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争与和平(共4卷)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1989字
- 2022-11-17 15:20:13
序
郭沫若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着手翻译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寄居在日本,生活十分窘促,上海的一家书店托人向我交涉,要我翻译这部书,我主要的为要解决生活,也就答应了。但认真说来,我实在不是本书的适当的译者,因为我不懂俄文,并不能从原文中把这部伟大的著作介绍过来。我便偷了巧,开始是用Reclam版的德译本着手重译,同时用英译本和日译本参照。在译述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我所根据的德译本省略得太厉害了,于是便率性用Garnett的英译本为蓝本,一直重译了下去(同时我也发现了一个秘密,便是米川正夫的日译本,号称是从原文直译的,事实上只是Garnett本的重译,其中还有一处大笑话,是把英文的horse“马”同house“家”弄混淆了)。单叙述这一点,便可以知道我那译本是怎样不完全的一种东西了。更加以书店要急于出版,我是边译边寄,书店也就是边印边出,因此连那书里面的人名地名(据高地君的统计约有八九百多)都译得前后参差,译文的草率自毋庸说了。幸好译到了将近一半的光景,书店因为经营困难,不能继续出版,连我的译稿都还有一部分存在上海的内山书店(这一部分译稿谅已遗失)未被取去,我也就把译笔停止了下来。
这部书我本来是十分爱好,并十分希望把它完整地介绍过来的,自己的外国语能力既不适宜于介绍,也曾经起过一番野心,想把俄文学好,卷土重来地作一个彻底的改译。但俄文程度学习来只认得几个字母,时辍时续地终究没有成器。人上了年纪,要重新学一种外国文,似乎确是一件难事。第一,专心致志的工夫就做不到,有许多事务来阻挠你,总使你无法进展。我自己是早把全译的心事抛弃了。在日本时,曾经认识一位邢桐华君。他的俄文程度比较好,他曾经对我说,想把这部书继续译完,我当时十分高兴,觉得自己是卸下了一副重担。曾极力怂恿他,要他趁早动手。记得民国二十六年春间,在东京出版的《质文》杂志(留东同学一部分爱好文学的人编印的,出到四期为日本警察所禁止)上,邢君还登过预告,但在他尚未着手移译之前却遭到日本警察的迫害,把他抓去拘禁了一个时期,并强迫出境。邢君回国,不久卢沟桥事变发生,他曾经随过军队,并参加了政治部的工作,最近是病在桂林,闻悉喉头结核,有朝不保夕之势,他的翻译工作,我知道是一直不曾着手的。
最近我真是欣幸,突然接到高地先生给我一封信,信里面有这样的一节:“最近我从原文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全部译成,约一百万言。先生的译文从前曾拜读过……也许先生所根据的原本不同,有些地方与原文小有出入。……因为本书前部有很多很多的地方用了先生的译文,甚至可以说是试验的校补,所以我很愿意和先生以合译的名义出版,假若我的名字不致影响先生的威望,在我是十分荣幸的。”这样谦和到极端的一种通信已就足能使人愉悦,更何况是十年来的一种遗憾突然得到满足,真是有说不尽的快慰。我自然是立即便回复了高君,把我译述的经过略略告诉了他,怂恿他迅速出版。至于和我联名的一层,在我倒反而是“十分荣幸”,但无此必要时,我劝他千万不必这样客气。
不久高君也有回信来了,原来他也和邢桐华君相熟,他说:“邢桐华君在抗战前,在南京和我同住一个院子里,他对俄国文学的研究比我深多了,我们曾常常谈到先生在东岛时的工作与生活。很可惜他的健康不好,使他未能展其所长。”这也要算是一段很有回味的因缘。将来,假使邢桐华君能够读到这一段文字,我相信他一定也会愉悦的,因为他的未能实现的一项宏愿,他的友人替他实现了。
高君同时把全书的目录寄了一份来,有校译附言一篇叙述他从事译述的经过和方法,又有关于作者及本书的介绍一篇,这些都是对于读者的十分亲切的向导。正文首尾数章的译稿也寄了来,我都一一拜读了。译笔是很简洁而忠实,同时也充分表现着译者性格的谦冲与缜密。我对于高君虽尚无一面之识,但读到这些资料使我感觉着十分的亲热,同时也就发生出了油然的敬意。在目前军事扰攘的时期,高君竟有这样的毅力来完成这样宏大的一项工程,并且工作态度又那样有责任心,丝毫也不肯苟且,这怎么也是值得令人佩服的。
译文的一部分我细读了一遍之后,从前所怀抱过的一番野心又淡淡地苏醒了过来。我很想趁这个机会把高君的译稿来和原作对读一遍,以为我学习俄文的机会,同时对于译文在有些地方也可以略加润色。但又一回想,我的时间终究是不会允许我的,仅是把出书的时期无谓地延长罢了。因此我也只得让我这个野心又渐渐地潜伏下去,假使是可能,且待全译出版后再慢慢来实践吧。
关于本书的译出,高君一定要我和他联名,我感觉着有些不安。我怕的是会窃取了高君的劳绩和美誉。因此我要诚恳地向读者奉告:我在这次的全译上丝毫也没有尽过点力量,这完全是高君一人的努力的结晶。假使这里面的前半部多少还保存了一些我的旧译在里面,那也只是经过高君淘取出来的金屑。金屑还混在沙里面的时候,固是自然界的产物,但既经淘取出来,提炼成了一个整块,那便完全是淘金者的产物了。
二十九年一月二十三日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