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等诗作,朕已看完。”李世民回到御案后,沉默片刻后说了一句,便再无话语。
众人发现了李世民异样表情,一时尴尬。
陛下这是不满意?
还是太失望了?
一时,皆沉默在那里。
李世民沉吟道:“朕也作了一首。”
说着念诵起来。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
连甍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卿等以为如何?”李世民问道。
“臣等以为极......”众臣表情一振,纷纷拱手欲称赞,有人更是想好了一大堆恭维之词。
“不好。”然而,李世民只是摇头。
“......”让众人话语噎在了喉咙里,一个个表情尴尬。
不上不下的,难受不已。
“臣却以为陛下作得极好。”有一人却正色道:“最起码,臣不及。”
众人一震,纷纷看去。
上官仪不卑不亢,表情郑重,不为众人各异表情所动。
李世民也望向上官仪,轻叹一声,目中露出欣赏,继而欣慰,但最终暗淡下来。
他摇头道:“朕看过一首《帝京篇》,朕......确实不及。”
说完,扫过众人,没有说话。
无声胜有声,众人却全都明白了,殿内众人也皆不及。
“请问父皇,是何佳作。”李泰急了:“可否让儿臣也看一看?”
“臣等也想一睹为快。”众臣纷纷请求道。
然而李世民似想到什么,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似乎满是遗憾。
他展露笑容,岔开了话题:“不说此事了,朕与卿等接着饮酒,接着观舞。”
内侍宫婢重新置酒摆宴。
见殿内一时有些沉默,李世民欲活跃气氛,看了一圈,点了一人:“殿中监。”
方才他看得分明,在他说出“朕不及”时,属此人表情最为激愤,似乎在为他这个陛下抱不平。
现在李世民给对方这个机会:“汝来为朕及众卿割肉如何?”
“臣之幸甚。”殿中监宇文士及欣喜道。
说完,操起小刀,分割起烤羊来。
并率先为李世民送上一盘,切割的方方正正,无一块大小不均匀的肉来。
李世民看了,不禁赞叹,语带双重道:“殿中监割肉有方。”
“谢陛下称赞。”宇文士及喜不自胜。
接着又去为众人割肉,先是魏王李泰,然后是江夏王李道宗,接着是司徒长孙无忌......完全是按照官爵贵重来进行。
虽然有先后,但对每一人都奉上笑脸,喜好拿捏准确,喜肥的便多肥,喜瘦的便多瘦,全程礼仪周到,让人无不满意。
看得出来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
有人心中对他不屑,但面上不显。
等割毕,宇文士及回到自己坐席。
随手拿起盘中一张面饼擦拭起手中油腻来。
李世民余光扫到,眼睛转正,望了过去,并一连看了好几眼。看着宇文士及在那用面饼擦手,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宇文士及发现了,心中咯噔一下,动作滞了一瞬。但下一刻,手上动作不停,仍是慢条斯理的擦手,直到用饼将手掌上下所有油腻擦尽。
在李世民圆睁的目光中,他拿起擦手的面饼放进口中,大嚼起来。脸上表情满足,似乎极为可口。
直到吃的点渣不剩,意犹未尽。
这让李世民一愣,表情缓和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没说什么。
随之吃起羊肉来。
宫中庖厨炮制的羊肉自是肥美可口,李世民将一盘吃尽,方才抬头,发现魏王李泰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饮酒,已是大醉了。
李世民马上便明白过来,以往酒宴,泰儿诗作必定得自己嘉赏的。这次受挫,许是有些不开心了。
李世民一急,想上前安慰。
但起了身,脚步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
他去说什么?
泰儿若询问那首连他也不及的《帝京篇》是谁所作,自己该如何回答?
告诉他,是他的侄儿李象。
然后他这个叔叔比不上侄儿?
他的侄儿仿若曹子建在世,占尽了大唐天下才气。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泰儿恐会更难受。
罢了,也许过上些许时日,泰儿就忘了。
且,李世民突然触景生情。
他望着这大殿,想起武德年间,父皇屡屡在此举行宴会。
高朋满坐,众皆欢饮,惟他在席上独泣。
惹得父皇不快,大哥建成与父皇妃嫔也趁机进献谗言。
可是有谁知他的心酸。
虽然同是一家人团圆的场面,可是那个最重要,最疼爱他的母亲不在了啊。
此景此景,怎能不让人伤心。
他是真的情难自已,想念亡母而已啊。
众皆欢饮我独悲,众人皆醉我独醒。
谁人能懂他。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如今父皇也不在了,观音婢也不在了。
李世民突然潸然泪下,却不愿搅了众人兴致,只能掩去泪水,强颜欢笑,匆匆走出了大殿。
一人看到了,悄悄跟着出了大殿。
李世民来到苑中,茫然走动片刻,止步在一颗大树下。
发现树下无多少落叶,抬头望去,树冠郁郁葱葱,有如华盖。在这秋日时节,草木万物凋零,此树却能独保青春。
李世民抚摸着树身,称赞道:“此非嘉树邪?朕甚爱之。”
“陛下所言甚是。”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世民缓缓转过身,看到是宇文士及,从树身上收回手,淡淡来:“是中监啊。”
“陛下”殿中监宇文士及欲行礼。
李世民摆了摆手,问道:“你也觉得此树是嘉树?”
“是,陛下,臣甚赞同陛下之言。”宇文士及躬身道。
“哦,说说为何?”李世民背负双手,不咸不淡道。
宇文士及略一沉吟,侃侃而谈道:“陛下请看,周围尽皆枯萎,惟此树不光能独善其身,还能庇护身下一众弱草,不受风霜所侵凌,让其也保持绿色。岂非深谙孟子‘达则兼济天下’之道。”
“故臣言之,此嘉树也,更是仁树也,义树也。”宇文士及激动道。
李世民面无表情盯着他,缓缓道:“百官弹劾东安郡王经商案,朕记得,你也上书了吧?”
宇文士及身子一僵。
“其中有一句,伐冰之家,不蓄牛羊,权宦之家,与民争利,非仁人也,义士也,非止犯法,更犯人也。”
宇文士及身子开始抖动起来。
“怎么,树庇护弱小是嘉树,人庇护弱小就非人了,你告诉朕,这是何道理?”李世民面无表情道。
此为诛心之言。
宇文士及全身都在打颤,目光躲闪,急的冷汗直冒:“臣,臣......”
李世民突然声音冷峻无比,望着宇文士及,面色郑重道:“魏征常劝我远佞人,我不知佞人为谁,意疑是汝,今果不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