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止清想说自己没关系,但又觉得他不能白白拒绝了师傅的关心,他抿抿嘴:
“你别担心,我知道怎么顾好自己。倒是你自己......”他没再说,虽然每次他回来都是这样,白止清知道,等到了某个时候,总会有个改变,他无法预知那个改变是什么,担心也已经麻木。
一玄和尚却转头对孙宏力:“你师父,他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在这个乱世里安生。我希望你们能相互照应。他软弱的时候,你要硬气起来。不然你俩岂不是都挨了欺负去。”
孙宏力一直没什么机会跟一玄和尚这个师祖直接对话,大部分时候,他在的时候就是在静修,好不容易好起来,没多久就又离开。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我会记着,师祖放心。”孙宏力虽然不知道怎么硬气起来,但他得听师祖的。师祖以前是和尚,现在续了发,完全没有当初当和尚的样子。在孙宏力看来,和尚不应该都是虚怀若谷,慢性子,和蔼又与世无争的吗?相比起来,自己的师傅白止清倒更像个和尚。
一玄和尚一挥手,显然并不相信他的回答:“你且记住,以后有什么人来,你觉得不善的,打出去就是,也不要去想该不该,好不好,对不对。”能对白止清毫无礼貌的人,真就没什么必要去讲究礼仪和客套。孙宏力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师祖说得对,跟着连连点头。
白止清只能在一边默默听着,感觉自己倒想个最小辈分的徒弟。
一玄和尚又说:“过几天,你跟着我学些自保的招数,学些能压住人的,跟这他,你只会成天客客气气和和善善,没什么用。”
孙宏力看了一眼白止清,一玄和尚一直闭着眼睛,并不在意对面的两人眼神交流。
“多谢师祖,谨遵师祖教诲。”孙宏力恭恭敬敬的给他行了个礼。
这么多年,师祖从来没有主动教过他什么,可不是,连话都少,何况教。孙宏力有点儿受宠若惊。他又看一眼白止清,却见他满眼是泪,仿佛委屈的不行。孙宏力想,是因为师祖这么做是在责怪他?他刚想说话,白止清却起身,走近一玄,取了他额上的毛巾,又重新浸了药水再给敷上。
“那你这次多留些时日,多教教他。”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很伤心。
那之后,一玄和尚果然每天都会定时给孙宏力上几个时辰的课。他时而唉声叹气一下,时而又欣慰的说“对,就是这样。”孙宏力也不太清楚他究竟是叹息自己的能力太差,还是夸奖自己学得很好。他总觉得师祖这么忽然教自己,有些反常。
有一天,一玄和尚教他以精纯之气进攻对方,孙宏力试了好几次,都没法把内里的纯气提出来,平时还倒好些,偏那几天,他每次都生生断在最后一击。
“你是怕这一击打出的气能像以前一样断木折枝?不会的。你以前用的都是浑厚的气脉之力。精纯之气不伤人,也不损物,它只会在你打出去那一刻击中对方最弱的那股心神,通常,人在被攻击时,都是下意识的怕一下,所以,你会让他更怕你而已。”
孙宏力忽然想到那天那帮说客走的时候都是唯唯诺诺的,混不像以前跟师傅那样趾高气昂。他问:“那次,您就是这样吗?”他并没有指明哪次。一玄和尚却微笑着点头。
“你师傅原也是会的。但是,他心太善,总怕给人下了这种怕,便会影响他们神志。其实不然,有些人,不让他们有怕,是不行的。”
“嗯。”孙宏力点头,那天那些人,他早就看不惯。可他跟着师傅,觉得师傅做得都是对的。如今师祖这么说,他才真正的知道,自己认为的对是这样的。
“那这是什么功法?”虽然一直没有觉得每个学习的东西该有个名字,但他觉得这个招数太过神奇,总觉该是有个名字的。
“嗯,这个大概叫HONNON,”一玄和尚说这个词的时候,带着异样的神色,仿佛找不到合适的表达,“等你练得更好些,你只要发出这个音,你的纯气就会按照你的想法去做。”
“嗯。”孙宏力又答应道,“师祖,我的纯气要练到什么程度算是够?”
