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只是雨量始终不见大,单把这早春的暖阳遮住,将空气变得无比湿润。
好似江南的梅雨季提前到来,直把人憋在屋子里,面对像要长出蘑菇的木墙,闷得人心烦意乱。
张启文却十分感谢这场甘霖,便如那天武馆的壮汉所言,他的内外三合不够圆满,发劲前有读条时间,寻常时自然没事,生死拼杀之际,就是致命漏洞。
借着雨中练刀,只数日就走通了常人几年的苦功。
双刀绕身而舞,刀气浑厚凝实,水泼不进,一天比一天更强,进步肉眼可见。
叮!
叮!
这两声不分先后,几乎同时打在透明的罩子上,张启文只觉得左手缓了一刹,柴刀差点脱手,好在提前把腰带解下,双刀死死绑在手中。
同一招他不会中两次!这就是真正的六合贯通!
铁匠眼中难得露出一丝满意,虽然取了巧,但刚才那一击打的是同一个点,就算是铁板也会射穿,气罩没有破掉,算是合格。
他把筷子伸进平底锅下的煤炉里,夹起两粒红炭放在青花瓷盘上,张启文顿时觉得左肩右腹多处皮肤有灼烧感,这属于应激反应。
他强压下心中恐惧,刀气愈发凌冽。
来吧!
谁知铁匠的筷子没有停歇,一连从炉子里夹出五粒,轻轻呼气,火星红的发亮。
“把眼睛闭上。”
声音不见起伏,倏然响起,好似恶魔张开了漆黑的大嘴,露出猩红的舌头以及那森然可怖的獠牙。
张启文心脏微颤,这难度加得也太多了!他听话的闭上了眼,牙关咬紧。
筷子甩动之间,五粒火星化作一道道红线,划破雨幕,携着风雷之势打在厚实的罩子上。
叮!叮!叮!叮!
叮!
叮!
一连六声,随后半截柴刀头才落到五步开外的青石板地面,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
透明的罩子只剩下薄薄一层,但依旧顽强地维持着,没有散去。
“可以了。”铁匠声音无比平静,张启文却从中听出了肯定。
方才第五下是柴刀崩断的声音,第六下还是那个点,他左手虎口虽然裂开,依旧死死抓住刀柄,这才没有被火炭打到身上。
张启文收住刀势快步走进木棚,牙手并用解下手上的腰带,左手近无知觉,心中却欣喜万分。
“田七、冰片、散瘀草、白牛胆、穿山龙、淮山药、苦良姜、老鹳草..”一个又一个药名从铁匠嘴里蹦出,张启文暗自记着,“磨成粉敷在伤口,破皮刀伤用。”
“记下了。”
这不是第一个药方,先前还有治烫伤和内伤的方子,这几天下来张启文完全可以支个牌子治跌打烫伤了,再学几天,说不准就要成全科大夫了。
铁匠收拾着锅碟筷子,浸在水里细细清洗着,嘴上的话头没有停下:“刚才叫你闭眼,耳朵有时候比眼睛好用,但最好用的还是心,它会比任何的预谋要来的灵敏。
也许不经意的一个转头,就能救你一命,要相信内心的判断。”
张启文点了点头,这都是生死间的经验,以往这个时候都是被数落得啥也不是,看来今天的表现超出了这位的心理预期。
“你这套刀法取自军中,配的本是长柄斩马刀,虽然被人删改了一点,好在留下的都是精义。”铁匠抬头,略带深意看了一眼张启文的脸庞,说道,“以后不要在刀尾弄个铜环,多此一举不说,叮当乱响最是聒噪。
哪天叫人发觉了,脸上多俩刀疤也是咎由自取,害自己也就罢了,莫要害了身边的手足。”
我没想使铜环大刀啊?
张启文一脸黑人问号,随后联想到三舅那两把鬼头大刀,他瞬时回过味来了,难不成这位与自家舅舅熟识,认出了这套刀法,把自己当成武启隆了?
“武老二人在哪里?既然找到我了,怎么不自己过来看一眼?让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辈出面,是来寒碜我么?”铁匠看出张启文的恍然,自以为猜中了真相,低下头继续清洗着餐具,言语中不屑加剧。
“您说的大概是我三舅,我娘家的外公外婆栓了个娃娃大哥,没多久就有了二舅,据说早年夭折了。
三舅早年不认这个娃娃大哥,对外都说自己行二。”
张启文年幼时曾听过母亲讲起这段趣事,被带到长泰后,武权峰对外都自称武三,他还见过那尊大舅舅,就供在外公外婆的牌位旁。
他继续说道:“确实是孔院长让我来您这里学武的,我三舅还在凉州。”
铁匠闻言手里的动作霎时一僵,恶狠狠道:“外甥似舅,原来不假,我欠孔老鬼的早就还清了,你拿这话诓骗我做什么?难不成..”
铁匠猛地抬头,只是一个眨眼,就到了近前,两只手死死抓住张启文两肩,眼睛瞪得溜圆。
周身气机暴走,面目狰狞,凶相毕露,状如疯魔,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咆哮道:“你小子的眼睛是不是跟旁人不一样!太阳在你眼里长什么样!说!
太阳在你眼里到底什么样!?”
太阳长什么样?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但在铁匠嘴里仿佛成了天大的问题,相比起来孔院长跟他的亏欠,武权峰的近况,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肉身之眼,晦暗不明,见近不见远,见前不见后,见外不见内,见昼不见夜,见上不见下。
普通人眼中,太阳就是个火球,武夫和修行者则不同,他们的视力更好,隐约可以见到火球中似有一根燃烧的火羽,唯有修出元神的修神者,方能见到太阳的真实。
张启文被他抓的生疼,一身气血仿佛凝固了一样,根本提不起来,一身武道修为被生生压制。
“跟月亮差不多,是一株燃烧的树。”
铁匠得到答案,如遭重击,暴走的气机瞬间溃散得不成样子,双脚不自觉向后退去,两眼直愣愣看着地面,口中不断重复着:“是树、是树..”
他满是烟熏和油污的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却比哭脸还要难看,眼眶里泛起点点泪光,他转而望向门外铅云黯光的天空,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哈哈哈..居然真的是树..哈哈..是树..我是对的..”
两行苦泪终于夺眶而出,他跌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张启文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有这么大的威力,生活的困苦都没能打倒这个汉子。
仅一句话就破了大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