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阿姐

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轻飘飘地从枭的嘴中说出,让她头脑有些发懵。

苏羡下意识想得到求证,提防着枭的动作,快速向身后瞥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人胸腔看不到一丝起伏,大约是如他所言,已经彻底断了气。

她按捺住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上涌的情绪,将手中的匕首攥的更紧,沉声道:“还真要感谢你和我讲这么多。”

大量的信息纷沓而至,他像是致力于要替她将所有积压的疑惑都扫清。

苏羡感受着掌心中刀柄的坚硬:“你就如此笃定今日能成功杀了我?”

“说什么呢!”枭咯咯笑着,“我今天没想着要杀你呀,不然我早就动手啦。你放松些,我还知道很多好玩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先给你讲个你认识的,”他不给苏羡留说话的气口,滔滔不绝道,“记得何维兴吧,他杀死的那个刘家小姐,是我送到醉仙居的。”

苏羡想起当初关于这件事听到的内容,牙关紧咬。

“你想,她一个官家小姐为什么会乖乖跟我走呢,其实是我靠着刘崇提供的信息,易容成他的贴身小厮,和这个不受宠的庶女说,她爹在醉仙居等着她,她还就真信了——”

“啧啧,她也怪可怜的,其实我也不算骗她。她爹那日真在醉仙居,就在何维兴包厢的隔壁,和丞相一起在楼上看着她死的。”

“有趣吧?他为了巴结丞相,就把自己亲女儿拉出来献祭。”

苏羡神情复杂地看着对面絮絮叨叨的枭,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她考虑着是不是应该此刻动手,枭仍在讲着。

“不过你看丞相那么风光,也还是要用同一招去应付那个傻子皇帝。”枭的声音渐低,“其实他早就不需要这么做了,他不需要巴结皇帝,说到底,还是只把我们当成个东西……”

“随便丢一个好看的东西哄傻子高兴,让他不要打扰自己干正事,多么理所当然。你说是吧?”

枭依旧在笑,只是那笑容越来越僵硬,“是我没早点想清,以为多替他做点事就能被当成人……其实不过是一条被训怕的狗。”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为了逗你笑呀。”枭看着对面的人冷若冰霜,表情哀戚,“你笑起来的样子,还有担心我的时候,和我阿姐有几分像。这些故事不好玩吗?”

苏羡没有回答。

“好吧。”他的肩膀塌下去,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在他将它举起时,一直提防着的苏羡身形快如鬼魅,闪身到他背后。

噗嗤——

快而利的匕首冲破血肉,发出轻微的声音。

苏羡和他的背贴得很近,看着刀刃尽数没入他的血肉,不知道他现在是何表情。

他的身体僵硬一瞬,如被抛在岸上的鱼,呼吸变得困难而急促。呼出的气落在他手上的物件上,亮起了点点火星。

他的手从身前滑落,用仅存的力气将火折子抛到身旁铺着的稻草上,火舌轰然拔高,带着热气席卷黑暗,不时有细碎的“噼啪”声响起。

“咳……”他想叹口气,却被呛了一口血,“你怎么……这样急,我都……说了,没想……杀你……”

苏羡垂下眼帘,盯着被火光照亮的露在他身体外的刀柄。

他仍在说着什么,她却没有听清。

“快点……离开吧……只是……可惜……”

他一定是提前在屋里倒了什么助燃剂,只是屋中各种臭味层层混杂,掩盖了痕迹。火势不正常地迅速扩大,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顶塌了下来,砸起千万颗飞扬的小火星。

热浪滚滚,将她眼前的空气搓捏变形。她的瞳仁中,只有一团明亮到灼人眼球的烈焰,让她视线里出现无数光斑,什么都看不清。

枭蜷起身躺在火焰中心,喃喃自语:“可惜……我都有些忘了……阿姐笑着的样子。”

心脏最后泵出的血液洇湿了衣服,抽去了他所有力气,他以为自己会感觉到寒冷。周围的温度不断攀升,意识逐渐模糊,他看见了十三年前那个燥热的午后。

他和阿姐在院中坐着,她轻柔地给他吹着手掌上刚摔破的伤口。

门砰的一声被踹开,赌输了的爹挟裹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进来,阿姐下意识挡在他身前,瑟瑟发抖。他盯着阿姐单薄衣衫下突出的肩胛骨,止不住的颤抖让那里看上去像是蝴蝶振翅,他多么希望阿姐真的能生出一双翅膀,这样就能快快逃走。

踉跄的脚步声砸在地面上,激起尘土飞扬。他身上因酒醉后散发出的熟悉酸腐味一步步逼近,沉沉地压下来,将他们笼罩。他的背部本能的蜷缩,轻轻扯住阿姐衣襟,又要……挨打了。

阿姐比他大两岁,每到这种时候都会将他圈在怀里,他也想站出来,她会笑着说:“乖阿牛,我年纪比你大,还比你长得高,等到你个头超过我,就可以保护我了。”

