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大阏氏不易做(二)

司徒夜被老婆白了一眼,白得他自己有那么几丝心虚,毕竟,这大半年撇下尹秋水不管不问的是他自个儿。

尹秋水是个“有格局”的女人,心大,女人常有的嫉妒心与占有欲不多,这大概与她的真身乃霓凰上神有关,天性清淡,对“情”既不迷糊也不甚热情。

是以,尽管司徒夜寒着的脸能让室温陡降10℃,但大阏氏仍旧能十分淡定的拉张靠背椅子与大单于对视而坐,并且在心中暗道:“这是我的房间,我的椅子,自然能坐得舒舒服服。”

坐不住的反而是大单于自己,清咳了两声,司徒夜换了个问题:“最近常与战一飞见面?”

尹秋水想了想,“最近倒是隔三差五的见一见,还不是为了能借那《飞羽秘录》一观。也算得常见”。思及此,顺势点了点头。

司徒夜听她心声,神色缓和了一些,抬眼看着老婆如秋水般清亮的双眸,声音情不自禁放柔了些,“怎么认识的?”

提及与战一飞的相识,尹秋水双眸更闪亮了些,司徒夜能瞧出那双眸中愉悦的情绪,这让他感到不快,但他很好地掩饰住这情绪,神色并无变化。

“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尹秋水连比带划提起那晚兴致勃勃去逍遥楼听春杏姑娘唱小曲,原本往日能听三曲,谁知才听那么一小会儿,春杏姑娘便起身告辞,说老板已收了楼下客人的赏金,如今时辰到了,她须前去应约。

“所以,你放人了?”司徒夜狐疑地问,他家小七可不是忍让的主儿。

“怎么可能!”果然不出所料,尹秋水摆了摆手,得意洋洋——“我自然有法子让她留下来,后来,楼下的客人等得不耐烦,就闯了进来,拳脚相加,大打出手。”

“大阏氏不准我等出手,非要亲自上场,结果险些被战一飞痛揍一顿,还好,关键时刻,属下果断出手。”这是聂云的原话。

尹秋水非常技巧的将这一段精简为:“起了点儿冲突,后来就和解了。然后一起拼桌喝酒、听春杏姑娘唱曲。然后,聊着聊着,还挺聊得来。”

“所以,到后来,你得知他是战一飞,就打起了《飞羽秘录》的主意。”司徒夜道。

“呵呵,也不能那么说,既然是朋友,借来看看也无妨嘛!”尹秋水替自己解围,心中却非常坦白地答道:“不然呢,谁有那闲工夫和他耗着。”

谈到此处,司徒夜心下了然,老婆结交战一飞,不过是为了《飞羽秘录》。谁知,一颗心尚未落地,就听见尹秋水在心中嘀咕:“不过,战一飞厨艺不错,竟然还会做‘醒狮酥’。”

司徒夜的心又悬起,竟似有无数的小虫在啃噬,脑海中倏然出现两人共同用膳的场景,脸色由晴转阴。尹秋水瞅见他神色变化兼有几分古怪,有些担心老公因国事繁忙而身体不适,索性站起来,走到对面,俯下身,用手轻轻拭了拭他的额,额温热但并未发烫,“没有发烧”她略微放了些心,顺势将手移至他的手腕,准备把脉,他的手有些微凉,似秋风般的微凉,脉象平稳,是无病之征。她放下心来,转身,走回到自己的位子。

司徒夜原本想像过去一样拉尹秋水入怀,但当他伸出手触碰到她的衣袖,他敏锐地感受到她轻微的躲闪,正如此前在那棵胡杨树下他揽住她腰身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不适、抗拒以及僵硬。手微顿,司徒夜缩回手,心中泛苦,不过半年,她已不再和他亲近。疏离,他感受到了此刻的尹秋水浑身散发着一种疏离,甚至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疏离。

重新落座的尹秋水感到一阵轻松和自在,手指纤纤半掩樱唇漫不经心打了个呵欠,“我困了,乏得很”她心道,也奇怪司徒夜为何还待着不肯离开,“关于战一飞,聂云当是告诉了司徒的,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她接着懒懒地想,“这大半年都不愿理睬我,今日却这般模样,却不知为何?该不会也是为了《飞羽秘录》?”思及此,她终觉自己灵光乍现,从怀中慎重地取出那本薄薄的书册,虽有些不舍,仍是递了过去。

