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似是故人来

面临中考,补课的事提上日程。虽说教育局明文规定学生要减负,一律不准补课,但实际上各间学校仍在照补不误,当然名义上不叫补课,叫培优补差,学生自愿报名。怕家长投诉,也不收钱。学校给点补贴,一节课20元钱。这点钱简直不算什么,老师们要是在外面带家教,远高于这个数。可是,没办法,为了成绩上去,为了学校和自己的声誉哪怕不给钱,也得补。老师的牺牲精神有时也是形势逼出来的。升学率是神奇的魔棒!它能使一切发生异化。

补课的时间安排在晚上和周六白天。

因为是自愿,叶小凡就不鼓励学生都来,象简小龙之流,正经上课都不好好上,又有什么必要晚上来补课。偏他这么不爱学习的家伙,这次却要积极报名来上。叶小凡纳闷,难道太阳从西边出?简小龙幡然觉醒奋发图强了?不像!肯定是另有蹊跷。

果然,他钻了空子。那天晚上谢老师补习数学课,简小龙没来。电话打到家也没人,叶小凡急了,班里的几个男生提供线索可能去了附近网吧。

叶小凡一听,不由火冒三丈。立即拔脚去找。

尽管国家三令五申打击黑网吧,可是黑网吧仍然屡禁不止。他们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悄悄滋生。学校德育处曾专门突击检查过,每次都看到有未成年学生在里面。向有关部门反映,然而终究难以取缔。不良经营者总有办法掩过耳目。一般人也许不知道,那些看上去家居式的小房子,原来正是黑网吧的窝点。多少孩子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其中!对于这些黑网吧,叶小凡深恶痛绝。

总不能让老师24小时值班,守在那里吧!

叶小凡心急如焚,终于找到学生透露的那家网吧。真难找啊,藏身于夜色中不起眼的小士多店后面!简小龙果然在哪儿酣战。看到叶小凡来,简小龙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叶小凡顾不得擦额上的汗,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简小龙嘴里咕哝着,“干嘛吗!我妈都不管我的。”

“哼,你妈就不该生你。”这句话说到嘴边叶小凡还是忍了回去。

当班主任真比当妈还累,妈只管一个孩子,而她要管四十多个孩子。多几个象简小龙这样的孩子,她觉都睡不安慰。真的,连梦里都给她闯祸。

除了当班主任,带两个班的语文课外,学校又让叶小凡兼了文学社工作。周林说,文学社的活派不动别人,杂事无功,也没有报酬,没人愿意做,谁叫你新来,又年轻,自然抓你了。叶小凡的日子不由分说变得更加忙碌起来。当然,忙一点好,忙一点叶小凡就不会想在湘南的那些烦心事了。

国庆节到了,学校放长假。好不容易轻松一下,叶小凡去姜红那儿玩。好久没有见她了。姜红一直催着见面呢。放假的当天晚上姜红正约了一帮朋友吃饭,邀请叶小凡一起来。

是一群文化人。姜红在企业内刊做编辑,舞文弄墨,经常有一些文人的沙龙聚会。

在福田区的一家会所酒店。叶小凡到的时候,一桌子都已到了七七八八。姜红招呼叶小凡在身边坐下。

除了姜红,没有一个认识的。姜红就一一介绍,有记者、编辑、作家、自由撰稿人、电视台的,原来这块文化沙漠还有不少文化人啊!文化人聚在一起,自然很热闹,话题广泛,无所不包。叶小凡当老师久了,孤陋寡闻,只有洗耳恭听得份。

坐在叶小凡另一侧的是一位儒雅风趣的中年男士,他正在议论当下的国学热。

这是个有趣的现象,孔子已经死了上千年,却总是被抬出来,有时批他,有时捧他。全是政治的需要。缺什么吆喝什么。“孔子热”,热的不是孔子,孔子只是符号。

秦海洋侃侃而谈,他说,传统就是过去,我们要学习,要研究,要拿来主义,但也没有必要当祖宗供着,内圣外王。这是理想化的,实践已经证明,行不通。人是善恶同源的,靠人的修炼自觉来制约人肯定不行,必须有制度保障。

对于儒家始祖孔子,他说得也不客气,说孔子一辈子想当官,不能为王,就为王者师。

“当然,作为教育家的孔子,很可爱。”

叶小凡听得入神。冷不防秦海洋转过身来,给她夹一道新上的“黄金卷”,令她一下子羞赧起来。他谈兴正浓,还不忘关照一下身边这位默默无言的女邻座。挺绅士风度的。

姜红对叶小凡说,“这位才子叫秦海洋,是文化报的主笔,副刊部主编,你有好文章可以给他。”又对秦海洋介绍道,“叶小凡是我们班才女,大学时就发表过小说。现在在木棉中学教书。跟孔子是同行!”

“啊,原来是老师啊!敬仰!”秦海洋递上名片。又问叶小凡要。叶小凡不好意思道,“我没有名片。”

秦海洋就拿出通讯薄和笔,让叶小凡留下电话。

姜红趁机说,秦海洋学问好,你们学校不是有文学社吗?可以请秦海洋给你们学生讲讲文学!他口才超好的。

虽然才短短的一席饭功夫,但叶小凡对姜红评价的深信不疑。大凡酒桌、沙龙,总会有一两个气场特别强的人,大家会不知不觉地被他(她)吸引。秦海洋就是这样的人。难得他还那么细心地兼顾到自己的情绪,高谈阔论,也不忘随时给旁边的叶小凡夹点菜。她心中颇觉受用。

叶小凡忍不住偏头看了一下秦海洋,正好遇到他投过来的目光。叶小凡忙道,“不知秦老师到时能不能来我们学校讲演呢?”

