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中事务繁忙,我竟忘了这一茬。”
流光去了已十多日,即使那解药要费些功夫炼制,也应该回来了,还不见归来身影。
“莫非是道上出了变故?”陵游道。
这几天他背了多少指点,遭了多少怀疑。
他恨不得流光快快将那解药寻来,给曼殊服了,好生伺候着,他也少些自责,少些愧疚。
“话说曼殊近日如何?”
苍术搁下了笔,换了一本,又不紧不慢摊开,正色道。
“如何如何,能有如何?你不去看她,她便一日不愈!”
陵游撇撇嘴,阴阳怪气道。
“你说什么混账话。”
“人家美人卧榻乞求垂怜,你倒不解风情,一点不知怜香惜玉。”
苍术瞥了一眼他这不正经的师弟,也懒得分辩。
“你我都是男人,我不信你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曼殊的意思。”
陵游索性也挑明了说,直接将心里话倒出来。
“她什么意思是她的事,与我有何干系?”苍术淡淡道。
“好一个与你无关,她为了你故意撞剑,如今倒赖在我手上,让我替你背锅!”陵游恨恨夺了苍术的笔。
“你倒在这旁若无人安然写字,丝毫不顾及我脊梁骨都快被人戳断了!”
“你知足些吧,我还没罚你呢。”苍术风轻云淡继续写字。
“师兄,我已经够惨了,就别罚我了吧。”陵游可怜巴巴求告。
“若被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把你打出去也是有可能的。”
“还要把我打出去?你这个男人简直蛇蝎心肠!”
“谁叫你使性子刺那一剑?”
“那我……!”
陵游被逼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比吞了苍蝇还难看,仰天长叹一声,又转移话题道:
“哼……话说师父防风已去了三月有余,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平日数你被训得最多,怎还想念起师父来了?”
苍术唇角泛起了一丝戏谑。
“我!……我又不是想念那老龙,我是说老六和川乌,不知跟着他如何了……”
陵游嘴硬,不肯承认,改口关心六师弟。
“咳……不是我说你,大师兄啊,你又何苦呢?”陵游脸上表情十分不自在,又开口劝告,“你背后一番良苦用心,也不知人家小川乌领不领情。”
日影悠悠,在案上投下斜斜的檐影。
苍术忽然盯着那檐影怔怔出了神。
她怎会知道呢,她也许还记恨他呢。
笔下洇开了一片墨迹,湿透了纸张,竟也没发觉。
“哎!”陵游急忙拿开纸笔,“你最近日是怎的了,心事重重的,倒越来越像……”
“像谁?”
“像师父!”陵游无奈道。
从前师父在时,虽然也不怎么出现,但这邸中莫名的有生机,又有防风两个做伴,添了个小川乌后更是热闹非凡。
他们三人突然走了,竟一日比一日萧条,厚朴他们各有各的事情,曼殊又每日鸡蛋里挑骨头,惹人心烦。
“师父乃万物之灵,他在自然有生机些。”苍术笑道。
“不是,你不感觉少了些什么吗?”陵游还是一副少年意气,心里有什么便全写在脸上。
“少了什么?”
“嗯……少了点……人情味儿!对,人情味儿,你们一个个都是神像似的冷冰冰,没有一点温度!”
“人情?”
“对啊,小川乌在的时候,你整日眉梢泛春眼角含笑,她一走,你又恢复了这副死─哎呀!”
迎头一卷画轴打来,吓得陵游尖叫连连。
“师兄!好师兄我错了,我自己掌嘴!”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师兄劈头敲了一个脑瓜崩,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向苍术求饶。
“再说这混账话就派你打扫圂池去!”
苍术追不上灵活躲避的陵游,叉着腰气喘吁吁骂道。
“我才不呢!那圂池几万年都没人收拾过了,师父那些神兽吃好的喝好的,拉的屎都臭死了!”
陵游大呼,将流风殿弄了一团糟,他倒抛了手里的书卷就扬长而去。
苍术望着那摇摇摆摆远去的背影,摇摇头,挽下了衣袖,无奈转身收拾一地狼藉。
川乌倒从来不相信自己有人还会有人挂念。
她既无父母亲人又无朋友兄弟,偷跑出里原这么久也没人发觉,或许都以为她死了吧?
