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全新的高度

沈放令已下,镇海军水兵乘坐快船,蜂拥而上,目标直指孔繁熙所在的车船。

匪众们被西军凌厉的攻势打得心惊肉跳,早已失去了斗志,见西军快船又杀来,纷纷跳船逃生,丢下孔繁熙与阿力二人苦战。

没多久,范文龙从快船登上车船,将孔繁熙与阿力逼至了船顶。

孔繁熙浑身沥血,手臂、大腿上尽是箭伤刀伤,细鳞甲给他的安全感早已丢到了爪哇国。

“沈太尉有令,只须留一个活口,其他的都宰了!”范文龙冷冰冰的丢下一句话。

阿力赤条条的上身被钢爪或者什么尖锐之物划出了一道道血痕,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他赤手空拳将孔繁熙护在自己身后,愤怒大喝:“想拿我大哥,先从老子尸体上踏过去。”

范文龙轻哼一声:“望北寨好汉战斗至此,也算没丢张仙的脸了!只是……三当家的你瞧瞧孔繁熙那口黑牙,那是吃了多少人心才染黑的?”

“三当家的,我范文龙敬你也算条好汉,一身过人的水上功夫令人赞叹,难道你想陪这个吃人心的恶魔一起下地狱么?”

阿力声嘶力竭大喝:“死便死了,废话个逑!我大哥从死人堆里将我挖出来,想让我背叛我大哥,你他娘的做梦!大不了十八年后重新投胎,再当好汉。”

孔繁熙突然一抖,黑透了的心被隐隐刺痛。

多年来,他将原本的一腔热血化为抗争,却发现弱者永远是弱者,强者只须挥挥手,自己这些底层百姓一生的积蓄,一辈子的期望统统冲入夜香桶。

所以他开始吃人心,越吃越上瘾,越吃心越黑越硬,为的是让自己变成掌控别人生死的神。

眼前这个阿力,是自己当年不经意的施以援手救出来的小娃儿,用意也不过是将他培养成贴心死士罢了。

可如今众叛亲离,阿力却以死庇护自己。

孔繁熙眼中一抹柔软闪过,嘴角邪魅一笑,突然举起手中沾血的鬼头刀,从阿力身后劈下。

刀的速度很慢,足以让范文龙看个真切。

范文龙急行几步撞开阿力,手里的鱼叉毫不迟疑的刺入孔繁熙的胸膛。

阿力猛然回首,见孔繁熙手里的鬼头刀距离自己右肩仅有一寸,若不是范文龙将他撞开,孔繁熙手里的刀已将他脑袋劈开。

孔繁熙似乎无惧痛疼,依然邪魅的笑着,突然朝阿力吐出两个字:“蠢货!”

阿力睁大了眼,呆立当场,他万万没有想到,孔繁熙会在他背后捅刀子。

孔繁熙再也不会给他答案了。

范文龙手里的鱼叉猛然往前一送,两根尖锐的叉尖穿透细鳞甲,破体而出。

孔繁熙的笑容僵硬了,身躯倒栽入水,结束了他肮脏的一生。

远处的大型船队正在迫近,船上旌旗蔽日,金鼓齐鸣,满船士兵衣甲鲜亮,兵戈森冷,散发着威武霸气。

就连沈放都异常慎重的命令海船船队重新结阵,水兵与弓弩手紧急布防。

杜充还真他娘的富裕。

沈放是第一次见大元帅府军装容如此整齐,看来东南或者荆湖诸路贡献了不少,令赵构满血复活。

看这架势,一场恶仗在所难免了,气氛骤然紧张。

沈放作了激昂的战前动员,甚至安排王小乙护送李纲、唐枫林等人即刻离船登岸。

“太尉,好像有些不对劲啊?”范文龙惊呼。

沈放连忙向那支巨大的船队看去。

可不是嘛,横在黄河上的船队离奇的出现了骚乱,士兵们整齐的队形莫名其妙的乱了起来。

河面上的雾早已散去,这百余丈的距离,西军将士们都看得真切。

貌似……对面的船漏水了?

