾在乌穆阿希亚一间业已半毁的废屋里睡觉。当他睡着时,一个精灵迅速成形,吓了我一跳。我见到没有头颅的它正在挥舞胳膊和跺脚,朝曾经摆放它的头颅的树墩比画着。埃格布努,就连阿卡利奥格利,那些长着丑陋躯体的生物,也不会令我这个精灵感到如此恐惧。然后,在某种变化莫测之力的作用下,那个邪灵的头颅出现了,悬在半空中,它的眼睛在四处张望。那个无头邪灵胡乱挥动着双手,试图把头颅拿下来,但它到处乱转,直到最后,那个头颅顺着它刚才来的方向飘荡而去,那个邪灵追在后面。翌日,我透过宿主的眼睛了解到,那个男人曾经是敌方的士兵,在强暴一个怀孕妇人时被砍掉脑袋,自此成为一个阿卡利奥格利。翌日早上,我的宿主艾金克昂涅看着那个男人的尸体被火化,根本不知道前一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立刻一跃而起,想追上那个精灵,希望找出它以我的宿主为目标的原因,但我不知道它朝哪个方向走了。我在茫茫夜色里找不到它的踪迹,空中听不到脚步声,大地下漆黑的涵洞里见不到足迹。那天晚上,天空中繁星密布,众多的精灵在我的宿主的农场周围忙碌着各自的事情。附近没有人,甚至连人迹也没有,只有从不知多远处传来的汽车沿着道路驶过的声响。我有点想在周围逛一逛,但我怀疑刚才见到的阿格乌是一个游魂,想寻找一个人上他的身,它可能会返回,尝试侵占我的宿主的身体。于是,我尽快回到农场,越过后院的篱笆,然后穿墙回到房间里,我的宿主仍在熟睡。
阿克瓦阿库鲁,第二天早上,他在家禽的聒噪声中醒来。其中一只家禽老是叫个不停,不时它的叫声渐渐平息,然后又开始响起,声调比先前更加高亢。他推开裹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走到门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光溜溜的。他穿上短裤和一件皱巴巴的衬衣,来到后院。他把一包饲料剩下的那点东西倒进一个碗里,然后把碗摆在院子中央的一张旧报纸上。当他打开一个鸡笼的锁后,那群鸡立刻朝他拥去,一眨眼工夫,那个碗就被咕咕乱叫的披羽小生灵们围住了。
他退了开去,眼睛审视着它们,搜寻着不寻常的迹象。他对其中一只母鸡格外关注,它的翅膀曾被鸡笼上的一根钉子扎中。那只母鸡曾试图挣扎摆脱那根钉子,但太用力了,差点把翅膀给扭断。上个星期他给翅膀缝了几针,现在那只母鸡迈着谨慎的步子加入了争食的行列,在它的翅膀底下,那根缝合的红丝线清晰可见。他抓住那只母鸡的双腿把它拎起来,检查它的翅膀,手指顺着末端的血管抚摸着。正当他把母鸡放下时,手机响了。他跑进屋子里,但刚进客厅,对方就挂断了。他发现电话是恩妲莉打来的,对方还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起初他犹豫再三,不敢去读——似乎他害怕自己在屏幕上读到的内容会永远无法抹去。他把手机放回饭桌上,以掌托额,咬紧牙关。我看得出,昨天头部所受的伤让他感到不适。他从冰箱顶部拿下一小包扑热息痛,将仅剩的两片药中的一片倒进掌心里。他把药片放在舌上,走进厨房,从塑料瓶里喝了一口水,将药片吞下去。