秦海洋笑道,“可以啊。”

叶小凡觉得他的笑容很亲切,依稀像某个熟悉的故人。

回到宿舍,天已经黑了,那栋楼不象平时热闹,许多老师都回老家团聚,或出去玩了,包括经常来串门的宋老师也不知跑哪儿消磨时光去了。对于单身的人来说,越是过节越感寂寞难耐。周林家的灯是亮的,叶小凡上楼的时候正碰上周林和她老公牵手出去散步。“这么晚还出去啊?”叶小凡打招呼。

“小家伙刚睡着,我们出去买点东西。”周林甜蜜地说道。

叶小凡点点头,看着两人的背影,心底升起一丝莫名的惆怅来。远处溜冰场改做的露天跳舞厅传来一阵阵喧闹的音乐,许多打工妹打工仔在那儿K歌跳舞,挥霍着他们简约火辣的青春。溜冰场的旁边是一排大排档。东山村是燕栖城的贫民区,这边高档的酒店几乎没有,大排档却不少,布满了一条食街,不少人在那喝啤酒吃宵夜。是的,每个人都有开心的权利。

短的是人生,长的是苦难,不由想起张爱玲的名言。叶小凡叹了口气,回到住处,拉亮灯光,满屋寂静。给玻璃瓶的绿萝换了水,摘了黄叶。她喜欢花花草草,养不起那些娇贵的名花,剪一点绿萝插在透明玻璃瓶里,也是青翠可喜。冲完凉,换了睡衣,斜靠在床上,随手拿一起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看了起来。已经11点多了,好在明天不用起早,她习惯读两页书再睡觉。喝咖啡,听音乐,读村上春树,被视为小资的生活标签。叶小凡倒不是赶时髦,她真的蛮喜欢这个日本作家,他善于探索都市人的迷茫、欲望和分裂的自我。是个永远的少年。放假前,她在图书馆借了好几本书,以供节日消遣。天天忙着学生,连书也读得少了,更不用说写。姜红还说,给秦海洋写稿子,唔,她现在还写得出来么?

隔了两天。叶小凡突然接到秦海洋的电话。当时正是上午,她刚起床不久,在厨房煮打卤面为自己做早餐,手机响起,她以为是哪个学生家长。

那边迟疑了一下,说,“我是秦海洋。”

叶小凡“噢”了一声,忙道“你好!秦先生,有什么事吗?”

这么一问,那边似乎更有些局促,电话里出现短暂的停顿。

“节日快乐!”叶小凡弥补了略带尴尬的沉默。

“节日快乐!”那边也放松下来,“今天有空没?我想找你问件事儿。”

“空啊,还在放假呢。”叶小凡道,心里却惊讶,找我问什么事呢?我们才刚刚认识。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若有时间的话,下午我们见个面?”

约见的地点是离燕栖城有两站路的一家桑树咖啡店。叶小凡并不知道这家咖啡店,她对深圳都不熟,是秦海洋选的址。他说那儿不太远,她走起来方便。也不在燕栖城里面,怕叶小凡觉得不便。这个人考虑真周全,蛮细心的呢。

下午,人不是很多,外面是热闹的街道,车水马龙,桑树咖啡店里面却很安静,象一座静静的孤岛。咖啡的香味溢满空间,店面分隔了好几个区间,顾客零零星星,符合叶小凡的咖啡馆印象。

出门的时候,叶小凡化了点淡妆,穿了件蓝底小白花的短袖连衣裙,直发垂肩,看起来象个清纯的女大学生。她进来的时候,秦海洋已经到了。在一道幕帘后面。他身着白色休闲T恤,稳稳地坐在那儿,一边抽着烟,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看到叶小凡进来,秦海洋放下报纸,很绅士地请她入座。又递上菜单。

“吃点什么?”他问。

“随便。”

“这里可没有‘随便’哦。”

叶小凡笑了。她是喜欢咖啡馆的。在湘南,她常常自己在家里煮咖啡。这还是跟潘家强学来的习惯。可是去咖啡馆的记忆却要推到很远了。远到还没结婚之前。婚后的潘家强应酬多,多是大吃大喝的场所。叶小凡一个人也就很少来了。

“我来给你推荐一款。这里的奥克兰牛扒不错。”秦海洋便自己做起主来。

叶小凡瞅了一眼,奥克兰牛扒是招牌菜,占很大的广告,新鲜的纹理可见的扒肉,配上青翠的小西兰花和红椒,令人垂涎欲滴。价格却不菲。

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的殷勤令叶小凡有点小小不适。她身体直直的,不知该说啥好。

秦海洋给自己叫的却是中餐荷叶鳗鱼套餐。

“年轻人都是中意西餐的,我们老朽,胃只爱中餐了。”秦海洋自嘲笑道。

“既如此,干嘛要选这儿?何不直接去中餐馆?我无所谓的。”叶小凡道。

“嗯,咖啡馆比较安静,适合聊天。我这人怕吵,这一点又不太习惯中餐厅了。而且,这个时间点中餐厅都还没开张哦。”

这么郑重,叶小凡不由心里面嘀咕起来,他要找我问什么呢?该不是给小孩补课吧。做为老师,她能做的只有这个了。叶小凡基本是不接受补课的。无论在湘南,还是在深圳,有家长请她给小孩补习,她都会婉拒。是自己的学生,她教他们责无旁贷,下了课,问问题,额外再辅导一下,都可以,可是,她不接受收费补习。

“听姜红说,你是今年刚到木棉中学?”