没错,大元帅府军的士兵们慌乱的奔走在方寸大小的船甲板上。

不可计数的大小戎船开始倾斜、翻转。

身穿战甲的士兵不再威风,簇拥着向没进水的船攀爬,不少士兵甚至纷纷脱下沉重的铠甲,试图保命。

那些船……绑着铁链?

沈放再次被震撼了,从威风凛凛到狼狈不堪,对面的船队用时半柱香,或者更短。

因为所有的西军将士都瞪大了眼,满脸不可思议的目视着敌人手忙脚乱的施救或者自救,没人去计时。

“太尉,这仗怎么打?”范文龙一脸懵逼的问。

确实不好下手,对方已将自己整得那么惨,再下手就……没有武德了。

沈放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文龙,这次我也不知道怎么打了,他们的船……可能绑着铁链了。呵呵,应该不用咱们动手吧。”

沈放一笑,惹得范文龙也笑了。

钱少仙跟着也笑,陈杰、邓子恢更是放肆的大笑。

哈哈哈!

整支西军船队敞开了喉咙,欢快的放声大笑。

只有李纲没笑,他绷着脸质问:“沈国守,怎么不救人?他们也是大宋的将士。”

沈放憋住了没再笑,整理了好一会儿词措,才大声高呼。

“镇海军将士听令,快船先行,海船随后,救人!”

黄河上的滑稽场面不堪描述,朴雄和陈麻子等匪首已将几个寨子的弟兄集结完毕。

朴雄作为带头大哥,做了简短的训话。

大抵意思是,大宋国土上胡虏终将遁走,到了恢复州县治安的时候了。

沈太尉智勇双全,倾力护国,驱逐胡虏,立下不世之功。

孔繁熙螳臂挡车,自取灭亡,为了诸寨弟兄们的福祉,我朴雄将率领弟兄们投诚,接受西军招安,从此成为西军光荣一员。

朴雄绝口不提他那个在嘴边挂成了口头禅的表舅,兴许他心里已认了个亲舅。

众匪自然欢欣鼓舞,孔繁熙那厮就在不远处的河里挣扎,覆灭在即,可谓前车之鉴啊。

成为西军是什么身份,什么档次,这还用掂量么?

朴雄领头,手执一丈余长的白旗,率领两千余匪众向归德军军营浩浩荡荡的开去。

陈龙本有些紧张,见朴雄等匪众全是空手而来,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确是诚意满满,便接纳了他们入军营。

入营一看,朴雄、陈麻子等人不由目瞪口呆。

满营的士兵,大部分是披着布袍戴着盔甲的草人,远远看去,还真不好分辨。

原来陈龙使了一手金蝉脱壳,将大部分的归德军士兵悄悄派走,去皮南镇报到,当了船工和纤夫。

连朴雄也不得不赞叹,西军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溜了,自己这几个寨主竟然毫不知情,难怪孔繁熙要挨揍。

……

杨进与丁进满身湿漉漉的站在沈放面前,显得异常尴尬,异常狼狈。

原本设计好的台词一句也用不上了。

沈放没给他们尴尬多久,张开双臂热情拥抱了这批投诚来的士兵。

士兵本身没错,他们只听长官的调遣,当兵拿粮饷,养活家人。

沈放做了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却只字不提康王、杜充的不齿行为,高风亮节的做派瞬间收拢了一众投诚士兵的心。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

“国守,你欲意何为?又希望老夫帮你带什么话?”

沈放与李纲并立船头,迎面舒爽的微风刮面,令人神清气爽。

“李少宰,我沈放不是个刻意之人,真要说刻意的话,唯一的刻意只有身上的担子。”

“哦?”

