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同僚们看在眼里,都把你当成任性的糊涂人,以后你说话办事还有信用吗?快三十岁的人了,官也做了好几年,怎么不知道轻重?我看陈太守治你治得太轻,要是我,干脆罚你八百斤铜!赏你五十杀威棒,看你长不长记性。”
三八少妇体如酥,腰里佩剑斩愚夫。程夫人睁大水灵眸子往下斜视,人畜无害的笑脸显得有些阴沉刁钻,和平时的温柔那叫一个天壤之别。
貌不惊人的软蛋如此懦夫,那个总是一脸如沐春风带着憨厚笑容的家伙隐忍不发。苏洵不占理,涨红着一张脸也不吭声,带着最平庸的抗打击能力寻思着正面冲突不太能占便宜。程夫人说得唾沫四溅,丈夫却无动于衷,满脸茫然。苏洵钻营几年没有结果,心里也委屈,又被夫人数落了几句,一气之下甩脸就走。
原来不知不觉间,因缘际会,慧根虽具,苏明允曾如此幻想过远大前程,身居太平盛世,官运亨通,父慈子幼,夫妻恩爱,无灾无恙,福禄俱足,夫复何求。
俯首无言,枯骨一般的莘莘学子,是魔鬼也是天使,恍惚觉得这将朽未朽的枯骨就是自己,好比沙丘中的蝼蚁,寒冰下的游鱼,不见光明,亦无出路。
半世修佛半入魔,世间再无苏明允。
程夫人优渥的物质生活没有养成她自负的性格,只是她亲眼见证了权贵们深刻鲜明的闹剧,很多例子让她明白一个道理,同僚之间一起共事,男人的薄情和寡义是一对双胞胎,对兄弟寡义的男人不管表面上如何对同僚关怀备至,在危难关头都会暴露出薄情的本质。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宋太宗等很多皇帝都曾请相师到宫中推算国运,真宗皇帝也不例外,上行下效。民间算命的江湖术士更是数不胜数。一位叫做赖文俊的相师名扬各地非常有名。赖相师利用自身之绝学“紫薇星诀”秘传术数给苏学士的八字命理推算过,通过逻辑和征验性预测说,现在苏学士倒了霉,时运全坏,什么坏事都让他给赶上了。事事不顺,整天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把自己关在房里发呆,说不出的别扭。
赖相师给苏洵的命运谶语做了批示:相见得地,颇成天气,则是清贵之命,纵然得地时正,却为福亦轻,田宅官禄,荣显福德。终生不仕,却能名震朝野。虽然在科举考试中屡遭失败,但最终会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两儿子乃人中之龙凤,最终“三苏”会成为“唐宋八大家”取得史学上的成就。官家一生共有六个子女。子女多寡,福祸相依,却能五苏同堂。这里的五苏指的是苏序、苏涣、苏洵、苏轼、苏辙。苏洵一生共育有六个子女,老大是一个女孩,可惜在出生后不久就会夭折。老二也是一个女孩,三四岁时也会早逝。老三是一个男孩,取名为苏景先,可惜在三四岁时因病夭折。老四是一个女孩,取名为苏歆潼,乳名车厘子,在十八岁时不幸遭受丈夫家庭的虐待而离世。老五可谓是官家的好种子,乃天上文曲星转世,此子定非凡品。官家还会育有幼子,排行老六,此子更了不得,乃天上的禄存星转世,一生福禄寿喜,位极人臣,富贵双全。于是苏洵就看着眼前的马车已然想好了两个儿子的名字,一个是车把式手,一个是车轱辘印。轼是用作扶手的扶木外饰,经常露在车的外面,放荡不羁,锋芒毕露,王孙贵族可以扶之远瞻,所以,字子瞻。而辙是车轮碾过的轨迹,车行莫不由辙,是车外之物,善处乎福祸之间,是谓辙。故而,字子由。
苏洵拜别赖相师,忽然想了个主意,驾着马车硬着头皮去和知府商量,说今年天旱少雨,百姓日子难过。去年峨眉山求雨颇有应验,今年想再到峨眉山求雨。陈知府好歹答应了。苏学士上次求雨是一片诚心,这回又上峨眉山,心意是否还是如此真诚,苏洵暗中想得是:雨能否求到且不管,好歹躲半个月清静,借山中灵气洗洗身上的晦气。
从“安史之乱”到大宋王朝立国,这其间中华上国遭遇两百年兵劫涂炭,国家分崩离析,百姓如同猪狗,天下人口锐减,四疆边患丛生,中原文明空前衰落,虽然宋太祖雄才伟略夷平四海,重新建立起强大的中央集权王朝,可历经残唐五代两百年积贫积弱,疆土损失过半,边境险要尽失,西北强敌虎视,大辽劲敌犯边,中原颓势已成,要想挽回局面必须长时间修养生息。所以太祖、太宗、真宗三代天子一向善待文臣,恩赏百姓,与民休息,经过百年苦心经营,大宋终于从空前贫困衰败一跃而为空前繁荣富足。善待文臣,轻徭薄赋,厚赏慎罚,与民休息,这是大宋王朝立国的国策。大宋立国一百年,国策始终未曾改变,直到天禧二年一场科举,被一个读书人改变了,考卷上竟出现了这八个字!“赏疑从与,罚疑从去”好像一个亮堂堂的“口号”,把大宋百年国策说得清晰明白,扎扎实实!