他又拿起手机,阅读那则短信:侬索,晚上我来见你好吗?楚库,他朝自己露出微笑,朝空中挥舞着拳头,高喊道:“好的!”他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差不多回到院子里时,他才记起刚才他只是口头上答应了,似乎恩妲莉就在自己身边。他站在通往院子的纱门边,朝手机里打了“好的”二字。
想到可以见到恩妲莉,他容光焕发,拾了一些鸡蛋,将它们摆进塑料盒的蛋形凹洞里。然后他又抓住那只受伤的母鸡。它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它的鸟喙在一张一合,他抚摩着它的脑袋,检查它的翅膀,看它能不能扑扇飞翔。他把饲料盆清理干净,然后往上面倒了些饲料。一根像断牙签的东西从饲料中竖起。他拾起那根东西,丢到身后。然后他转念一想,害怕会有一只家禽找到那根小棍,还把它吞下去,于是他起身开始寻找那根小棍。他在一个笼子旁边找到了它,那个笼子是用来关小鸡的。那根小棍落在他摆放笼子的那片木板浸湿的边缘处。他拾起那根小棍,把它扔过篱笆,扔进农场外面的垃圾堆里。然后,他把饲料盆伸进两个鸡笼其中之一的底板上。
喂完家禽后,他的双手几乎全黑了,上面沾满了尘土和泥垢。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他右手拇指上有一道道印痕。他拾到的鸡蛋中有一个裹着干结发硬的鸡屎,他试图用手指将它刮掉,现在嵌在指甲缝里的东西就是鸡屎。他在浴室里一边洗手,一边想着自己的工作是多么另类,对于新接触的人来说一定显得很低贱。他害怕恩妲莉不会喜欢这份工作,甚至会觉得它很讨厌,如果她真的了解他这份工作的本质。
楚库,正如我之前所说,当自己高度重视的人在场时,一个人会变得忸怩不安,这种由恐惧引发的反省总是会发生。人们专注于别人会如何看待他们,据此对自己做出评价。在这种情况下,自我否定的想法会在那个人的脑海中肆意滋生——无论那多么没有根据——或许会令其最终变得意气消沉。然而,我的宿主并没有长久地耽溺于这些想法。相反,他立刻准备迎接恩妲莉的到来。他把屋子和阳台打扫干净,然后给坐垫和沙发除尘。他洗干净马桶,还往里面喷了消毒液,把水箱后面的老鼠屎弄干净。他扔掉一个塑料桶,那个油漆桶有几处裂开了。然后他拿着空气清新剂往屋子各处喷。他刚洗完澡,正朝身上涂润肤霜时,透过窗户,他看见恩妲莉的车子朝屋子驶来,两边是他耕种的作物。
伊安格—伊安格,那天晚上她出现时,我的宿主觉得憧憬之情令自己的身体在发光。她的头发梳了一个或许会令伟大母亲们觉得奇怪的式样,却令我的宿主觉得实在光彩迷人。他一直盯着那头熨贴的烫发、她的手表、手腕上的手镯,还有那串绿珠项链,这些令他想起母亲的妹妹艾菲米娅,后者住在拉各斯,但他早已和她失去了联系。虽然他已经觉得自己配不上恩妲莉,因为他没见过世面(他从未去过夜总会或上过剧院),但那天晚上见到她时,他更加觉得自己低贱了。虽然恩妲莉热情大方地和他打招呼,但他站在那儿,心中只有自惭形秽的强烈感觉。于是,在两人对话时,他就好像一个迫不得已而参加的人,只说不得不说的话,恩妲莉说一句他才应一句。
“你一直想当养家禽的农民吗?”恩妲莉问起了这个问题,比他预料的要晚,更加深了他的恐惧,害怕到头来恩妲莉不会对他倾心。
他点了点头,这时他想到那或许是一个谎言。于是他说:“或许不是,姑娘。是我父亲先有这个想法,不是我。”
“养家禽吗?”