“我有意无意的把井陉道和山西平定军、河北真定府军民的期望往自己身上压,如今成了沉甸甸的担子,卸不下来了。”

“唉,若是朝中大臣有你一分的担当,我大宋何至于弄得支离破碎,国之不国。”

“李少宰,那些都是已成定局的事,就别感叹了,我的意思是向后看。”

沈放侧身注视着李纲,李纲不过四十余岁,已青丝变银发,脸上沟渠纵横,眉头紧锁。

“李少宰,一个人的能耐始终有限度,可是你看那些投诚过来的大元帅府军将士,还有望北镇土著百姓,我只给了他们吃饱饭的起码承诺,他们已是欣喜万分。”

“百姓需要的其实很简单,他们需要有尊严的活着,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已足矣。”

“可是,您觉得,大宋当前的政治形势,能将大宋带上强盛之路么?”

“国守,你所言可是‘轻武事,重文教’?”

沈放摇摇头:“这只是表象而已,大宋真正的弊端在于天子对‘黄袍加身’的恐惧。”

李纲对沈放出人言表的言论已适应,并没有多大的抵触。

作为臣子,他拒绝接受这样的言论,可同样是作为臣子,却必须正面这样的弊病。

大宋的将士是什么心态,他太有感触了。

老种进援太原不利,因为没有奖赏,当即被士兵们抛弃。

自己顶着个宣抚使的空衔,同样被河东境内的率臣抛弃。

归根结底,乃是武人心中已无担当无荣誉。

而这一切的根源,正是深居九重的官家畏惧“黄袍加身”的过往再重演一次。

“我不在乎立谁为帝,可是在真定府数万百姓面前宣读天下的劝降书的场景,实在是太刺人了。”

“我们明明有能力战胜金军,为何却选择投降,还遭受胯下之辱?”

沈放感受到了绍兴和议前夕,岳飞遭受的巨大困境。

岳飞背上刺有字,而自己背上有反骨,无所顾忌,为何还要承受这些屈辱。

甚至,这种屈辱一直延续至宋蒙结盟灭金,蒙古再灭宋的一百余年历史进程之中。

赵家人苟且偷安的基因注定要毒害汉人百姓,为何要让天下百姓跟着遭罪?

沈放愤懑异常,前所未有的强烈排斥赵家人,完全超出了个人称王称霸的范畴。

李纲叹息一声,悲戚道:“老夫亦是愤懑不平,可你想过没有,你此话一出口,将成改朝篡位的逆臣,受千夫所指,长记史册啊!”

“承受些微词又有什么所谓,”沈放回首,已是潸然泪下,“学生并非要挣那什么帝王名分,我是忧心黎民百姓,不忍他们再遭受百年耻辱,令我辈英豪一腔热血付之东流啊!”

沈放脱口而出,自称学生,实是当李纲与李若水一般,亦师亦长。

李纲受沈放情绪感染,亦是泪眼朦胧,一老一少两个忧国之士借着拂面河风,将胸中的闷气尽情发泄。

“李少宰,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学生都跟您说了。学生只希望您将学生所言告之朝廷有志之士,若孟太后令您进宫对诏,无妨将学生的话告诉太后。同时,学生告诉您,康王若称帝,年号必建炎,定都……并非汴京。”

李纲惊讶万分:“你确信康王必称帝?”

沈放并未应答,一脸淡然道:“康王若称帝,西军将敞开大门,任由金人南下。”

轻舨船已过滹沱河口,前面一艘大船候在河中。

沈放拱手,深深一拜:“李少宰,你我就此别过了,后会有期!”