天禧二年这场科举,真宗专点晏殊为主考官,究其原因是真宗皇帝专以“贤臣政治”为治国法宝,近十年来,由于文章气节改变,虚浮风气漫延,入仕为官的学子多是无才无德之辈,朝廷官员中贤臣已老,新人又无才能,竟出现了青黄不接的现象,所以特命集贤殿大学士晏殊为国选贤。
转眼已经到了大考之期,贡院的中门大开,雅乐声中,各地来京应试的举子鱼贯而入,先到大成至圣先师像前行礼,又在正堂石阶下陈设香案,考生们列队上前拜见考官,晏殊、寇准、王钦若、李沆、陈彭年、宋白等六位考官也在堂前微笑着向考生还礼,既而考生依所持号牌进入号房,房中一条案,一短榻,案上除文房四宝外另备热茶一壶,粗杯一只,短榻上有简单的铺盖供考生休息,条案前悬灯一盏,监考官员顺着甬道往来查看,考生们凝视屏息认真答卷,整个贡院鸦雀无声。
如此一连三日,考生们各自完成了考题,共计诗一首,赋一首,论一篇,策五道,纷纷起身交卷,执事官把考卷仔细弥封,不见考生姓名,只留一个排号,然后捧着考卷送进内堂,五位副主考各依所分管的场屋接了卷子,开始阅卷。
一个多时辰后,先是分管有声场屋的宋白取中一卷,捧到中堂给晏殊看,接着陈彭年也选中一张考卷递了进来。晏殊拿起卷子还没看,李沆一溜小跑地进来,把一张考卷摆在晏殊面前,嘴里连说:“奇文,奇文!”
想到此,晏殊把这份考卷珍而重之地放在一边。待阅卷已毕,排名次时六位考官就把将这篇奇文列为第一名。
直到放榜那天,苏州吴县学子范仲淹范希文高居榜首。身为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兼翰林院学士的晏殊前来祝贺。晏殊对范仲淹很是欣赏,多少学子皓首穷经数十年也不能高中,反观范仲淹文章奇伟,文章亦属惊世骇俗,更是奇中之奇。进士高中,科举大考非同小可,启程前,考中的学子们还要接受殿试,最终名次由皇帝钦点,所以红榜上的名次说要紧也要紧,说不重要也不重要。晏殊和范仲淹本来素昧平生,范仲淹文章奇伟,高居榜首。故而晏殊向宋真宗举荐了范仲淹。圣上惜才今上授其为礼部员外郎、枢密院学士,他却而不受。散朝后,晏殊再往枢密院中与诸臣商议修养生息,恩赏百姓,善待文仕,与民休息等国策内容。议事毕,众人出宫,他还留在院内,冥思苦索应对之策。
忽有门下省内侍至枢密院,带来一批笔墨宝玩之物,皆御库珍品,说是官家特意赏赐给晏殊的。适逢苏洵苏小子在院内值班,晏殊拜谢内侍后命苏洵接过御赐物,然后又闷闷坐下,锁眉沉思。
苏洵已大致了解此事经过,从侍奉诸枢密大臣时听来的只言片语和誊写的部分文书中,故明白晏殊所忧何事。此时看手中珍品,心念一动,遂把其中御赐之墨选出,搁在最醒目的地方,才端过去置于晏殊身边案几上。
近年宫中例赏诸臣之墨,乃歙州李墨。歙州李氏是制墨世家,其墨坚如玉,纹如犀,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故天下闻名,被列为贡品。赏赐大臣的李墨皆置于紫檀匣中,匣上雕工精美,有御库纹章。但如今赐给富弼的却非李墨,而是置于豹皮囊中的西洛王迪墨。物品搁置,略有些动静,晏殊侧首看,亦觉出此异处,便拈起一块王迪墨细看。
晏殊道:“世人多爱李墨,若因匣舍之,岂非与买椟还珠是一个道理?李墨还是贡品,但因今年紫檀断货,无以为匣,李氏请易以桂匣,官家不许,说例赏大臣的李墨皆以紫檀盛之,若易以桂匣,恐群臣有恩遇衰减之疑虑,故索性不取。西洛王迪墨只用远烟鹿胶,有龙麝气,也是难得的好墨,且以千金豹囊盛之,颇有野趣,官家遂命今年御赏换王迪墨。”
苏洵听后连连点头,很是赞同。于是应道:“恕明允斗胆,请问学士,柴珣东瑶墨是你最爱的墨么?”