“嗯,这学期刚过来。”

“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吧?”

感觉?哪一方面的感觉?叶小凡难以回答。她才来一个月,这一个月忙忙碌碌,还没来得及反刍自己五味杂陈的感受。生活肯定是跟过去截然不同了。

“我想问一下,你们学校还招不招人?招老师?”

原来是问这个!

“怎么?秦先生该不是要改行当老师吧?”叶小凡开玩笑道。

“我当过老师的。”秦海洋也笑道,“不过,现在大约没人要了。我是帮人打听——”

叶小凡扬了扬眉。“谁呀?”

“我姐姐的儿子,大学毕业,学师范的。他想来深圳找工作。”

“应届毕业生?”

“工作两年了,小伙子不安心,要往南方跑。他妈妈就这么个儿子,不想放他过来,不然早来了。”

“男孩子工作好找一点。我上次听我们年级长说,以后进老师应该多进些男教师。否则学校阴盛阳衰。我们办公室就是女老师多。你可以叫他来试试,学校每年都会招聘些人的。”叶小凡说道。她来木棉中学才知道,早在暑假前,学校就面试招聘了一些新老师。她来晚了,若不是小魏走,她还来不了。学校每年都会来些新人,也会走些人,有的是自己离开的,有的是学校炒掉的。若要来深圳,得早些准备。

秦海洋点点头。他邀请她出来,问的就是这个事?叶小凡有些诧异。这么大好的假日,他没有别的安排?深圳的中产阶层,一到假期都忙着四处出游。学校里的许多老师节前就在做打算了。昨天吃饭,姜红也告诉她,今天一家要驱车去桂林。还问叶小凡要不要一起去。叶小凡自然回绝了。这新来乍到的一个月,太忙,她想好好休息一番。况且,人家一家子出游,她掺和什么呢?

“姜红说你初到深圳,人地不熟,她国庆不能陪你逛,让我有空约约你。这里正好有两张深圳剧院的演出。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原来是姜红的安排。叶小凡不禁莞尔,深圳到底不是她孤身一人,有朋友在,真好!

“那你怎么不出去旅游啊?”叶小凡问道。

“扎堆儿玩太累,现在出去,看到的不是风景,是人头。真要玩的话应该去那些没开发的地方。”

“现在还有什么样的地方能逃过人的爪印?”

“所以,我们就跑到孤岛上来嘛。”秦海洋笑道。和人交际并不是叶小凡的强项,可是秦海洋的笑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和力,像春风吹过湖面。让她不由想起某个人,是的,江少波。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们其实长得一点不像,一个宽阔,一个瘦削,可是,他们的笑容竟有某种相似。

牛扒上来了,上面点缀着红辣椒、洋葱,鲜味扑鼻,和画面上一样,令人胃口大开。还配送了一支红酒。小小的托盘上点着一只小红蜡烛,漂浮在一汪油脂上,火苗亮闪闪的,映在透明的玻璃墙上,像对称的小星星。

两只透明的小酒杯斟满。秦海洋举起来,说,“庆祝国庆!”

叶小凡也举起了杯。

这是她在深圳过的第一个节日,和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子一起庆祝祖国的生日。

为了寻找话题(在叶小凡看来),秦海洋不时地问她学校的情况。或许也是想多了解一些,好回去给家姐和姨侄汇报吧。叶小凡也就尽责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特别是说到班上的学生,他们的小淘气,小乖巧,小聪明,小混蛋,让她止不住话头。

“我发现,你在说学生的时候,神情特生动。”秦海洋饶有兴味地笑道。

“是吗?我也只能说说学生,别的都说不上来。”叶小凡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觉得自己今天话有点太多了。

又说起文学社的事。叶小凡说,学校有意向,想请一些文化人来开些讲座,不知秦海洋能不能支持。

秦海洋满口应承了。

下午的时光,在店里叮咚的背景音乐里,静静地流逝。咖啡店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些客人。一对十几岁的小客人虎虎生风的到来,引起了叶小凡的注意。一男一女,叶小凡揉揉眼睛发现,那女孩竟是张茵,打扮的非常时髦,还带着耳环。脱下校服,真看不出是学生,完全是一个社会时尚少女。

叶小凡腾地站起来,想走过去。

“怎么啦?看见谁呢?”秦海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我的学生!”

“嚯,一对儿!”秦海洋笑道。

叶小凡要过去。秦海洋拉住她,“先坐下来,别吓着人家孩子。看看再说吧。”

叶小凡止住了。却没办法集中心思和秦海洋聊天,她的视线被那对孩子牵走。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离她较远的窗边,喝果汁,似乎挺开心。难怪最近的一场测试,张茵考得一塌糊涂!难不成是闹早恋啦?

叶小凡心里不免生起气来,看她居然还带耳环,关这一项,带进学校的话,仪表分就要扣掉,叶小凡使劲地咳了两声,张茵没有听见,——她和那个男孩聊得实在太投入了。

“现在学校是不是早恋现象也很厉害?”秦海洋问道。

“嗯,现在的孩子都比较早熟。”

“其实学生时代的感情想起来还是蛮纯真的。”秦海洋笑道,“我念中学时也曾暗恋过一个女孩的。天天尾随其后,就等她回眸一笑。”

叶小凡不由想起自己。她和江少波也是高中同学。是什么时候好起来了?那时她是语文课代表,江少波屡屡不交作业,她恨得要命,总是要跑过去骂他,让他补,后来两人好了,才知道,他是故意的。就是想引来她对他的关注。

那时老师也是反对早恋的,在班上公开发话,谁敢早恋,开除谁,结果没有一个人被吓倒。

现在轮到自己当老师,遇到同样的问题。位置不同,看法就完全不同了!