司徒夜又是一呆,他没想到尹秋水竞未曾想过他来只是为了她而已。他有些木然地接过书,带着悲哀与自嘲,“也怨不得小七,这大半年来,我从未来瞧过她一次,见过她一面,说上一句话。”

尹秋水冲他嫣然一笑:“我困得很,想要休息。”她见司徒夜一言不发接过了书,心中不禁又将自己赞叹了一番:“尹秋水啊尹秋水,你果然聪明,猜到了司徒的来意。”

司徒夜被她那一笑,笑得恍然,却也知道,今晚若自己强留下来,恐怕只能增加尹秋水对自己的厌恶。于是,他将《飞羽秘录》一目十行翻了翻,重新递给她,声音依旧微凉,却很好地掩饰住内心的焦灼与不安,“好好专研,若有不清楚的,随时来问我。”

他瞧见尹秋水眼中闪现出惊喜的光芒,他听见她雀跃的心声:“好极好极,《飞羽秘录》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直到司徒夜僵硬着挺拔的身躯缓步走出琉璃宫,尹秋水仍未流露出半分挽留的意思。蓦地,在抬着大长腿跨出琉璃宫的那一刻,他想起过往,尹秋水有时会赖着他,故意不让他走,搬出的理由总是小小的又带着些撒娇与委屈,比如:“可能今晚的雷声会比往日的大些”,“宫里有了老鼠,夜里害怕会钻出来,小小球竟然不抓老鼠,反而将老鼠当宠物挠着玩儿”,或是直截了当——“我不让你走”,“你就得陪着我”……

秋云偷偷问锦儿:“这大半年的,大单于总算来了一趟,主子怎的也不想着法儿留一留?”

锦儿虽跟尹秋水的时间不若秋云长久,但心思更为敏锐通透,不以为意道:“主子与大单于虽感情深厚,但这一次,怕是伤得深,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秋云“哦”了一声,也不以为意地回道:“那就等咱家主子好了再说。”

杨平待司徒夜步出琉璃宫,跟在身后的他犹疑了一阵,终于小步跟上前,躬身提醒道:“大单于,尉迟小姐刚让人捎了信,说她还等着您。”

他当然知道主子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大阏氏,哪还有别的心思,但出于职责,话也得带到。

司徒夜恍若未闻,只沉沉道了声:“回吧”,径直往自己寝宫迈去。

连着三日,司徒夜仍未见到尹秋水身影,“那日不是给了她台阶下吗?若有不清楚的,随时来问我。怎么不来?”他心中懊恼。

其实,第一日,尹秋水想过来找司徒夜的。但当她揣着《飞羽秘录》踏出琉璃宫时,忽而想到一事,转头问聂云:“尉迟小姐今日可会进宫?”

本着尽忠职守的岗位职责,聂云如实回道:“瞧着时辰,尉迟小姐就快到了。”

尹秋水微一沉吟,又抿嘴一笑,转而比划:“我去瞧瞧星悠。”

结果,在长公主的夜月宫,母女俩先是握着书探讨了一番,不得其解时,又将孙嬷嬷扯上,一道琢磨,时间悄然一晃而过。有时,孙嬷嬷也似不经意地轻飘飘提上一句:“《飞羽秘录》颇有些玄妙之处,大单于武功造诣精深,大阏氏去请教请教,或许能学得快些。”

尹秋水摆摆手,“不用麻烦他,咱们自己钻研钻研也颇有乐趣。”

于尹秋水而言,司徒夜与尉迟小仙的情事着实伤着了她。

那日吵架之后,尹秋水想着自己确实蛮横了些,总归有不占理的地方,隔了几日,亲自下厨做了糕点,欢欢喜喜地给司徒夜送去。谁知,给蔡公公拦了下来。蔡公公面带难色,悄声道:“大阏氏,大单于正在气头上,吩咐了奴才,若大阏氏前来,就请大阏氏回去。”

尹秋水愣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传来司徒夜与女子的谈笑声,女子的声音好听却十分陌生,遂打着手势问:“里面的人是谁?”