“正是,正是。”晏殊继续说,“李墨虽好,但并非无可取代,也有人更爱西洛王迪墨、柴珣东瑶墨、宣州盛氏墨,或东山陈氏墨。玩物喜好,因人而易,但有御赏御赐一说,世人便喜求李墨,那紫檀的匣子,更被人格外看重,略一亮出,人便知是御赐物,若赐李墨不予紫檀匣,势必有人无端猜疑,倒不如另易别家名墨了。”
苏洵听后连连点头,很是赞同。“不错,不错,朝中同僚虽喜求李墨,但多有不用者,倒是那紫檀的盒子,没有人不喜欢的。”
直到范仲淹高中榜首,科举考试放榜那天,南北学子曾不由得凑近前观其面目,可苏洵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此时的苏轼还未出世,因为苏洵时年十九岁,到现在还孑然一身,尚未娶妻。
苏洵这个榆木疙瘩,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有几分鬼聪明,还瞒不住人。苏洵倒有一个表妹,是他的初恋情人,而且他毕生对伊人念念不忘。自从外祖父去世之后,他父亲远游归来,舅舅舅妈家属也回来奔丧。这时表兄表妹颇有机会相见,也可以一同玩耍。自从外祖父去世后,舅舅舅妈迁家外出,杳无音讯,自然联姻无望。他们仍然是力图作明智的选择,这一点就足以使现代的婚姻不致完全堕落到动物的交配。婚姻由父母安排的长处是简单省事,容易成就,废时少,选择的自由大,范围广。所有的婚姻,都是缔构于天上,进行于地上,完成于离开圣坛之后。
恍惚中,似乎还做了个梦。日近西山,女仆将她摇醒,说是暮天的晚霞正好斜照到院子里,景致动人,又有不疾不徐的凉风,正适宜到院中坐坐散一散心。她睡了一整天,筋骨躺得极其懒散,也觉得该走动走动。女仆搬了把摇椅,要将她搀过去。她抬手示意阻拦了女仆的搀扶,自己尝试扶着桌子和墙根一步一步挪出去。走得有些吃力,时而磕绊,但心中却感到一线光明,一定要早些适应,这些都是必须的,只有这样,以后回到青龙山才能一个人好好生活。
小轩窗前,轻抚青丝,对影探颜,窥看女子的脸蛋是否有如泉水般浮光跃金,交相辉映。不知这飞来凤的鸟语花香是否还如当年杜少陵拾遗“诗中圣哲”那般沁人心脾。
似乎又回到了少女初见少男的时候。
那一年,他十七岁。
她十四岁,她半躺着,那么无助地饮泣。面色苍白,瘦弱身躯躲在宽大的玄素色外袍下,像一泊随时会隐去的月光。一身是血地倒在茅草之韵的“唐槐汉柏”跟前。一想到连日来遭受夜雨的痛苦,少年呆了半晌,手忙脚乱地将她拖进屋,上药止血,瞠目结舌地看着她的伤口自行愈合。不过两日,濒死的一身重伤竟已恢复如初,眼前的女子醒来沉默地看他许久,开口就是经过专业导师言传身教具有天赋的中国好声音。她伸出纤小的双手,拼命拍打着少年俊美的身躯,她披散着长发,衣襟微乱,不着霞帔与披帛,连那一件不合时宜的外衣都还是少年给她止完血仓促间给她披上去的。她从暗夜的彼端挣脱开来,随性哭着奔向唯一砖石间甃成的层层叠叠的街市。好不容易拨过层层雾雨,少年为她雨中撑伞,疾行于法华山的夜雨中。
“到了么?”她间或停下脚步孱弱地问。她的恸哭声迤逦全程,这是夹杂在其间旦暮闻何物,少年唯一能辨别出的模糊声音。
“快了,快了……”他这样答。