反正跟着师父师尊也不错,有的吃有的住,又不怕被人欺负,虽然总是挨骂,但是总比在外流浪不知强了多少倍了。
况且又在琼花城遭受了非人对待,一好一坏,对比之下嘴毒的师尊也是如此可亲可爱,如此生活她感激还来不及呢。
烛龙看着孤苦弱小又笑的没心没肺的川乌,心里忽然有一处发酸,有些发胀。
他自己也是那般无依无靠孤独地过了许多年,此时反倒心疼起这小山精来了。
“想要就买了吧。”
川乌惊异回头,不知师尊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讪讪放下了手里的丝绢不好意思笑笑。
“又耽误时间了,走路吧。”川乌以为师尊又要怪罪她赶路分心,正讽刺她呢。
师尊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竟上前自顾自和一群女孩挤在一处细细挑选起来了。
“这条喜欢吗?”
师尊挑起了一条鹅黄的绣着玉兰的帕子,转头询问。
“嗯……”
川乌不知师尊何意,犹犹豫豫,摇了摇头。
“那这个呢?”师尊又挑起一条浅蓝的素净的来。
川乌看着那帕子,又摇了摇头。
“那你喜欢哪个?”师尊一边专心挑选那帕子,皱眉道。
“没有喜欢的……”
川乌弱弱道。
她有什么发言权,她不过是师尊和师叔半路捡的拖油瓶,给她吃给她穿便是无上的恩德了,她怎敢挑挑拣拣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呢?
“都要了。给她。”
烛龙向店家指了指退在人群外川乌道,随手放了一锭人间的银钱。
他实在挑的厌烦,这些帕子看着相似,又各有各的不同,他一个大男人,实在猜不透小姑娘的想法,
方才明明看她放下这条拿起那条,挑得眼花缭乱,爱不释手,正问她喜欢哪个,她又不说。
索性一摆台都要了,叫她回去慢慢挑去吧。
川乌惊得瞪大了眼睛,连忙上来阻止。
“别听她的,几条帕子而已,都包起来。”师尊轻而易举就将手舞足蹈小鸡仔似的川乌拎到一边。
“我要这么多帕子做什么?哪有那么多的用处。”
“没用就回去擦桌子,桌子不够擦就擦脚去,随你处置。”
师尊淡淡接过店家递来的包裹,一把塞到她怀里,长袖一甩,自顾自走了。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的了,他从前是最不屑于这些小女孩的玩意儿的,那些东西美则美矣,却只是乱花迷人,难入他的眼。
如今见仿佛突然发现那些东西的有趣,集市上各式各样的东西好像也有了几分意思,越走越心情大好。
川乌抱着一堆丝绢,呆呆地追上去,也叫人哭笑不得。
“师尊,慢点!”
川乌扑腾着两条小短腿,气喘吁吁赶不上,只好在后面大呼。
闻声,烛龙嘴角竟泛起一丝弧度,又马上压下去,摆出平时的一副臭脸来,回头冷冷道:
“怎的如此慢慢吞吞,没吃饭吗?”
“吃了……”
川乌不敢顶嘴,自从上回在皇子宫中见识到师尊的另一副面孔,才后知后觉师尊仿佛也并不是世人看到的他这般一本正经善德仁慈。
如今防风师叔也不在,没人护着她,她说一句话都得斟酌斟酌。
“吃了饭就快些走,天黑之前最慢也得赶到前面的定风泽去。”
烛龙嘴上催促,脚步却稍稍放慢了些。
“哦……”
“你怎的不说话?”师尊忽然发觉近来耳边清净不少,那小山精每日倒也没什么异常,就是话少了许多。
从前他嫌她聒噪,突然安静了,竟还有些不习惯。
“说什么?”
……
两人又陷入沉默,一前一后赶路,倒十分默契的没有发话。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师尊正走着,突然回头道,川乌边走边出神,倒险些撞到师尊怀里去。
“啊?”