“是的。”
恩妲莉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
“可是,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她问道。
“说来话长,姑娘。”
“天哪!啊,我想听。请告诉我嘛。”
他抬头看着恩妲莉,说道:“好的,姑娘。”
埃布贝迪克,他把关于那只小鹅的事情说给她听,先从它如何被逮住说起,那时候他才九岁,那次相遇改变了他的一生,现在,我必须将故事讲述给您听。有一天,他的父亲将他从城市带回乡下,吩咐他睡觉,说明天早上会带他去奥格布提森林,那里有一种长着羊毛般洁白羽毛的野鹅,生活在林中最深处一个隐秘的水塘边。大部分猎人不敢进入森林深处,害怕那里的致命毒蛇和野兽。那个水塘曾是伊莫河的一条支流。我见过那个水塘许多遍了。很久很久以前,早在阿罗的奴隶劫掠者开始扫荡阿莱格博的这片地区之前,那条河还在流淌。但一场地震将它切断,令它与河流的其他部分隔开,变成一个凝滞的水体,后来成为白鹅的家园。自围绕森林而建的九个村庄里的人有记忆以来,它们就一直在那里生活。
我宿主的父亲扛着一支丹麦造的长枪,带着他来到池塘边上,那里有一根倒落发腐的树干,上面布满了青草和野蘑菇。他们在树干后面停下来。距离树干扔两块石头的距离就是那一潭死水,一半水面覆盖着落叶。在它旁边是一片长满树木的湿地河岸。就在这里,一群白鹅聚在一起吃食。似乎被人类的出现惊吓到,大部分白鹅扑扇着翅膀飞进树木更茂密的林中深处,只剩下一只母鹅和它的孩子,还有野地里的另一只大鹅。那只大鹅蹦跶了几下,开始游过距离遥远的水面,直到它游到岸礁,然后消失在绿景之中。我的宿主惊奇地观察着那只母鹅。它长着浓密的羽毛,锯齿状的尾巴下垂着,一双眼睛长得很宽,还长着棕色的鸟喙,上面开了鼻孔。它行动了,张开翅膀,浓密的羽毛层层叠叠。它身边那只小鹅长得不一样:它的脖子更长一些,顶部光秃秃的,似乎被拔光了毛。它跟在母亲后面,迈着小小的脚丫踉跄向前,母鹅刚刚从窝边离开。我宿主的父亲端起长枪,要不是眼前突然出现令人困惑的一幕,他已经开枪了。那只母鹅在柔软的泥地里停下脚步,双脚陷入了泥地中,正张大嘴巴等候着。那只小鹅尖叫着,来到母亲身边,将它的脑袋埋进等候的嘴巴里,直到连它的一截脖子也消失了。
我的宿主和他的父亲惊讶地看着那只小鹅的头颈探进它的母亲的嘴巴里。小鹅在吃食时,它的母亲在竭力保持平衡。母鹅的双脚更深地扎入泥地中,它激烈地扑扇着翅膀,稳步往后退,它的爪子在收紧张开。小鹅贪婪地在喉咙里吃食,在那一刻,我的宿主觉得母鹅的喉咙会被撕开。透过母鹅的喉咙那层薄薄的皮肤可以看见小鹅的鸟喙在动。小鹅挣脱出来时,差点吓了我的宿主一跳。它开始往前奔跑,扑扇着翅膀,充满生机活力,仿佛获得了重生。它的母亲转过头,叫了一声,似乎立足不稳。然后母鹅站起身,半边身子沾上了泥巴,开始朝我的宿主和他父亲潜伏的方向冲过去。
当我宿主的父亲端枪瞄准时,母鹅冲到了近前。那一枪将母鹅轰得往后退去,发出惨厉的尖叫,鹅毛奓起。森林变得歇斯底里,到处都是逃逸的动物和扑扇翅膀的合奏。鹅毛落下时,我的宿主看见那只小鹅朝母亲的尸身飞奔而来。
“我做到了,我终于开枪打中一只奥格布提森林的鹅了。”他的父亲说着,站起身,朝那只死鹅跑去。我的宿主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没有开口说话。他父亲兴高采烈地捡起死鹅,开始向刚才来的方向折返,一路上留下死鹅流淌的鲜血。他父亲没有察觉那只小鹅快步跟在他身后,尖声叫唤着,许多年之后,我的宿主才意识到,那是一只鸟的哭泣声。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父亲说多年来自己一直想逮住一只奥格布提森林的鹅。“总是说没有人知道它们住在哪里。谁会知道呢?只有少数人会冒险闯进奥格布提森林这么深的地方。人们只在空中见到过它们。你知道的,要开枪打到空中的东西非常困难。这个——”这时,他的父亲猛地转身,见到他站在身后远处。
“奇侬索?”他的父亲问道。
他嘟着嘴巴抬头看去,眼泪就快流出来了。“先生——”他说的是白人的语言。
“怎么了?怎么回事?”