若求圆满,别来人间。人过于完美,就有点无聊。此时的他,身上身无分文,死要面子活受罪,面如土灰。没有办法,只得前往一家寺院,希望能借宿一宿,寺院的主持很开心地接待了他们,原因是苏序经常有事没事去寺庙祈福,乐善好施,乐捐香火钱,和老方丈一见如故,彻夜畅谈,攒了点人品。方丈闻言苏序天干雨旱闹灾荒时,开仓散粮,自掏腰包为百姓建桥,功德无量。方丈和平常一样,按照礼节接待了少年。少年能得方丈亲自接待多少都沾了点父亲的光。拜别了老方丈,临行之际,老方丈送给了少年一头毛驴当作交通工具。
咸平六年,苏序遭人陷害,仕途终止,被真宗皇帝贬于川峡,几乎惨遭灭顶之灾,举家迁蜀,寄寓眉州。苏序在长期流放的生涯中不喜读书识字,喜欢穿着貂皮大衣饮酒结庐,以士自居,广交朋友,为人仗义,乐善好施。并且他也非常有经商头脑,做生意有着独特的经营策略。曾致力于农事,广辟田宅,拿米换稻,低买高卖,薄利多销,积累金玉,广施恩惠,乡里很多人都受到过他的恩惠。他有超强的本领,能够使唤江湖众多人士,人缘广布天下,有绿林草莽、能工巧匠,万法归宗,圆觉丹室。一座遭受兵劫涂炭正在修缮中的寺院坐落于五峰山上的华藏寺,佛门禅宗妙缘修行之前曾两次奔赴眉州,弘扬佛法,以独特的风采矗立于宗教丛林之中播撒禅宗的种子,启迪众生,薪火相传。苏序好像沾染了魔症,满脑子都是积善行德,举止似痴若狂,生怕年近四旬,膝下无嗣,反噬到自己身上。苏序潜心拜佛,这颗种子从此与佛门结下深缘,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微妙法门,尊崇备至!华藏寺毁于大火,慧能禅师圆寂于火中。为了重建华藏寺,妙缘化缘筹备木材,于是便有了仰仗眉州家境富裕推崇微妙法门的苏序,由此可见,现身为华藏寺方丈的妙缘也受过他的恩惠,其实力不容小觑!
他为她亲驭毛驴,疾行于法华山的夜雨中。扬鞭朝毛驴挥下。那步态一向从容的畜生舍弃了它一步三叹的习惯,惊恐地奋蹄前奔,冀望于速度地穿行于杳无人影的巷道。
夜间繁华的街市蓦然褪色成暗青残垣,于少年眼角随风飘远,应是行了不少的路。无边的雨和着她的悲伤打在少年身上,浸透衣裳,那潮湿蔓延而入,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冰凉。在她的哭声中少年渐趋焦灼,而他又不敢回顾,只频频驾驭着毛驴可以引导他们瞬间穿越眼下困境。
曾经往返多次的路途何时变得如此幽长?仿佛抵过半生返还所行的路。她一直哭。“还没到么?”她又嘤嘤泣问。少年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刹那间只觉自己前所未有地虚弱无力,悲哀地发现其实自己并无把握带她渡到这暗夜的彼端。
又转过几重街市,好不容易,才走到岷江天府书城外的大道。拨过层层雾雨,那巍峨高大华丽建筑逐渐变得清晰,琉璃瓦所覆的檐下挂着数列宫灯,砖石间甃的高墙上镌镂有彩凤图腾,悬浮式的飞檐翘角,这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卧牛城门早已关闭,守门的禁卫见对方有驱马而近的趋势,立即远远朝少年呵斥:“何人如此大胆,居然驭驴行近卧牛城门!”