毫无疑问,早恋是一定影响学习的,极少数的有定力,互相鼓励,起好作用,大多数是起负面作用的。如果不是与江少波恋爱,她会考得更好。不至于只在家乡读一个师范。可是,这些道理只有在经历之后才知道啊。叶小凡恨不得马上跑过去跟张茵剥心剥肺,说一番。

“你也不要太过紧张。现在的孩子与我们不一样,他们的交往更开放,尤其是独生子女,其实挺孤独,他们交朋友,也许只是寻求一种慰藉。学会爱,对他们来说也是一门功课。”秦海洋道。

叶小凡不由深看了他一眼,是的,他说的也对。当了这么几年老师,她确实知道,有的孩子,他交所谓的朋友,有的是出于孤独,有的出于好玩,有的是出去面子,觉得别人有,自己也不能没有。然而,到底是青春期,情窦初开,为情所困的例子也不少。还有做出傻事的。在湘南,一个高中女生偷偷去医院打胎的事,已经成为全校秘而不宣的经典教训。

张茵,她还只是个初中生。

叶小凡心不在焉。

坐了大约一节课的时间,张茵和那男孩准备离开,站起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张茵一扭头,终于看到了叶小凡,她吐了下舌头,跑过来和叶小凡打招乎,“哇,叶老师,你也在这?”竟然没有一丝愧疚!现在的孩子,他们比你还理直气壮!

张茵眼睛还顺带着在秦海洋的脸上扫描了一遍,把嘴凑到叶小凡耳边,小声问道,“老师,是不是你老公啊?”

叶小凡瞪了她一眼,提高嗓门道,“过两天要上课,作业做了没?”

“做完了。”

“好,到时我亲自检查。你上次没考好,记得要抓紧。争取下次雪耻。我可看好你的。你基础不差。”

张茵点头。

两人说话的时候,那个男孩有点拘谨地站在那儿。

“这是我小学同学,现在在外校,我们在讨论中考的事。”张茵明白叶小凡眼神的问号,主动介绍道。

刚才看两人有说有笑,根本不象是在讨论学习的问题,眼下叶小凡也不便点破她,回头去学校再找她谈。只叮嘱道,“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知道了,我家就在后面的棕榈花园,不远。”

叶小凡点点头,又严肃地说道,“回去把耳环摘了。”

“知道了,老师,你放心,我不会给班级扣分的。”

看着他们走出去,叶小凡轻声叹了口气。

“看你训学生的样子,蛮可爱的!你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吧?学生怕不怕你啊?”

“嗨,他们现在怕谁啊?”叶小凡想到张茵刚才对秦海洋的误解,脸红了。但愿他没听到。

回宿舍天已经暗了下来,她没有去看秦海洋的话剧。因第二天还要补课。他们的假期总比别人短。

秦海洋说,“我开车送你回吧。”打开钢琴CD,幽雅的曲子弥漫在车内。城市的灯火都已亮了起来,宽阔的街道是伸展的河流,两岸的绿化带缀满彩灯,在暗夜里,如九曲银河。不停变幻着的雄壮建筑,无言地宣告着大都会的华丽。深圳的夜晚如此璀璨夺目,像一场繁华的烟梦,旖旎多姿,又虚妄难及。叶小凡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路不远,很快就到了,叶小凡让他就停在公路边,不要拐进去。还有一小段燕栖城区曲里拐弯的巷子路,她愿意一个人走走,顺便去超市里买了些水果、牛奶、面包提上去。

回到屋子,刚冲完凉,坐下来削苹果吃,周林带着女儿圆圆过来了。

“她爸呢?”叶小凡问。

“回学校了。他带高中,只放两天假,比我们还少。”

叶小凡感叹,“嗯,比起高中老师,我们还不算最惨的。”

“是啊,是啊,他们哪里叫放假,就是过了一次没克扣的双休而已,只比平时好一点。嘿,高三这一年是别想好日子过的。”

叶小凡带过高中,她知道那种压力。学生老师连轴转,就跟机器一样,没得停,也几乎没有休息天。所以一到暑假,许多老师都去跑医院了,把平时来不及看的毛病,检查一番,以便下一年机器正常运转。饶是叶小凡年轻,也累得气喘。

以为特区会好一点,没想到全国形势一样。

周林问道,“哎,明天上课你打算讲什么?”

“布置他们放假读一本书,想上课时让他们谈谈读后感。”

“我准备了一套试题,先考他们一下再说。”

“哈哈,又去折磨他们!”

“那怎么办?现在这世道,你不折磨他们,就得被他们折磨。”

两人说着话,又有人敲门,是宋子立。叶小凡笑道,“你看,我这小屋,一不来大家都不来,一来全来了。”

宋子立手里提着一个包过来,里面有广柑、梅菜还有腊肠。

“每次好吃的都往这儿拿,有没有我的份啊?”周林故意酸溜溜道。

“当然少不了林妹妹的,”宋子立笑笑眯眯地掏出一袋杏仁饼递给了园园,“来,叫我一声干爹。”

“哼,你倒便宜,一包饼就想收个干女儿!”