他指着那只小鹅。他的父亲低头看见那只小鹅正在沼泽里迈着双脚前进,眼睛盯着这两个人类,正在为它死去的母亲而哭泣。
“嘿,你干吗不把它抓住,把它带回家呢?”
我的宿主朝他的父亲走去,在小鹅身后停下。
“你不如把它养着。”他的父亲又说了一遍。
他看着那只鸟,然后看着父亲,心中萌发了一个想法。
“我可以把它带回乌穆阿希亚吗?”
“嗯,”他的父亲说道,又转身回到路上,带着那只死鹅朝刚才来的方向走去,他手里的鹅尸现在有一半变成了深红色,“现在,把它逮住,然后我们走吧。”
他犹豫地拖着步子,然后猛扑向前,抓住小鹅两条瘦巴巴的腿。那只鸟哀鸣着,挥舞着翅膀拍打着抓住它的那两只纤弱的手。但他将小鹅的两只腿抓得更紧了,将它从地上拎起来。他抬头看着正在等候的父亲,鲜血正从父亲手里的鹅尸上滴落下来。
“现在它是你的了。”他的父亲说道,“你救了它。把它带上,我们要走了。”然后,他的父亲转身开始走回村子,他跟在后面。
接着,他告诉恩妲莉他有多么喜欢那只小鹅。它总是骤然间发怒,然后平静下来,接着振作起精神。有时候它会疯也似的胡冲乱撞,或许是想回到那片森林,它的故乡。当它发现自己没有机会逃出去时,会沮丧地转着圈。他专注地看着那只小鹅,心中感到担忧。他总是害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这只鸟身上,又害怕终有一天它会从他身边逃掉。当小鹅开始愤怒地在屋子里奔跑,从一堵墙壁冲到另一堵墙壁,想穿墙而过,逃出生天时,这种恐惧最为明显深切。经过每一次像这样的挣扎之后,它会回到一把椅子或一张桌子上,耷拉着脑袋,似乎虚脱了。它会张开翅膀,气恼或沮丧地嘎嘎叫唤。
“是的。”他在回答恩妲莉的问题——有时候那只小鹅很平静。他知道那是大地上的生物的天性,哪怕它们当中最痛苦的生灵被关起来之后有时也会平静下来。在这些时候,那只小鹅会睡在他床上,躺在他的身边,似乎它是一个伴侣。他带着小鹅刚回到乌穆阿希亚时,邻居的孩子们蜂拥而至来看它。起初他妒忌地护着那只小鹅,不许任何人碰那个养鹅的酒椰笼子。他甚至和几个朋友打架,因为他们未经他的同意就去摸小鹅。那几个朋友住在附近,经常和他一起踢足球。其中一个朋友艾吉克,和他是最好的哥们儿,此人对小鹅格外迷恋。艾吉克比别人更频繁地去看小鹅,到后来,我的宿主同意让他经常和小鹅一起玩。然后,有一天,艾吉克问我的宿主能不能把小鹅带回家里,让他的奶奶看看。他说:“五分钟,就看五分钟。”奥瑟布鲁瓦,我见过这个孩子的眼神,在那双眼睛的深处,我能看见一团小小的嫉妒之火在燃烧,令我感到害怕。因为我在人类的孩子身上见过了许多遍:那是羡慕的反面,导致了许多凶杀与阴谋的发生。我在宿主的脑海里闪念,忠告他不应该让小鹅被带走,但他不肯听我的话。他把那只鸟交给了朋友,满心以为那只鸟不会受到伤害。
艾吉克把小鹅带走了。到黄昏时他还没有把鸟带回来,我的宿主着急了。他到艾吉克家里去,敲响艾吉克和他的母亲住的那间平房的房门,但听不见有人应门。他喊了艾吉克的名字许多遍,但没有人回答。门从里面反锁了。但他从外面能听见小鹅在叫唤,听见它扑扇着翅膀到处乱飞的响声,虽然它的腿上绑着绳子。他冲回家,找到他的父亲。两人一起去艾吉克家里,虽然这一次艾吉克的母亲过来开门,但她矢口否认小鹅在他们家里。