少年犹豫了一下,便将毛驴喊住。刚一回头,想请她稍候,容我先去通报,却见她朝卧牛城门疾奔而去。极度的悲伤使她适才毫无整理妆容的心情,正如他们离开宅第时一般,她披散着长发,衣襟微乱,不着霞帔与披帛,连那一件不合时宜的外衣都还是少年仓促间给她披上去的。
少女思维模式转变随性哭着奔向卧牛门,尚未靠近便被迎上来的两位禁卫拦住,一人抓住她一支手臂,怒喝着要将她赶走,而她也越发癫狂,不知何以她竟有如此大的力量,硬生生地从两人的挟持中挣脱开来,加快步伐跑至卧牛城门前。少女伸出纤小的双手,拼命拍打着紧闭的城门,和着哭声扬声高呼:“开开门!让我回去……”
两侧禁卫一片哗然,纷纷赶来驱逐她。她被另两名高大禁卫拖离,而她双手仍尽力向前伸去,想触及那金钉朱漆的冰冷宫门。她不停地呼唤着,有响雷碾过,风雨声显得浑浊,她的哭音在其中幽幽透出,无比凄厉。禁卫把她拖了数十步后停下,把她猛地抛在地上,见她还想站起跑回,其中一位便怒了,执戟郎怒斥道:“哪来的疯妇敢在此撒野!”执戟郎倒转所持的戟,将杆高高扬起,眼见就要打落在她身上。他没有挥下,全因少年从后握住了他手腕。
禁卫回头一看,随即怒问:“你是何人?”
少年没有回答,目光越过禁卫的肩顾向地上的她。她半躺着,那么无助地饮泣。面色苍白,瘦弱身躯躲在宽大的淡色外袍下,像一泊随时会隐去的月光。更加恼火的禁卫抽手出来就要转而攻击少年,这回却被他的同伴喝止。“且慢!我认得他。”另一位禁卫说。又再上下打量了少年几番,才肯定地低声对执戟人说道:“莫非眼前的少年,是眉州城内苏仲先苏员外家的公子,以前随苏员外曾数次经过这里开仓增粮,出入布施。”
执戟郎愣了愣,然后转头看被他们推倒的女子,讷讷地再问:“那这位小娘子是何许人也……”
少年走上前去将她扶起来,确认她不曾受伤后才转视禁卫,回答了他的问题。
“史虞姝。”
史家是眉州的大家族,姑娘听闻少年的大名,情深意笃,两人都暗生情愫。接下来的日子,姑娘对少年恩爱有加,姑娘谢少年对她的救命之恩,非要报答。少年自觉不过日行一善,施舍了几副草药,几顿火锅而已,算不得什么大恩,却绕不过她的执拗。少年便开口说要金山银山,姑娘却只能用幽怨的眼神以及犀利的目光看着他:“莫非以阁下这般深情的男子眼中只识得金山银山。”少年凝神屏息,听史虞姝则继续讲下去。
她说:“在充满血腥的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过程中,武士的利剑就这样握在一帮儒生文人手中。”这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临死前还像圣徒一样在群众面前播种少年的信仰,优雅的践行着对少年矢志不渝的信条。
倏忽十年,二十岁以下的,在这里,就苏洵一个人,对官宦子弟来说,科举是相当重要的事情。苏洵那时才十七岁,以此年龄参加科举的人才属实不多,而少年神情淡泊,略无矜色,说话的语气亦很温和。平时穿的衣服颜色最为暗旧,像是穿了多年的,然而却洗得很干净。
少年一心求学问道,对男女之事并无男女之情。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虽不可违。不纳妻,而约以登第后聘以为室。少年一味潜心读书称未得功名绝不纳妻拖延时间,一面思酌如何回避媒妁介绍的这门亲事。无奈之下,只好躲进素有川蜀千年第一名刹的“法华寺”周围“唐槐汉柏”草屋里潜心求学,以此抗拒这强加给他的姻缘。
那时,女子能嫁好丈夫,简直就是押宝赌命。说罢,少年押了枚祖传白玉扇坠,摇着扇子道:“古今多少款款深情,满腹才情抵得过纵情声色,逢场作戏的虚名。”姑娘白了他两眼,才施施然离去查看灶台是否生火闻声颇为恼火,搞得少年三四个月不知肉味,而他在戒欲以前鲜少吃肉,大抵人生如此,吃肉的道路总是艰辛。经过伤寒论表明,此季节正是一对小年轻对肉类最向往的时节。