“那好吧,下次我们举办一个仪式,正式结拜。圆圆要给我磕头喔,我送她红包。”

“美得你!”

“不干了?是不是老公不同意?”。

周林啐了他一口。

宋子立坐下来,道,“找个人,我们一起开拖拉机?”

“明天要上课,还开什么拖拉机?”叶小凡道。

坐了一会儿,周林要带圆圆睡觉,先回去了。

宋子立点了根香烟,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地升起来。叶小凡给他递上烟灰缸,原来主人留下来的。

“这两天去哪玩了?过节?”叶小凡问。

“来了几个同学,天天陪着喝酒。又去了趟广州姐姐家,这不,这些东西都是那儿带来的。”他指着那些土特产。

“假期太短,不然你就可以回去看看嫂夫人了。”

“唉,可不是,坐飞机成本太高,坐火车来了就得回,不划算。”宋子立叹道。他还是个乐观的人,三年了,牛郎织女的生活,就这么熬着。

原以为一两年可以调进,没想到一拖就是三年,他不稳定,老婆就不能过来。为了调动,到现在孩子都没有要,老婆都三十多了。

干嘛非得要到深圳来了呢?叶小凡忍不住问起这个别人问她的问题。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宋子立说,他内地所在的学校,原也是企业学校,企业倒闭,学校办不下去,分流到其他中学。这才出来的。

唉,每个人都有自己难念的经。

“你这两天怎么打发的?”宋子立问道。

“家里蹲呗。”国庆第一天,她去了趟东门老街,这是来深圳之后多次被人提到的物美价廉时尚购物区。那排山倒海的人流吓住了她。商场24小时营业,因为打折,骄勇的女顾客们奋不顾身地冲挤,排队试衣,排队交钱,少许的男人们夹在其中,无可奈何地提夫人、女士拎包、排队、付钱。叶小凡终于买了两件衣服,落荒而逃,她怕再呆下去会窒息而死。

还是在家看书,休息舒服。她准备再买台小电视。要在这里呆下去,这些基本的实施是要有的。

“我下午过来一趟,你不在呢。”

“哦,我出去了。”

“上哪儿玩了?”

“一个人乱逛呗。”她没有说和秦海洋一起喝咖啡。

几天假一放,学生们心都玩散了,开课第一天,科任老师们纷纷告状,有作业不交的,上课睡觉的。“这些孩子,你急,他不急,都初三了,也不知用功,真不知道带谁学习的。”听他们抱怨得紧,叶小凡一气之下,班会课把学生留下来补作业。学生放了几天假,今天一来上了七节课,早也疲惫不堪,现在又留下来补作业,个个在那叫苦不迭。

叶小凡高声说道,“谁叫你们不完成作业!不说额外的,份内还不完成,都什么时候了?”

“老师,作业太多了,做不完啊。”

“晚上做题做到十二点呢。还不如不放假。”

叶小凡知道,他们说的也是实情,老师们个个争时间,放假作业比平时还多。节前,学校的打印室机器转个不停。每个老师都发讲义,印题目,为假期储备“粮食”,让学生务必优先完成自己的作业。过去科技不如今天发达,老师们编题还得手写,印钢板,现在有电脑,能下载,印起卷子来方便快捷。所以就大批量生产。有一次,学生告诉她,一天试卷写下来,一只笔水就写没了。还有无数本的练习册,辅导书。若去掂一下学生书包,就知道那份量有多重。

叶小凡反省自己,不也是压迫他们的一员吗?

可是,有什么办法?政府要政绩,学校要声誉,老师要分数。上面压老师,老师压学生。教育制度不改,任何一句响亮的口号都是空话。

叶小凡对学生说,不是老师摧残你们,这是当今现实,你们要学会面对!到了初三,就要面对你们人生中关键的第一次选拨。你们努力了,不管收成如何,自己问心无愧,将来便不留遗憾。

免不了要说教。叶小凡虽然来深圳不久,却已被反复告知了深圳的中考形势,简直比高考还严峻,由于高中学位的紧张,将有相当比例的学生上不了普高,只能进职业高中。

叶小凡希望班上能多一些学生考上普高。

“作业多,要合理安排时间,总不置于完不成。”同时,叶小凡也表示,会和老师们沟通,以后尽量把题目布置得精简一些。

“你们好好学,期中考得好,我带你们去爬大南山。”叶小凡许下诺言。

学生们被哄得一下子高兴起来。自觉地补齐作业。

放学的时候,叶小凡抽空找张茵谈了一次话。她这次作业倒是完成了,叶小凡先表扬了她,然后跟她拉家常。张茵说,以前节假日父母会带她出去旅游,今年初三,就不带了,天天闷在家里,不让出去。叶小凡说,那天不是看你出来玩的?那男孩是谁?张茵面容镇定,道,是小学同学,现在在深圳实验中学,学习超好。跟他出来,是得到我妈批准的。我想考他们学校的高中,问一些情况。

叶小凡心里沉吟了一下,她不能确定张茵的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份,不过那男孩的表情,腼腆,文静,确乎好学生的范儿。至于张茵,在班里,她学习还属于中上,上普高也许没有问题,可是要上实验,深圳的四大名校之一,恐非易事。

当然,有这个志向,叶小凡还是要鼓励。聊天中,她还故意说了一个自己同学的故事,高中的时候,她那位女同学和一个男同学早恋,成绩一落千长,本来挺有前途的,后来大学没考上,现在在老家开服装店。而那个男同学却上了大学,两人没有在一起。张茵扑闪着大眼睛,很聪明地说,“老师,你不是怀疑我吧?”