一玄和尚默默的想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回他:“是啊,够了就好。你自己摸索着看,够你用的时候,你自己自然会知道。”
被这么模模糊糊的回答,孙宏力还是只能“嗯”。他能感到师祖有点儿难过,像是那日师傅也是这样。
他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以前白止清自己念念叨叨的跟他说过:
你师祖这个人,他不信鬼不信神,更不信佛。他自己神神颠颠的行为,说得话却都是让人想起鬼神的话。他身上原是有个叫万幻境的东西,那东西日日都在折磨他,却也拯救他。那个东西让他整日活在仇恨里,却让他又整日都在忙着救人。带着仇恨去救人。他自己本就已经伤痕累累,却从不疲惫,从不停下。可能也是停不下。
*************************************************
“小白,你是在怀疑师傅吗?”他问的平静,似乎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哀伤。
“师傅,我不会的。只是不懂那是什么。”白止清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你不管做什么,说什么,我都是相信你的。”
这一握,就像他从小那样,不管师傅干什么,他都是无条件的信任。那个时候,庙里的师兄也罢,师伯也罢,都告诉他,有事他师父没法照顾到的,就让他去找他们。但是,他从来没有。不管师傅怎么样,他都信着他,这就够了。其他的事情,于白止清来讲,都是小事。
“小白,我要走了。这次和你说一声。”他也像小时候那样,握住他的手,又用另外一只拍着他的手背,“我和你说,是因为就不回来了。”他的声音里隐隐的有点儿不舍,又清冷淡漠。还没等白止清抬头看清他的脸,他转过身不让屋子里的两个人看到他的正面。
孙宏力从来没想过这话里的意思,他震惊的呆在一旁,更没了发声的勇气。
“这是我早就与你说过的。我知你留恋这里,便不传你这不知祸福的万幻境。为师多年来并未真正做个好师傅,便在这里许你个承诺,我把你的气息锁在我体内,来日你若想随师傅一样时,我便来助你。”
白止清眼眶泛红,他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师傅,你若再回来,我也还等你。多久都好。”他仍然握着那只手,虽然看不到脸色,他几乎能知道,师傅并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毫无牵挂。
孙宏力忽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师傅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自古不管修佛修仙,炼丹制药修自身,要的都是清心寡欲,淡薄人情名利。白止清说,明门派不是佛教门派,只是个自身研习的处所。他满腔的世间情感都放在了一玄和尚身上。他们那个时候,十几岁的小和尚,自己尚且未经世事又被万幻境牵扯,已是疲惫不堪。带着个出生尚未足月的奶娃娃,可想那份恩情之深。风餐露宿也罢,沿街挨户乞讨也罢,乱世中颠沛流离也罢,年年月月守门盼归也罢,白止清仿佛命里就只有这一个人。他就算是没了人世间的情感,没了这份混沌不堪的肉身,没了那些三魂七魄七情六欲,他也还是他一辈子的师傅。他这一辈子,是可以永远的。
一玄和尚身形不动,只用手又紧紧捏了一下他的,凡夕看见他的身体仅仅几秒的时间开始透明,透明到他只能感到那是一股强大的凝练之气,却完全看不到,唯一他还知道师祖还在的是,师傅紧紧抓着的那只手,仍然是清晰的交握在一起。那股凝练的气息仿佛容纳一切。连孙宏力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其中确确实实裹着一团浑厚的淡色,那是白止清修习的时候才会有的。然后,凝练透明的身形仿佛不断膨胀,人被罩在其中,逐渐竟不知是有气泽生起。孙宏力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福泽”?“庇佑”?因为他逐渐感受到体内的那股原本极其微弱的精纯之气在慢慢升腾。