“本座的意思是……你阴沉着脸,影响到别人心情了。”烛龙改口解释。
他本想关心她一下,又觉得不合适,可他憋在心里也实在难受,脱口而出一句话,又怕惹得她心生怀疑,加一些解释,倒越说越偏了。
“这样呢?”
川乌咧开嘴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征求师尊意见。
“呃……”
“这样如何?”川乌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
可那双大眼睛里的悲伤和忧虑是藏也藏不住的。
“你要是不想笑,就不要硬笑了。”
师尊看着她强颜欢笑的脸庞,竟有些心疼。
“没有呀,我很开心啊哈哈哈哈……”
川乌干巴巴地笑着,笑到最后,自己也装不下去了。
“师尊,过了定风泽,就是十方海,渡过十方海,就离了东山境了……我们真的就这么放弃防风师叔了吗?”
那双眼睛里乌黑的瞳仁看得叫人心尖发颤。
“……防风是战神,他不会死的。”
师尊沉默,缓缓开口。
“战神便不会死么?”川乌还是不肯放弃,恋恋追问。
“……是。”
他要如何告诉她,如今整个天下大势远比她想象中要糟。
昨夜里他被痛醒,体内的锁灵钉已经缓缓开始游走了。
他现在还能压制得住它,若有一天压制不住了,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他还是从前的烛龙,这天下还是从前的天下,他一柱香之内便能将那风妖的老巢铲平,将防风安然救出。
可眼下最要紧的是寻找元神,一定要在他失去最后理智之前寻回完整的山神元神,否则不但防风救不出,所有人都要跟着死。
可他不能说,他答应过苍术的。
这不是她一个小山精应该承受的压力,况且跟她说了也于事无补。
少一人知道魔龙、元神和锁灵钉的秘密,也算少一分潜在的危险。
她不能知道的太多,可她又不能一概不知,着实叫人为难。
川乌呆呆的看着脸色凝重的师尊,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师尊这样的大神,他与天地同生,都要形陨都要神归混沌。
防风师叔不过一个高等一些的仙人,即便他是战神,又怎可能不死?
师尊是骗她的,她呆蠢,他知道他说什么她都只能相信,再争辩也没什么意义。
“走吧……”
一向抱怨赶路辛苦的川乌闷闷的往前走,这回倒轮到烛龙落在后面。
他算是平生头一回恨自己能力不足。
然而他也没有办法,只可怜防风再忍耐一些时间,山神邸绝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个弟子。
长日明烬,一盏弯弯的月亮悬在半空。
川乌抬头,忽然看见了那月亮,定定站住不动了。
“怎的了?”
同行的师尊也停下来,出声温和地询问。
“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做什么?”
川乌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月钩,像师父写字时用的白玉笔托,又像天幕被撕裂露出来的原貌。
“算算日子,中山境大概已到深秋,马上要入冬了。”
师尊也背着手立着,看月亮。
定风泽水清月更明,的确是赏月的好地方。
此地处于东山境最边缘,是一片盈盈的碧水,水中大片绿地,生着星星点点的小花,水草倒大得可怕。
水上盘旋着各色人家,全部寄于那无比巨大的浮萍上,做些花草买卖。
此地与中山境相隔可谓天涯海角,他若师父此时抬头望月,那他们看的便是同一个月亮。
“天上一个月亮,水中无数个月亮,这水中的反倒比天上的好看些。”
川乌忽然指着那浮萍间的碎月影,微微笑道。
月影揉碎了,洒在浮萍间,仿佛也是那水上的一朵小白花。
“可别小看这些小花。”
师尊俯身,轻轻从水中捞了一朵上来,竟然是无根无叶孤零零的一朵。
“这里去世的人们都要被埋去陆上的黄丘,水上的人思念,取逝者最后一缕魂魄,用这泽里的水养四十九日,才能生出一朵无根无叶的小花来。这水上每一朵小花都是一个逝去的灵魂。”
那小花在师尊手心的积水上打转,七片洁白的花瓣发着莹莹的微光。
“可谁能知道哪朵花是你家的亲人,哪朵花是我家的亲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