蔡公公躬身低语道:“是尉迟明德家的大小姐。”

尹秋水驻足了一会儿,终于,唇角漾开了一抹笑容,“那我改日再来。”

就这么着又过了六七日,尹秋水再来,尚未等蔡公公开口,已瞧见有好些人将一株梨花树移走,她认得那棵树,那是她亲自挑选的梨花树。天不冷,阳光暖暖,尹秋水却觉得自己的手指冻得有些发僵,她缓缓比划着问:“为何将树移走?”

蔡公公依旧躬身低语:“尉迟小姐说门前的梨花太过素净,不若桃花缤纷、牡丹艳丽。“

尹秋水依旧像上次那样驻足了一会儿,唇角依旧漾开了一抹笑容。“那我改日再来。”

蔡公公松了一口气,心道:“只要大阏氏不放弃,大单于终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时光向前,又这么着悄无声息的过了十余日,尹秋水带着司徒星悠一道前来,这一回,尹秋水没问蔡公公任何话,默然了好一阵,最后唇角依旧泛出那抹熟悉的笑容,“星悠,我们走吧。”

蔡公公心中一紧,赶紧跟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大阏氏可有话带给大单于。”

尹秋水微一愣神,复而轻轻一笑,是那种不疾不徐、清浅而优雅的笑,然后她摆了摆手,领着司徒星悠一行人徐徐离开。

回琉璃宫的路上,尹秋水走得极慢,步履并非沉重,背影却是娉婷中蕴着忧伤。

司徒星悠瞧着母亲柔和的侧颜,并未有半分波澜起伏,所以也只默默的跟随,无声亦无言。

那日,琉璃宫与往昔的每一天并无不同,只在一棵新移植过来的梨树下,尹秋水对女儿比划着:“星悠,如今,娘亲不受待见,宫中行事,万万不可鲁莽冲动。需谨记,在阿爹面前,万不可提及娘亲。“

那晚,尹秋水紧紧拽住锦被,在夜明珠朦胧的光晕中,无声地哭泣,流了一整夜的泪。

白日里,她瞧见司徒夜对尉迟小仙宠溺地笑,那笑是发自心底的甜蜜;她瞧见尉迟小仙那绝美而娇嫩的容颜,那如花的容颜足以令庭中满园芳华失去华彩……

临睡前,尹秋水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想起白日看见的浓情蜜意,感觉有如冰锥刺骨般的疼痛,“色衰则爱驰”,她想:“原来我在司徒心中与其她的女人并无区别。”

第二日,大阏氏比往日起得晚了些,眼有些泛红有些微肿,锦儿那日当值,悄悄拉了整理内务的宫女问“大阏氏可有什么异样?”

宫女悄声道:“别的倒没什么,就今儿收拾床铺,枕上湿了一大片,昨儿晚大阏氏大概哭得厉害。”

锦儿担心,悄悄将这事告知孙嬷嬷,孙嬷嬷沉吟良久,方道:“宫里的女人都得过这一关,大阏氏这一关总会过去的。”

“万一过不去呢?”锦儿问。

孙嬷嬷蹙眉,“过不去也是一种过去的方式。日子总得过下去。”

尹秋水“过关”的日子比孙嬷嬷预期的还要早一些,一则尹秋水真身乃霓凰上神,对情爱一事原本寡淡到不屑一顾;二则她自小就不是强求之人,求不得的东西,从不执着,随之即无甚留恋;三则因为出身皇家,男子三妻四妾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从未对男女之情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幻想。

伤心亦有、痛苦亦有,在这伤心痛苦之中却并未生出寻常女子的嫉妒、愚痴之念。故而,面对后宫一些阏氏的冷嘲热讽、存心刁难及轻慢也能泰然处之,唯有静宁阏氏杨氏,对尹秋水依旧如昔,温婉恭谨。

“风水轮流转,今次刚好轮到我。”尹秋水大阏氏非常豁达地想,此时,她手执画笔,正在画板上描绘那株盛放的梨花之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