李纲叹息一声,寥落登船。

送别李纲,沈放也是满怀惆怅。

看来,康王称帝已无法避免,自己举十万众扛下了几乎所有的金军,甚至不惜冒险杀死徽钦二帝,依然无法撼动赵宋的皇权。

既然如此,大宋百姓的罪还没遭到头。

沈放赶回望北镇,身上的松弛感即刻消失。

踏白军赶来协助,却未与哪怕一名大元帅府军交战,李子云显得索然乏味。

沈放见李子云闲不住,便命他北上祁州蒲阴县,与马扩一道监视河间府金军,顺势占领深州饶阳县,保护滹沱河水道。

经过真定府与郭药师一战后,金军恐怕被西军打怕了,匆匆北撤。但完颜阇母却不肯放弃河间府,派驻重兵把守,显然不会甘心被西军彻底赶出真定至河间府一线,为日后卷土重来保留一个桥头堡。

沈放命唐枫林、钱万财、冯亦福三人重回盐山县,装载海盐回真定城。

沈放当下也逃不脱任人唯亲的怪圈,钱万财的底细自己还算清楚。他擅于经营,置制转运使之职交给他起码能把西军繁杂的财政捋一捋。

让沈放不放心的降人有两拨,一是盐山县城投降的那群匪兵,完全不受约束交给县尹张浩然的话,很可能反被匪兵们挟制。

另一拨是朴雄、陈麻子等两千匪众。

朴雄私下来沈放面前邀功,称杨进的船是他安排人破坏的。

这些人没什么信仰,有奶便是娘,今日听你的,明天谁给更好的待遇,随时拍屁股走人。

而这种人,占河北东西二路的绝大多数,不能摒弃那只能甄别,筛选任用。

此前通过对金作战,尚且能凝聚人心,金军给的的压力一经卸下,他们身上的不良品性显露无疑。

这一日,沈放召集范文龙、许劲、陈杰、邓子恢、钱少仙、靳义等镇海军将领集中开会。

“镇海军的根就扎在望北镇了,召集你们过来就是要定下个基调。”

“这个地方两江镇四地,南可达大名、汴京,北直抵青州入海,东边的沧州自不必说,沧州地广人稀,盛产盐和鱼,是西军未来的大粮仓。”

范文龙接上了话,豪气干云道:“头儿,你就下令吧!怎么干,将士们都听你的。”

沈放微笑:“干劲儿足,这很好,可脑袋也要灵光才行。将来我不可能一直待在望北镇,你们才是镇海军的主人。”

范文龙挠挠头,嘿嘿笑道:“将士们都习惯了听头儿你的,有头儿在,什么事都迎刃而解。”

“文龙,可你总有一天要挑大梁啊。你看黄胜、李奉德、岑子清他们,三万将士撑起了整个河东战事,不用我谋划便将十余万金军揍得找不着北。”

范文龙脸红:“头儿教训得是。”

沈放挨个看了诸水军将领一眼,道:“今日不是要教训你们,镇海军将来要成为西军一把锋利的刀,需要你们付出更多的血汗。”

“你们都瞧过了孔繁熙那几艘车船了吧,那个大家伙咱们得造出来,将来将士们就可以安稳的在船舱里放箭,投震天雷,还有火炮。”

“到了那时啊,任何敌人见到镇海军的旗帜,都得远远的躲着。”

许劲小心的问:“太尉,火炮是啥玩意儿?我这舟桥营指挥使往后该干什么?”

“火炮将来会有的,它就像震天雷一般,一炮打出,炸出个大窟窿。到了那时,就不用弟兄们再冒险潜到敌人船底了,直接一炮干他娘的,什么船都得沉。”

沈放说的很抽象,至少眼前这些将领还不能从中概括出个模样来。

“许劲的话问的好,舟桥营是干什么的?水兵营又是干什么的?弓弩营又是干什么的?今天就给你们好好讲讲,好叫诸营将士都明白自己在镇海军能发挥什么作用……”

在沈放的构想中,水军将来要支撑起西军进攻的大梁。

这个时代的军舰还只是战争的辅助力量,决胜力量还在于陆地上的骑步兵。

如果西军独树一帜将未来的坚船利炮打造出来,整个中原大地将在西军的炮声中震颤。

西军之所以能屡屡战胜金军,除了将士们舍命拼杀之外,震天雷排在第一位。

既然已经撕开了热兵器的一角,那热战争必然要主宰世界。

西军新的序幕在沈放眼前徐徐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