叶小凡笑了,“不是怀疑你,老师只是跟你聊天。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什么时节开什么花,不能错了时令。”

“我会保护自己的。”张茵清脆地回答。

毕业班总是很忙,贾校长召集了初三老师动员会,提出目标要在区里保五争四。大家都倒吸口气。红湾区有近20所初中,要进前五谈何容易。上一级那么博命,搞了个第六,已经是这些年来最好的成绩了。老资格的几所区名校就不说了,还有几所新学校,都拼了命地在抓,据消息灵通人士探知,有些学校不仅晚上补课,还把一些副科都暗地里取消了。表面上课表不变,以应付检查,实际上音乐课上的是数学,美术课上的是英语。“我们能跟人家比吗?时间是保证,人家那么抓,不用说肯定好了。”年级组长说。贾校长道,“那样的做法,我们不赞同,你们吃不消,学生也吃不消。不上音乐、美术,怎么搞素质?我们要的是效率!”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瞅一眼。贾校长要求可是更高啊,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少吃草。年级组长说,我们这一级生源差,初一时入校测试成绩在区里排第十,现在哪里能一步登天跑第五。校长道,困难是有的,办法也有的,大家要千方百计。学校靠大家,大家也要靠学校,如果成绩不好,声誉下来,学校就无法发展,甚至萎缩,这可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默不作声了。其实,每一年的中考动员,贾校长都要这么说的,每一届都要和上一届比。社会在比,家长在看,大家压力特别大。对于正编老师来说,事关面子、声誉、和切身利益。对于临聘老师,更不用说了,不出成绩,直接OUT。危言耸听也罢,敲山震虎也好。校长是有点夸张,可也是竞争实情。会上,校长对几个代课教师说,你们好好干,只要工作做的好,大家是不用愁的。几句话落到头上,如千斤担子。叶小凡看见一向乐观的宋子立也是面色凝重。如同出征前的誓师,弥漫着悲壮的气氛。这是没有硝烟的战斗!毕业班,能不能出菜就看他们了。

这两天学校会多,年级会,科组会,教工大会。星期五又开了班主任紧急会议,德育处布置任务,上面下周要来检查卫生和环保工作,班主任除了要安排好全班大扫除,另外,还要准备两个环保主题班会。有人说,来不及了,就算要开班会一周也只能开一次啊。德育主任说,搞出教案就行,以备上面查档案。会散了,有老师道,这不是做假吗?搞形式主义。另一个老师说,这是中国特色嘛。哪儿不搞形式主义?

叶小凡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学生的一沓作文还没改,任务却一个接一个来。“我帮你准备个环保教案吧!”宋子立大度地伸出援手。叶小凡惊奇地道,“你那么厉害?!”宋子立得意地凑耳边道,“以前也检查过,咱有存档,稍微改动改动就可以了。”叶小凡夸道,“你真聪明!”宋子立说,“这叫先见之明!经验之道!帮了你,得请我吃饭啊!”叶小凡笑道,“行,这就请你吃食堂去!”

忙忙碌碌就到了期中考试,成绩出来,照例是一番排名、试卷分析。这一次,四班的语文成绩首次超过了三班和六班,不再垫底。周林的脸上就有点不好看,把卷子比过来看过去,说她那两个班是先改的,改紧了。叶小凡没吭声,他们的卷子都是密封的流水批改。手紧手松,不会出入太大。为分数计较是件悲哀的事。然而,在中学,这几乎是绝大多数老师的通病。

除了语文,科学成绩也有进步。叶小凡很高兴,就实践诺言,周末带学生去爬大南山。

十一月的鹏城。云淡风轻,明晃晃的秋阳高挂在深远的天空中。是秋游地好日子。

叶小凡着一套白色运动休闲装,戴一顶鸭舌帽,和学生一样背个双肩包。莆一露面,学生们就惊呼,“凡姐好靓啊!”大约是从“神六”升空开始吧,叶小凡拥有了新的昵称,直接被他们拉成了一个辈分。

这得归功于叶小凡的一个小小举动:她用两节连堂语文课给学生在班上直播了神六升空的视频。当学生忐忑不安地向她提出这要求时,叶小凡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学生们高兴坏了,这帮过去总给人以无精打采,感情淡漠消极的孩子,异口同声热情高呼,“凡姐万岁!”他们没想到老师会同意,都初三了,时间那么紧,还敢占用课堂时间给学生放与考试无关的神六升空?任何一个中考科目的老师都不会答应。不要说课堂,就是你回家看电视,老师父母都会不高兴。他们恨不得你所有时间都拿来学习。

但是,他们的“凡姐”答应了!