自古以来,凡是女子遇见帅哥救命恩人当得她这般无赖!“小女子不才,幸得公子青睐;小女子无以为报,自当以身相许!”他被她烦得无法反驳,两手一摊:“那就权当以身相许。”话毕,少年愣了愣。“今日冲撞姑娘,小生必向令堂提亲,三书六娉,姑娘且不必担心。”对着窗子,遥遥一拜,那女子却做娇羞状,心想:“这厮虽然莽撞却也有礼。”但这句荒唐话后,二人竟真的就自由恋爱了,相约去郊外踏青,郎情妾意。那年少年十七岁,少女十四岁。礼成以后,洞房花烛。自那事始,她便一个人住在青龙山中,只知四时更替有春夏秋冬,山中灵物有鸟兽虫鱼,史家人讲究门当户对,不同意她和少年的婚事,从那以后她和家人断了联系,只有一个人独自生活,她没有亲人,所以名字也是少年给她取的,从那以后,这就是她的名字,正式取名为廉贞,她偷偷开心了好几天。
月亮的清辉照在楼阁中静静坐在小轩窗前,轻抚青丝、对镜探颜的女子脸上。借着月光望去,为何这妙龄少女,满面泪痕?最切实的说法却往往是最残忍的。历史证明,少女又不幸死在少年前头,少年势必会在她断气当夜就收拾行装出门,前去大千世界偷香窃玉。少年的想法,想着风花雪月啊!怎么能在面前这个人刚刚断气时就马上出门寻找第二春啊?
“金銮殿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宗亲臣属跪了一屋子,都是些圣贤书读得好的臣子。”言罢自擂一锤,又连连笑着躬身道歉,想想他们身穿的绫罗绸缎服色,再看看自己朴素的布衣烂衫,立即就气馁了。少年的梦想也衍生过在科举落第后改写淫秽小说或兼职画春宫图。但当事人始终认为做爱和娶妻性质差不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并且新的往往比旧的更好,旧梦破碎是因为新梦想即将到来,而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断然没有理由消沉。紫阳真人是个云游四方的道士,善于面相之术,苏序曾让紫阳真人给儿子苏洵看相,紫阳真人预言苏洵将以文章显贵而名扬天下,断言过史虞姝虽身在书香门第,却是个命薄寿夭之人。紫阳真人给出的言论是,当凶星力量大于吉星力量,三方四正总格局呈现弱势状,若通晓诗书,敏谨慧谦,定然遇空劫,逢煞。廉贞为阴火,故于疾病,主分离。紫阳真人从小喜欢钻研相术,无师自通,学有大成,终生不仕,颇有遗憾。但其在易理算命方面有很深厚的造诣。他可以预言未来,预言死亡。然而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苏洵和史虞姝的人生轨迹竟然与紫阳真人预测的完全相同。
自古名士多寂寥,美人香草寄诗魂。
倏忽十年,如浮华春梦。倏忽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自难忘!倏忽十年,绝笔信为鉴!
很多人在梦想破灭之后迅速堕入歧途,山下就有个号称大词人的大嫖客,因嫖而扬名当时,因在政治上失利而退隐江湖,专职改行当杀猪屠夫,同样的话,屠夫说给不同的人。被樵夫挥舞着扫把撵了半条街。世人都习惯在真相面前表露出狰狞的一面,以掩藏心的羞涩。“你老婆死了是因为即将有新老婆来嫁给你,新老婆肯定比你旧老婆好,这是件大喜事啊,你表现得高兴点,别这么伤心。”
而截至那个夜晚,少年受史举人感染,史举人是少年第一任老丈人,少年总习惯性以为自己将来的老婆必然姓史。常常看着活蹦乱跳的少女陷入无限忧虑,她墓碑上的墓志铭还是少年亲手雕刻的,花间微语,浪漫的水彩风景画。少年原是清俊的少年,穿梭于名臣和高士之间,她,处深院画卷,品银烛秋光,是少年心弦上唯一的光源,全家宠溺,三春梦魇,缱绻红尘,明亮笑颜,少女为少年服役也令其满心欢喜。