这个女人死了丈夫,曾经勾引我宿主的父亲到她家里,两人曾交媾过。但他的父亲不想让任何人取代挚爱的亡妻的地位——他的余生都会为她哀悼,因此拒绝继续这段关系。这件事情成了他与那个女人之间的心结。虽然我的宿主对这件事情并不知情,可我知道,因为我曾听见他的父亲在我的宿主睡着时自言自语提起过。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他父亲的魑——一个无忧无虑的魑,总是虚无缥缈得意扬扬地在屋里飘来飘去,它对我说它离开宿主的身体,因为他准备和那个邻居妇人云雨一番。它说我宿主的父亲和那个女人正在屋后的院子里亲热。我和这个守护精灵很熟络,一户人家的守护精灵之间总是甚为相熟。半夜里在一户人家里看一眼,你会发现守护精灵们——通常都是男人的精灵——在聊天或在屋子里走动,在宿主们的一生中彼此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就是我如何结识了许许多多人类男男女女的守护精灵的原因。
因此,在这一天,或许是因为她仍然记得那个伤痛,那个女人当着我的宿主和他的父亲的面,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之后我的宿主拿艾吉克和他的母亲没辙。有好几天他呆呆愣愣的,有时候会陷入无法控制的愤怒,冲到邻居的房子,但他的父亲会喊他回去,威胁说要是他再去的话会拿鞭子抽他。他每时每刻都在倾听小鹅的动静,不肯吃东西,晚上几乎睡不着觉。作为他的守护精灵,看着他遭受痛苦,我心里很难过。但在这种情况下,魑没办法做什么去帮助人类,因为我们能力有限。睿智的祖先们曾说:“伟于其人者,亦伟于其魑。”他们的话是对的。比另一个人更强大的人,他也比后者的魑更加强大。故此,对于一个意气消沉的人,魑也无能为力。
埃格布努,听到故事的这里,恩妲莉很受感动。虽然她在听故事时老是提问(“他说了那些话啊?”“接下来怎么了?”“你见到了吗?”),我决定不去讲述这些,因为我得专注于这个关于我的宿主曾全心喜爱的那只动物的故事。鉴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和我站在您面前为我的宿主作供的原因,我必须在这里讲述她说过的话,故事到了这个节点,我的宿主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种渴望把他逼到了疯狂的边缘。恩妲莉无奈地摇着头,说道:“你一定很难过。那只鸟是属于你的,你为它伤心难过。它就那样被带走了。那一定很痛苦。”他只是点了点头,继续讲述故事。他告诉恩妲莉到了第五天,他陷入绝望。他爬到后院的树上,从上面可以望到邻居的房子。他看见艾吉克坐在房子篱笆后面的板凳上,抚摸着那只小鹅。起初小鹅看上去像是死掉了,然后他看见它的翅膀扑扇着,因为它试图从囚禁者身边飞走,但艾吉克立刻一脚踩住绑在它腿上的红绳。小鹅在挣扎,一遍又一遍地抬脚扇翅,但那条绳子紧紧地拉住了它。我的宿主看着这一幕,脑海里浮现出残忍的念头。
楚库,我一察觉他心中的想法,便表示反对。我在他的脑海里闪念,让他想到要是实施行动的话将会造成的痛苦与毁灭。他思考了片刻,甚至想象着那只鸟的脑袋被石头砸破,鲜血从伤口中汩汩流出的情形,那幕情形令他感到恐惧。可他将这个想法摒出脑海。但您知道,魑不能违背宿主的意愿,也不能强迫宿主违背自己的意愿。这就是为什么祖先们说:如果一个人变得沉默,他的魑也会沉默。这是适用于全体守护精灵的普遍法则:魑必须服从人的意志。因此,我陷入困难的境地,我只能无助地看着他做出最后将会为他带来痛苦的举动。他带着弹弓回去,坐在一条弯曲的树枝上,藏身于叶丛之间。从那里,他见到小鹅被绑在艾吉克刚刚坐过的板凳腿上,艾吉克已经回屋子里去了。