让他心脏剧烈跳动的脚步声终于停下,他看见男人高举着的手落下,却没有出现预想的疼痛。他从后面揪起了阿姐的衣领。

“养你这么个玩意儿还有点用!”他笑着,揪着她往外走。

阿姐双手挣扎着往下扯让人窒息的衣领,眼泪扑簌簌滚下,却不敢出声。哭泣与反抗,只会换来更多的伤。

他不懂要发生什么事,只是看着害怕,哭着去抱那个男人的腿,阿姐不能被带走,否则她一定回不来了。男人总说阿姐是赔钱货,只会白吃白喝,尽管家中很多活都阿姐在做,他们两人一天吃喝花销抵不上他一壶酒花得多。

他用两只手圈住男人的小腿,那无数次踢踹他们的凶器,其下蕴含的力量让他忍不住抖若筛糠。可他太过弱小,男人稍一用力他便被踹翻在地,手掌处的伤口压在碎石上,火辣辣的疼痛刺激着眼泪扑出眼眶。

他抬手去抹眼泪,却揉进了灰尘,细细的泥土随着眼球乱滚,磨出了更多泪水。

他半眯着睁不开的眼追上去,眼中不断蓄起的液体让他看不清路。他记不清摔了多少跤,只知道自己用力倒腾着两条腿,直跑得喉咙处刀割一般疼,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才终于在街上看到男人停住。

有一个女人站在阿姐身前,打扮得如同鲜艳的花蝴蝶,握住阿姐的下巴看着。

“是个美人胚子。”她说,她拈着手绢拍在男人肩头,尖声笑着“你这样还能生出这么水灵的姑娘。”

他看见阿姐很害怕,哆哆嗦嗦不愿跟女人进楼,咬咬牙冲过去咬在了她胳膊上。

真吵啊,那女人嗓子里像是塞着一只哨子,声音把树上昏昏欲睡的鸟都惊醒。有巴掌和拳头密密麻麻落在他身上,但他紧咬着不肯松口。

他完全看不到周围有什么,手脚并用紧紧扒在女人的胳膊上,视野里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乱晃。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原来血在人嘴里漫散开的味道,是那么恶心。

混乱在一瞬停止,他听到头顶有声音说,这里声音太大,冲撞了贵人。不过贵人今天高兴,看这小子有趣,让他过去,不和你们计较。

有人来拽他的手,他不知道离开后阿姐会怎样,死死咬着不敢放松。直到又听他们叽叽喳喳说了什么,他感受到阿姐牵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事了,乖阿牛。”

日光太烈,照得他头胀胀的,目眩神迷。

他拖着发软的两条腿,和姐姐一起被领到了街对面停着的马车旁。车上的人掀开车帘看着他笑了笑:“年纪不大,倒是有几分蛮力。”

他只随意打量了这么一眼,便失去了兴趣:“行了,银子我已经付过了,你阿姐暂时不会被卖了,回去吧。”

阿姐拽着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感谢恩公出手相助,小女无以为报,愿入大人府中为奴,当牛做马,以报万一。”

他有样学样,跟着阿姐念,念完后磕了一个响头。

他猜,阿姐和他想得一样:不能回家去,绝对不能!他们今日这样违逆,一定会被打死的。

“我府上下人多的是,没必要收你们两个没多大用处的小孩。”

车上的人说完便示意车夫离去,好在马车赶得慢慢悠悠,他们一路跟在车后,直到车停在了国舅府门口。

太阳堪堪挂在天际,只露出一道血红的边。那人锦衣缎袍,踩着跪倒在地的奴仆下了马车,逆着光的身影如此高大,在他的眼中宛若神明。

后来他想,林鹤堂那日心情一定是出奇的好,以至于下车时看到他们两人跟过来跪在府前也没有生出不耐烦。如若不然,他们早在那日便该死了。

林鹤堂叫人去取来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塞进了他的手里,流光溢彩的刀柄折射出斑斓的光,晃得他的眼又溢出泪来。

“你们可以拿去当铺卖掉,拿到手里的钱足够你们生活十几年;也可以用它杀了伤害你们的人,向我证明你的价值。”

他仰头,那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眼神里满是逗弄:“用牙咬不过逞一时之气,就算咬掉一块肉也救不了你们,只有真正致命的东西才更好用。如果做到了,明天可以来这里找我,这个就是信物。”

“看到这里有多阔绰了吧。”林鹤堂指指雄阔高敞的府门,“成功了,我可收你们为义子,保你们一辈子荣华富贵。”

“对了,”他进府之前又转过头来,“你年纪太小,力气不够,不过足以割断一个人的喉咙。”

那晚,他双手握着那把华丽的匕首,按着林鹤堂进门之前所做的在脖子上一划的手势,用尽全身力气,切开了喝醉后躺在榻上酣睡的男人的喉咙。

他看着他的阿爹瞪大双眼捂住脖子上不断向外喷涌的鲜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阿姐捂住他的眼,温柔地拍着他颤抖的脊背,在他耳边低声说:“乖阿牛,不看这些,会脏了眼。”

那年他将满六岁,成功杀掉了第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打死了阿娘,又差点卖掉阿姐的,他要喊他阿爹的人。

当太阳重又升起,他和阿姐牵着手站在那扇高门前。两条长长的白幡垂落,门檐之上挑着的白色灯笼随风轻晃。

他在那间破落小院里杀死亲爹的当晚,久卧病榻的皇上终于在金碧辉煌的寝殿内咽了气。

林鹤堂看见那把染血的匕首,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好!今日双喜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