关于仲夏夜,有一切美好的词汇可以形容,最切实的说法却往往残忍。三书六娉,礼成以后,史举人向少年隐瞒了爱女史虞姝患有先天性麻风病的事实,据说仲夏夜时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全身浮肿,毛发脱落,甚至不能下床走动。村民小孩听闻村里的庸医说捉毒蛇可以治病。仲夏夜毒蛇凶猛,村里已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因在此时节捕蛇而死于蛇祸,望各位村民引以为戒,各自珍重。才色兼备的史虞姝被村民们誉为廉贞灵魂天使!这个“灵魂天使”曾这样女性化的评价过自己:“我这个人太柔弱了,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柔弱。”只有少年知道她是个深得沉湎,浸透在艺术涵养精神世界中的女子。少年富有丰富的艺术涵养和男子气概,就是被这样一位精神女性反复揉捏而成的。诚如少女自己所说,个人就是押宝复命,就是政治的,只有解放自己,才有可能去解放全人类。以女性自身解放为终极目标而建构的理论基础。她所建构的理论在一千年后在遥远的东方那些精神革命女性身上,得到了印证。十年后少年之所以声震朝堂,贤名远扬,除了恩师晏殊的提拔外,还有内弟史经年的称赏以及史虞姝作为贤内助少妻的点拨。
直到多年后,范仲淹被后世誉为北宋第一完人。世称范文正公,十里长街,万民垂泪。配享太庙,这是文臣的最高荣誉。此刻他心动了,瞬间秒化小迷弟。范仲淹不仅是苏洵的偶像,还是这位文坛俊杰苏明允次子苏轼的偶像。
幸亏苏洵这货有个欣赏他的好岳丈,不然这辈子就玩完了。躺平混吃等死,做个地主家的浪荡公子,歌入梦乡,拿米换稻,未遂平生志。程家本是北方士族,唐末中原战乱程家避祸入蜀,沿岷江而下来到青龙山定居,成为当地的大户人家。苏洵的岳父程文应,科举进士及第后一度官至大理寺丞,相当于北宋司法机关的行政长官。程文应的好友、眉山苏氏的苏序,苏序也曾一度官至大理寺评事,听闻有人匿名举报协助刘后迫害太子生母李妃的奸人郭槐,毕竟这郭槐不是旁人,是刘后的亲信。苏序初生牛犊不怕虎,秉着除奸诛佞的正气凛然为李妃打抱不平,对抗强权。又怕开封府府尹包拯在关键时刻刻意为之帮助郭槐,原因就是郭槐是包拯的救命恩人,两人年少结缘。最后苏序凭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亲拉下马”的莽劲儿,不为权势折腰的信念得到八贤王赵德芳的赏识。奸党最终被开封府府尹包拯查获送往大理寺审判伏法,在整个案件审理过程中苏序起到关键作用。苏氏也算是眉州城的大家族。苏序年少有为,不怕权贵,很快得到八贤王赵德芳的赏识,又经八贤王举荐担任过大理寺卿,由于这层关系终于引得大理寺丞程文应上奏集贤殿大学士晏殊举荐苏序幼子苏洵。哪知举荐信递上去后杳无音讯。于是程文应劝苏洵直入汴梁拜见朝廷重臣,让这些高官大僚看一看苏洵的惊世文章,让天下知道眉州有这么一号贤才。以苏洵的才华,若得重臣举荐,自然跃过龙门。于是苏序变卖产业凑了一笔盘缠让儿子苏洵孤身进京直奔汴梁而来。
提起眉山苏门三学士,此时苏洵还不是一位文坛俊杰。苏氏族谱中记载苏序是苏杲九个儿子中幸存者。字仲先,排行第七,人称苏七君。娶妻史氏,生子三人,分别为长子苏澹、次子苏涣、幼子苏洵。
苏洵,字明允,蜀中眉山人,为人性情刚烈,脾气执拗,坦率性真,年轻时不学文不习武,成天只知斗鸡走狗游荡生事,浮浪破落子弟......自小偷鸡摸狗,嬉戏顽耍,颇能诗书词赋。他具有相当的文字功底。阴差阳错的认识了集贤殿大学生兼枢密使的晏殊,晏殊是文坛巨擎,辨识文章的功夫极精深,故人举荐晏殊也不好推脱,于是把苏洵留在身边当个小小书童。
别人都当他是个下流坯子,瞧不上苏洵,却有一位做过大理寺丞的致仕官员程文应慧眼独具,觉得苏洵有与众不同之处,不仅向晏殊推荐了愚顽之徒,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这个浪荡子。而苏洵成家之后依然不务正业,日子越过越穷,程氏夫人却和父亲一样,始终认定丈夫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一句也不责备他,眼看日子艰难,这位千金小姐就放下身段做些纱线生意贴补家用。见夫人如此贤惠苏洵心里不安,回思往事,忽然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