“凡姐”这个称谓就这么在班里流传开来。

今天他们嘴又那么甜,大约是太高兴了吧。很久没有这样的集体户外活动了。

叶小凡要求学生们都统一穿校服,以防走散。宋子立是他们的科任老师,作为特邀嘉宾和安全顾问,也被强烈要求过来参加。

大家用班费包了一辆大巴,一车子开到南山脚下。同学们都很兴奋,车上又唱又笑,有的带了MP3,把耳机分别塞在两个人的耳朵里,头贴头地分享喜爱的歌曲,带了相机的,不停地拍照,照到谁,谁都很配合地伸出两根指头“YESH”一声,夸张地摆个POSE。不论什么事,都能令他们笑得喘不过气来。叶小凡惊讶地发现,在课堂上找不到的活力,这个时候都回来了。

学生分成四个小组,大家比赛爬山。

叶小凡跟在学生后面,很快就落远了。

爬到半山腰亭子间,早已气喘吁吁,坐下来休息。宋子立是护花使者,陪在左右。叶小凡的包裹也由他负重,看他样子,却似闲庭信步。

“怎么样?不行了吧?”宋子立递了瓶矿泉水。

“是不行,老咯!不服老不行啊!想当年在大学爬湘山,一口气不带停地就上去了。”叶小凡喘着气,边喝水,边抹汗。

“吹牛吧?你这么弱不禁风的样子,顶多爬爬燕晗山。”宋子立打趣道。

“呸!”叶小凡也笑了。

爬山的人很多,学生们都跑得不见了踪影。山腰上眺望下去,远处的海港、电站、房屋,收入眼帘。这一片地带是最早的工业区。诞生过不少的传奇。

的确是座美丽的城市。

渺远的海湾、近处的山峦。叶小凡尤其喜爱这自然的风光。

只身在浩大的山野里,周遭是旺盛的草木气息,鸟在林中穿梭,啼鸣,交流着它们的琐屑心得。

喝了点水,休息片刻,力气又回到身上,重新赶路。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同学已经在那儿搞起活动了,小组轮番比赛,猜迷,唱歌,说相声,表演小品。他们准备了许多节目。一点也不知道累,仿若有使不完的劲。与他们在课堂上完全两样的表现。

叶小凡觉得这些学生其实真是不简单,点子多,又会玩,又老练。只要不看成绩,个个都很可爱。只是,为什么一说到学习就没了热情了呢?是什么缘由造成的厌倦?

对于他们有些人来说,学习是那么无聊的一桩事,然而,又不得不到校。结果学也没学好,玩也没玩到。

也许他们本该学一点更感兴趣的东西,也许不应该只有一条通道可走。说到底,中国目前的教育是精英教育,让大多数孩子陪少部分玩,结果苦了孩子也苦了老师。

这一次的爬山活动同学们都很高兴,但叶小凡却挨了批评。因为有家长投诉,说学生晚归了。贾校长在老师会上不点名说道,有的老师胆子太大了,不和学校打招呼就私自把学生带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负责?

叶小凡觉得委屈,那一天,不到下午五点,就把学生一个不少全带回来了,怎么会出事呢?原来有两个学生回来后,没有立即回家,又跑出去玩了,很晚才回去,家长电话打到学校询问,孩子回去后,怕骂,说老师带大家爬山,才回来。

叶小凡有点灰心,一腔热情好象泼了一漂冷水。宋子立自责道,怪我,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些年,由于安全问题,怕出事,各间学校一般都不组织学生出游。我应该提醒你,可是,看你兴致那么高,学生兴致也那么高,觉得应该没问题。而且,我们也确实都把学生平安带回来了。到底是哪个小兔仔子在瞎说?我去帮你调查一下,教训他一顿。

“算了,别去追问了。小孩子怕骂,没想那么多。你一问,他肯定成了众矢之的。”

“还是得说一下,学校最怕投诉。有些家长不了解情况,听孩子乱说。得敲一敲他们。”

“唉,算了,下次注意点就行了。”

“下次我们不带学生,自己爬。”宋子立安慰道。

分管德育的副校长黄道发找叶小凡谈话。他肯定了叶小凡来木棉中学的表现,班主任工作做得不错,家长们反映都很好。“这一点我和贾校长也汇报过了。”

黄校长顶着他那亮光光的脑门,眼珠闪烁,意味深长。

叶小凡连忙表示感激。

“不过,你还年轻,有些规矩不太懂。以后遇到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到我这儿来聊聊,喝喝茶。”

黄校长笑眯眯地望着叶小凡。

“现在临聘老师多,我知道你们压力大。——想早一点调进来吗?”

这话问的!谁不想啊?

“我可以帮你!”他递给叶小凡一杯茶,手有意无意地摸了一下。

叶小凡像是被烫着似的,立即跳开。

这一动作让黄校长脸色有些难看,他沉了沉,又恢复了严肃。

不知为什么,叶小凡有些怕他。

因为爬山,吹了风,叶小凡感冒了,一开始没当回事。结果身体越发不对劲来,头晕目胀。硬撑着把两节课上完。去校医那里拿了两包板蓝根。中年女校医一看她的样子,就说,是不是发烧了?一量体温,果然38度。“我这里测不了血常规,你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

叶小凡嫌去医院麻烦,又要请假。一大堆事儿在那儿,没有人可替。当老师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代课。

下了班,去附近的药店买了小柴胡冲剂、维C银翘等常用药。想着兴许能压下去。然而,却不见效。温度蹭蹭地窜上来,头疼欲裂,连起床的力气都没了。叶小凡挣扎着给周林打了电话。周林一见她这样,赶紧陪了去医院。挂急诊,抽血化验,病毒性感冒,并发支气管炎。要输液。一下子花了近一千元。

叶小凡很心疼,才拿两个月工资,一下子就支出这么多。实在是病不起啊!