到了故事的这里,我的宿主发现他将向恩妲莉讲述自己所做的残暴之举,因此,他没有再说下去,对她撒谎,骗她说他不再爱那只小鹅,因为它已不再属于他。他告诉恩妲莉因为它归顺了艾吉克,他想杀了它,作为对它的新主子的报复。恩妲莉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继续说。”他向恩妲莉讲述他如何用弹弓射中小鹅。石头打中了小鹅的胫骨,它倒下了,痛苦凄厉地啼叫。他仓皇地从树上下来,心脏就像在擂鼓般响个不停。他跑进房间里,过了一会儿,艾吉克抱着那只流血的小鹅冲了过来,大声喊道,要是小鹅得不到医治就会死掉。事实上,在要回小鹅并把它带回家的几天后,他一觉醒来,发现那只小鹅仰面躺在房间的正中央,那双小小的翅膀紧紧地夹在身侧,脑袋耷拉着歪向一边,双腿僵直,了无生机,爪子朝下蜷曲着,呈现出死后硬直的初期状态。
噶嘎纳奥格乌,那只鸟的死深深地令我的宿主感到懊恼。他向恩妲莉诉说失去小鹅令他多么悲伤、深深地讨厌自己,令他的父亲不得不惩罚他。但这么做根本没有用。学校开始投诉他不专心学习,总是逃课。他是那么讨厌自己,他故意做出会招致惩罚的举动,他接受惩罚——尤其是挨鞭子——像一个受虐狂那般丝毫不以为意,引起了老师们的警惕。他们给他的父亲写信,后者也不愿再体罚自己的孩子,因为原本他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孩,如今变得瘦巴巴的。有一天,在绝望之下,为了拯救儿子,他的父亲带他去了城外的一座家禽农场。我的宿主细细向恩妲莉描述那座大农场:他的眼前有好几百只鸟——各类家禽。就是在这里,在成千上万根羽毛的气味和数百个咯咯哒哒的声音中,他的心终于恢复了生机,在他的体内跃动。他的父亲和他带着满满一笼子小鸡和两只火鸡回到家里,开始了家禽生意。
埃布贝迪克,他讲完那个故事之后,有一会儿,两人没有说话。在沉默中,他反思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想知道是否说错了什么,招致她的反感。恩妲莉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或许是在评判他的话。审慎是他的自尊的中心,那是他赖以生存的绝不容抹杀的品质。因此,他隐匿了过去生平的大部分细节,即使面临压力,也绝不多嘴多舌。他为自己说了太多内容给恩妲莉听而坐立不安,他的思绪转移到上个星期他种下的西红柿,他还没有来得及浇水呢,这时候恩妲莉突然开口了。
似乎在经过长久的思考后,恩妲莉说道:“这份工作挺好的。”
他点了点头:“你喜欢吗,姑娘?”
“是的,我喜欢。”她说道,“你思念你的家人吗?事实上,你妹妹怎么样了?”
虽然这个问题很简单,但他斟酌了许久才做出回答。我和人类一起生活了非常久,知道他们不会去记住那些伤害过他们的人。那些人的情况被藏在紧闭的罐子里,得将盖子揭开才能记起。又或者,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譬如战争期间他的祖母曾遭到敌方士兵强暴的回忆——必须将那个罐子砸碎才行。因此,他只是说:“她住在,嗯,住在拉各斯。事实上,我和她没有交流。她叫恩姬璐。”
“为什么呢?”
