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争与和平(共4卷)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2208字
- 2022-11-17 15:20:14
二
安娜·芭芙洛芙娜的客厅里渐渐客满了,彼得堡的最有声望的人到会了。他们的年龄与性格很不相同,但他们的社会生活却是一样的。发西利郡王的小姐,美人爱仑,来找她的父亲同赴大使馆的庆会。她穿着舞服,佩着女官徽章。年轻的、娇小的保尔康斯基郡妃来到了,她是彼得堡有名的、最动人的女子,上个冬季结婚的,现在因为有孕不赴大集会,却仍然参加小夜会。发西利郡王的儿子依包理特和莫特马尔同来,并将他介绍给大家。到会的还有莫利奥圣僧和许多别的客人。
“你还没有见过吗?或者你不认识我的姑母吗?”安娜·芭芙洛芙娜向每个赴会的客人这么说,并且很庄严地领他们走到戴着蝶形缎带的矮小的老太婆面前(她是在客人开始赴会的时候从邻房里出来的),叫着他们的名字,缓慢地把眼光从客人身上转移到姑母身上,然后走开。
每个客人都向这个大家不认识的、不感兴趣的、不需要的姑母尽了问候的礼节。安娜·芭芙洛芙娜带着忧郁的严肃的同情,注视着他们的问候,默然地赞许着。姑母向每位客人说同样的话,问他的健康,说自己的健康,说到皇后的健康,谢谢上帝,皇后现在好些了。所有的来客为了礼节而不表示急促,却带着完成繁重义务后的轻松感觉,从老太婆身边走开,整个的晚上不再到她面前去。
年轻的保尔康斯基郡妃在绣金的鹅绒袋子里带着她的针黹一同来的。她的美丽的有浅黑毫毛的上唇遮不住牙齿,但上唇张开时显得为可爱,有时向下唇抵合时显得尤为可爱,十分动人的女子都是如此。她的缺点——短唇和半张开的嘴——显得是她特别专有的美处。大家都愉快地注视这位充满健康和活泼的、美丽的、未来的母亲,她是那么轻易地担负着她的责任。年老的人和烦恼不快的年轻人,同她在一起,谈了一会儿之后,都觉得自己变得和她一样了。谁和她说了话,看见了她动嘴时鲜艳的笑容,和不断地露出来的光亮皓白的牙齿,便以为今晚上他自己是特别可爱。每个人都这样想。
娇小的郡妃摇摆着,用迅速的小步伐绕过桌子,手携着针黹的袋子,得意地理着衣裳,坐在沙发上,靠近银茶炊,似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和身边各人的愉快。
“我把针黹也带来了。”她说,打开她的袋子,向着大家。“安娜,你不要拿我开大玩笑,”她向女主人说,“你写信告诉我,说这是很小的夜会。你看,我穿得这样随便。”她伸开手臂,展示她的有花边的、灰色的、美丽的、紧贴着胸下有一条宽带子的衣服。
“你放心,莉萨,你总是最漂亮的。”安娜·芭芙洛芙娜回答。
“你知道,我的丈夫要离开我了,”她继续用同样的声调向一个将军说,“他是自己去找死。告诉我,这个罪恶的战事是为了什么?”她向发西利郡王这么说,不等待回答,又转向发西利郡王的小姐、美丽的爱仑。
“这位娇小郡妃是多么可爱的人儿!”发西利郡王轻轻地向安娜·芭芙洛芙娜说。
在娇小郡妃之后不久,来了一个魁梧的胖健的年轻人,头发剪得很短,戴眼镜,穿鲜艳的时髦的裤子,棕色的礼服有着高皱领。这个胖健的年轻人是叶卡切锐娜时代著名贵人而现在垂死于莫斯科的别素号夫伯爵的私生子。他还没有服务,他刚从外国回来,在国外受教育的,他是初次入交际场。安娜·芭芙洛芙娜向他点头招呼,这是对待她客厅中社会地位最低的人的礼节。虽然是用低级的礼节,但对于彼挨尔,在安娜·芭芙洛芙娜的脸上却显出不安与惊异,好像是在看到什么太大而又不合适的东西时所表现的。虽然彼挨尔确实比客厅中的其他客人高大一点,但这种惊异只能说是因为他的聪明而又羞涩,注意而又自然的神情,使他和客厅中每一个客人显得不同。
“你来看一个可怜的病人,彼挨尔先生,你真是好心肠。”安娜·芭芙洛芙娜向他说,把他领到姑母的面前,惊讶地和姑母交换眼色。彼挨尔低声说些听不见的话,并且继续用眼搜寻着什么。他愉快地喜悦地笑着,向娇小的郡妃鞠躬,好像是对熟人,然后走到姑母面前。安娜·芭芙洛芙娜的惊异不是落空的,因为彼挨尔没有听完姑母关于皇后健康的话就走开了。安娜·芭芙洛芙娜惊异地用话止住他:
“你不知道莫利奥圣僧吗?他是很有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过他的永久和平计划,这是很有趣的,却不大可能……”
“你想是这样吗?……”安娜·芭芙洛芙娜说,打算说点什么,再去尽主人的招待之责,但彼挨尔做出了相反的无礼举动。他先未听完姑母的话就走开,现在又用话阻止了要离开他的女主人。他垂着头,撑开腿,开始向安娜·芭芙洛芙娜证明为什么他认为圣僧的计划是幻想的。
“我们以后再谈吧。”安娜·芭芙洛芙娜笑着说。
离开了这位不善处世的年轻人,她又去尽主人之责,继续谛听着注视着,预备在谈话不起劲的地方尽点力。好像纺纱工厂的监工,分配了工作,在机器房里来回地走着,注意到有何停顿或纺锤的、失常的、摩擦的、太大的声音,便迅速走去约制住机器或使它恢复正常的转动。同样地,安娜·芭芙洛芙娜也在客厅里来回地走着,走到沉默的或话声太大的地方,用一个字或变换地方,重新领导有规律的适常的谈话的机器。但在这一切劳神中,却仍然看出她对于彼挨尔的特别担心。当他去听莫特马尔那里的谈话,走到有圣僧在说话的别的团体的时候,她总留神地注视他。对于在国外受教育的彼挨尔,安娜·芭芙洛芙娜的这次夜会是他在俄国第一次见到的。他知道这里聚集着彼得堡所有的知识人士,他的眼睛转动着,好像在玩具店里的小孩。他时时怕漏掉他可以听到的智慧的谈论。看着聚集在这里的各人自信文雅的面情,他等待着特别智慧的言论。最后,他走向莫利奥圣僧。他觉得这里的谈话有趣,于是他停下来,等着机会表现他自己的思想,年轻人都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