“可不是,你我不是正编老师,没有医保卡,交得都是白花花的现银。所以千万得保重,不能生病。”

因为烧得厉害,医生给了个床位。

“糟了,明天肯定上不了课了。”叶小凡躺在白床单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哎呀,我的大小姐,这个时候就别想学校的事了。”周林给她掖好被子。“待会儿给教务主任打个电话,替你请假,明天的课我先帮你顶吧。”

“唉,麻烦你了。”叶小凡愧疚道。每个老师的工作量都不轻,再加上另一个人的,真的非常吃不消。

“别说客气话了,谁没个病的时候啊?”周林说,几年前,她在另一间学校代课,怀孕,做了药物流产。也不敢跟学校说,就利用星期六、星期天。一天假也没请。“那个难受,你真不知道!”

“为什么不请假?”

“不敢啊!”周林面呈恨色,“代课老师,命不值钱嘛!不愿给学校添麻烦,有苦自己扛着。那时,学校里也有正编老师怀孕的,因早孕反应,请了三个月假。学校也批了。可是,我们不敢,这之前就听说,一个代课老师因怀孕生孩子就被炒掉了。我不想丢到这份工……唉,最后还是离开了。”

周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觉得说多了嘴似地,赶紧换了话题。

“你安心呆着,别着急。我打电话叫宋子立过来。园园一个人在家,我得先回去。”

叶小凡赶忙挣扎着抬起身来,“唉,太不好意思了,你赶紧回去吧。把你耽搁到现在。”

周林回去不到20分钟,宋子立赶来了。

“哎哟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他高声大气地。这家伙人高马大,嗓门也大。震得输液室的小护士都回了头。

叶小凡微微欠了欠身,示意他坐。

“我刚从学校晚修回来,听周林说你病了。怎么好好的就这样呢?”

“不知道啊,人倒霉呗,喝凉水都塞牙。”叶小凡有气无力道。

“林黛玉身体!这不行!得加强锻炼。你看我,每天早上都去打篮球,晚上再跑一圈操场。从不生病吧?”宋子立用力抬了抬胳膊,显示他发达的肌肉。

“你年轻力壮,哪能和你比。”叶小凡精神好一点,和他开玩笑。

“切!我比你年纪大一把了!但我从不生病!我告诉你,身体是革命本钱,人家有医保,咱们可没有,所以千万不能病。像我,就天天锻炼身体!也是为了节约开支。这次花了不少钱吧?”

“可不是!”叶小凡痛心道。

宋子立说,今天学校给正编老师发体检单了,他们近期都要去大医院进行一年一度的体检。

叶小凡不由心里酸溜溜的,同样是教师,却低人一等。她来这里时间不长,却处处感受到这种种的差异。学校发礼品或补助,他们要不没有,要不就少一半。连体检都没份。活却不少干,累的苦的没人愿意做的,他们冲在最前面,获得的报酬却比人家少很多,怎么能心里平衡呢?这可是最开放,最现代的特区啊!难道他们的劳动是廉价的?他们的身体是铁打的?叶小凡一向是个骄傲的人,没想到竟然要过上这“三等公民”的生活。自作自受啊!她不知自己能不能适应下去。而,这样不平等的日子,宋子立已经度过了三年。他是怎么过来的?那么大大咧咧乐呵呵的一个人!又想起周林,她连流产都不敢请假。多么可怜!为了挤进特区的门槛,得要忍受多少的辛酸?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

叶小凡不由追问自己。她还能回头吗?回去面对那已经变质的婚姻?

不!不可能!死也好,活也好,都不会回去了!

叶小凡默然地靠在病床上。

晚上的医院很安静,输液室坐着一溜儿少许的病人,都有家属陪着。叶小凡呆在有两个床位的急诊病房。两瓶药水吊下去,人舒服多了,就是有点冷,药水很凉。宋子立给她倒了热开水。

等三瓶水全吊完已经12点多了。医生本来建议她住院观察。叶小凡不愿意。就开了三天的药水,嘱咐她按时来打针。

宋子立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叶小凡抱歉道,耽搁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唉呀,客气啥?大家都是阶级兄弟!”

小护士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才明白,他们不是夫妻。

回到宿舍,躺倒在床,睡意浓重袭来。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昨天的针水起了作用,叶小凡感觉好多了,就是脚还有点轻,洗刷完毕,坐到镜子前。眼睛有点浮肿,脸红红的,有余烧未尽的感觉,下巴越发尖了。

从小冰柜里拿出一小条黄瓜,切得一片片贴在脸上。然后用电子瓦锅煲了一锅白米粥,放了一些红枣。叶小凡做这些事的时候心情渐渐好起来,可见人的情绪也是受生理影响的。好久没下过厨了,这一阵子上班太忙,通常吃盒饭就打发了。现在自己动手,做一做,还真是别有一番情趣,有过日子的感觉了。看来生病也有生病的好处,暂时脱离一下绑着战车的生活轨道。

手机响了,一看号码,姜红的。叶小凡接过来,姜红道,“叶小凡吗?——哎,你怎么这声音?”叶小凡哑着嗓子道,“病了,咳嗽。”“天哪,我还以为你变成周迅了。”姜红说,星期天秦海洋请客,邀请大家一起聚聚。叶小凡说,“在打针呢,可能参加不了你们的FB。”“不行,赶快好。一定得来。”

只休息了一天,叶小凡就去上班,不敢耽搁太长时间。一进教室,发现讲台上霍然放着一盆花篮。上面还贴了张纸条,“祝凡姐身体健康!”叶小凡很感动,这些小孩,平时没心没肺的,想不到也有细心的时候。

白天上班,晚上抽空去掉水,晚自习宋子立帮忙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