“姑娘,爸爸去世前她就离家出走了。她,你知道的,她——我应该怎么说呢——抛弃了我们。”他抬头看着她直勾勾的眼睛,“她之所以走,是为了一个男人,没有人希望她嫁给那个男人,因为他的年纪很老,老得甚至可以当她父亲。事实上,他比我妹妹足足大了十五岁。”
“啊——天哪!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妹子。”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恩妲莉,想知道刚才那么称呼她会有什么反应。然后,他说道:“我不知道,姑娘。”
埃格布努,虽然当时他向恩妲莉讲述的关于妹妹的事情就只有这些,但当一个人撬开盖子时,他见到的东西要比讲述的还多。这种事情总是无法阻止。“为什么一个孩子会抛下自己的父母不管呢?”他父亲这么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听到这番话,他的父亲会眨一眨眼睛,缓缓流下泪水,摇摇头,打个响指,然后紧咬牙关,发出嗒、嗒、嗒、嗒、嗒的声响。“我实在是不明白。”说出这番话时,父亲的语气甚至比刚才更加苦涩,“任何人都不会明白——无论死去的人或在世的人。噢,恩姬璐,噢,我的女儿!”
因为这个回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想换个话题。“我给你拿点喝的吧。”他说道,然后站起身。
“你有什么喝的?”她也站起身。
“不,你坐下,姑娘。你是我的客人。你应该坐着,等我来伺候你。”
她哈哈大笑,他看见她的牙齿——它们看上去多么小巧精致,细密地排列着,就像小孩子的牙齿。
“好吧,但我想站着。”她说道。
他瞥了恩妲莉一眼,皱着眉头说道:“我不知道你会说皮钦语。”然后他笑了。
她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子,哼了一声,这是伟大的母亲们相传下来的娇态。
他端来两瓶芬达,将其中一瓶递给她。他仍然成箱地购买这种他们称之为芬达和可乐的饮料,因为他的父亲以前会买来给客人喝,虽然并没有多少客人来看他。他把几瓶放在冰箱里,空瓶放回箱子。
他指着那张配了四把椅子的饭桌。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稳在布恩维塔牌麦乳精罐头的盖子上,因为熔蜡流淌而改变了形状,蜡还从罐子上流下来,在底部汇成一摊,看上去就像一棵老树虬结的树根。他把烛台推到桌子靠墙的边上,从旁边拉出一把椅子让恩妲莉坐下。他看见恩妲莉在看着墙壁上的日历,日历上有一幅白人的阿鲁斯——耶苏基度[10]的画像,头上戴着荆棘之冠。在耶苏抬起的手指旁边有一行字,她的嘴唇念念有词,但没有发出声音。当恩妲莉坐下来时,他打开饮料,正要把开瓶器放回去时,恩妲莉抓住了他的手。
伊安格—伊安格,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无法理解那一幕所发生的事情的全部含义。似乎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恩妲莉能读到他的心声,其实那些全都显现在他的脸上。在某种魔力的作用下,恩妲莉知道他一直挂在脸上的那个微笑其实是他的身体在竭力控制火山般猛烈的毫不妥协的庄严欲望。他们全情投入地美妙地做爱,以罕见的精力持续了几乎一个小时。一种难以置信与宽慰轻松夹杂在一起的奇妙感觉驱使着他,至于恩妲莉是被什么感觉驱使,我无法描述。楚库,您知道,您派遣我凭附于人类身上许多回,与他们共同生活,与他们成为一体。您知道,我见过许多赤身裸体的人类。但他们的交媾是如此激烈,令我感到心惊。或许是因为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两人都察觉得出——而他真的在这么想——两人之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深刻情愫。事实上,我想起了她的魑说过的话:“我的宿主在她的心龛里竖起了一尊塑像。”那一定是到做爱结束,两人大汗淋漓,看见恩妲莉的眼里噙着泪水时,他躺在恩妲莉身旁,嘴里念念有词的原因——虽然只有他、恩妲莉和我能听见,但它就像惊雷般响彻人界及其域外,在人类与精灵、生者与死者的耳边回响,从那一刻直至永恒:“我终于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