仿佛被召唤一样,他感觉身体像是在腾空,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凝气所然还是师祖在助他们一臂之力。
他眼见自己的师傅依然像个孩童一样痛哭,师傅周身转瞬间被一玄和尚气息包裹,那气息更加凝重纯粹,仿佛要发出光一样的。但白止清似乎并不愿意承受,哭声带着孩童时的执拗,那是他少年七八岁时才有的样子。凝重的气息一直围在那里,一直等到白止清哭的再无气力,才缓缓的流进他体内。
之后,孙宏力和白止清就在那里呆呆的一个跪一个站,足足定定的过了一整夜。孙宏力体内的气息升起来后并没有再感受到自己怎么收回去的。至于白止清,他仿佛被牵走了魂魄一般,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
天蒙蒙亮时,院子里养的几只鸡开始跳出鸡笼,因为没人来管,自己到处觅食。厅堂的门一直开着,他们便溜达进来。
孙宏力跪那么久,居然毫无痛感,他环视周围,确实没了师祖。像一场梦醒来一样。他伸手在身边的鸡身上拍拍,那被拍的公鸡居然弯着脖子蹭了蹭他的手。
他起身静静的站在白止清身边,他不敢大声惊动他,只能轻生的问:“师傅,你还好吗?”
一时间,厅堂里有几分好笑的氛围,那几只鸡仿佛都能听懂,也不敢再咕咕咯咯的叫唤,都直直的伸着脖子瞪着圆眼等着白止清说话似的。
又过了一会儿,白止清才像是还魂一般,嘴唇有些颤抖的动了几下,然后只听他说:
“既是舍不得,又何苦走这条路。我留在这里,等你回来。”脸色是舒缓又自然的。
从此,白止清带着孙宏力,也修行也入世,行为不高调,也从不刻意隐藏。那几个曾经来想强拆的人再没来过,他们久居山中,也从不曾有多余心思打听什么,不来就不来,不来也最好。
白止清以前还会因为师傅迟迟不回心神不宁,这回倒像是找到了方法一样,他每每遇到些个问题,或是一人独处时,便习惯修习吐纳之法。孙宏力就问:
“师傅,你怎么又练回去了?”
他答:“是啊。就像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如婴儿一般。心空的时候,这气运里有你师祖留给我的东西,我终究还是喜欢这里,而他更适合弥散在这虚空之间吧。”他又像是对着那虚空说,“我等你回来。”
又过了几年,偶有一次,孙宏力在集镇上看到有的商店里开始摆着那种叫电视的东西,里面正播放着一部好像很有名的电视剧。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发现,那里面的练功方式跟自己学得完全不同。什么九阴白骨爪,什么打狗棒法,他们练功仿佛也讲天资骨骼,但大部分都是耗掉很多精力,练习的也不过是动作快或者体内真气强劲。这反而让他不由得回想自己的这些年,师傅让他不断的休息体内体外气脉,还会感知周身所有一切的纯粹灵气,他没有太多时间扎马步练真气,仿佛那就是天生有的。他恍惚回想很多事,猛然就明白,跟这种练功不同,他们就仅仅是在传承某种东西,说不清那是力量还是能力。自打师祖一玄和尚那天消失以后,孙宏力一直觉得自己走路都是轻了很多,山林里的动物仿佛也更聪明了似的。有时候他会情不自禁的想起那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那不是修仙么?真有那种事?
白止清心里却清清楚楚的明白这些。只不过,他从未体验过为何师傅那么绝情绝意的离开,又为何还带着对他的牵挂。师傅告诉他,如果他们一样了的话,可以徜徉在这宇宙,便是真正的自由。可那又有什么意义?便是把两人的心都拴在一起,到了如今师傅的这种样子,他们跟灰飞烟灭又有何不同?他想,这是凡人可能永远无法接受的未可知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