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在头顶翻涌,像浸饱了人血的棉絮。
郝灵芸发疯般地跑着,脑海之中不断回想着方才发生的那一幕。
匕首钻入丹田道元,磅礴的气息冲入体内。
破了丹田道元者,得天尊之力。
赤裸的足点过泥泞血雨洗刷过泥土时,她尝到了风的滋味——原来那些说书先生口中的灵气流转竟是真的,此刻四肢百骸里奔涌的热流,分明比老巷口的麦芽糖更叫人上瘾。
她更不能让自己失去这种感觉。
红云就笼罩在她的头顶。
她还要跑足足十二个时辰。
可三大国教的道门仙人们却没有给她继续跑的机会。
黑袍翻卷如夜枭展翼,七叔是第一个到的。
两道剑气割裂晨雾时,昆仑山的五品仙已堵死退路。
最后三缕檀香掠过树梢,北梁祁连山十二把剑同时出鞘的寒光煞气,惊散了树梢打盹的乌鸦。
满当当三十多人,这个世界上仙门最强的所有弟子,全部都在这里了。
郝灵芸喘着粗气,不可思议地望着四周,她无法想象这些人没有快马,居然只靠两条腿就追上了自己。
她脱下了鞋子,将影响自己行动的长裙扯开一角,束在那条光滑白嫩的腿上,警惕着四周。
这些人的能力,已超出了她的想象。
实力上的鸿沟,不是她多么警惕,多么用力就可以弥补的。
现场的人都已看出了这个少女根本没有任何威胁。
七叔拇指摩挲着剑柄蟠龙纹:“道友们,多谢了。”
这个时候的客气,没什么好事。
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接下来他要干什么,昆仑为首的五品白袍仙开了口:“张老七,你什么人性,咱几个都明白,别冠冕堂皇说这些个话,咱直接跳过那些无聊的试探吧,你说怎么分?说成咱就动手,不成咱就打。”
话音落下,昆仑弟子均是向前走了一步,人人满脸蓄势待发。
祁连山首徒的剑穗扫过满地枯叶:“不如把见者有份改成能者居之,和你们分食,简直是我手里这把剑的耻辱。“
他似乎忘了方才还一同破阵的情形。
现在的郝灵芸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她身上的力量已变成了人人都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杀了她,走出去,就是天尊,就是下一个掌教,就是未来的王。
一品仙的灵气,足以改变天下格局。
蝉鸣嘶吼,初春的夜里,杀意已如山河崩裂,一发不可收拾。
“姓白的,这里是大周,不是你家的山头,还轮不到你说了算。”
七叔挺了挺他佝偻着的身子:“方才是范阳府,现在是荒郊,我若想杀你,你真以为你跑得了?”
杀这个字,怕是仙门弟子嘴里说出最多的字,但却很少对同是仙门的旁人去说。
因为每个宗门大派的香火传承之中,都有无数保命的法子。
太阿的玄龙玉牌铸魂玉,紫云山的铸魂灵宝叶,昆仑的白玉雪莲,祁连山的生死灵盘,都有寄托魂魄,重塑肉身的大能。
尽管耗费灵石巨大,但对于几十年都难出一个的筑基弟子来说,绝对是稳赚不赔的投资。
这些东西每个弟子都是随身携带,只要破碎,魂魄便能回到山门,再取一个便是,只是肉身难以修复,需要借其他的法子重塑。
除非真的跑到山门砸碎保命的法器本源,否则想杀一个仙门弟子,难如登天。
七叔是太阿最长的弟子,也是接触修仙一道最久的人,他本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话在说出来之前,人是话的主人,在说出来之后,人就是话的奴隶。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说出来的话负责。
即便是仙门里的道人,也难逃其法。
当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同一时间,砸在七叔身上。
“太阿已经开始研究如何将人抹杀了?”
祁连山首席弟子白梓良面色冷淡,他不知道堂而皇之说出这句话的七叔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无论如何,这个老头已经破坏了整个修仙界里人人都避讳的潜规则。
大家打归打闹归闹,仙法对峙也好,剑修互杀也罢,就算丹田道元打个稀巴烂,也都能托魂不死不灭,只要是寿数未到,谁都不会消弭于天地。
这是香火道的规则,可今天,第一次有人跳出来破坏这个规则。
人心倒向自己这一边,白梓良抓住了天时地利人和唯一的人和:“张老七,我本就没打算和你分食,动手吧。”
剑锋荡起,大林群鸟惊飞。
祁连山十二把剑同时出鞘,剑鸣震耳欲聋,电光火石之间,太阿九人纵身拔起,剑锋交错。
郝灵芸瞳孔骤然收缩,这一场倾注所有精锐的战役开始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即便她已经抓住了天尊一品仙的力量,可主角仍旧不是她。
仅是最靠近她的两个弟子剑锋交错碰撞的刹那,便有一股莫名的灵气波动撞击出的寒光,直面而来,她下意识举起臂膀抵挡。
血花飞溅。
她的手臂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这一刻,她绝望了。
不久之前,这些所谓的精锐在龙曦一指灵宝的加持下,狂轰乱炸了足足大半个时辰,而此时,她手握这天下最强的灵气,却要死如炮灰。
她从来都不是中心。
为什么……
她愤怒,眼里噙着泪。
这是她第一次哭。
父亲离世,她并不感觉伤心。
兄长重伤,她甚至觉得喜悦。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就算是拼尽全力都无法跻身这个阶层的时候,留下了无能为力的泪水。
自出生以来,阶层便是一座大山,无法撼动,无法翻越,无法攀登。
只能这样了么?
郝灵芸的身体开始颤抖,跪在地上,痛苦到了极致。
她发疯般嘶吼着。
不……
不行!
龙曦……你要这丹田道元来治病是吧?
你们这满天仙门都要这丹田道元来称王称霸是吧?
我是蝼蚁是吗?
我改变不了是吗?
好!
那就谁都别拿!
她跪着。
匍匐在地上。
谁都看不到这个少女,正拿着一把匕首,刺入了自己的丹田道元。
她的表情已如寒铁冰冷,似乎已感觉不到痛了。
带着对这个世界,对这个天仙与凡人沟壑如深渊的鄙夷和仇恨,生生剖出了自己的丹田道元!
赫然间。
大战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这一瞬,注意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少女。
郝灵芸仰着头,带着滔天的恨意,将刚刚形成,宛如胚胎般,拇指大小的丹田道元,一口吃了下去。
咔嚓,天地仿佛静止了。
红云消散。
血雨停。
瓢泼的大雨仿佛顿了一瞬,重新落在大地上。
也就在这一刻。
当世三大仙门上下所有弟子同时出剑。
顷刻间,郝灵芸的身体被刺成了一块块不足拳头大小的血肉。
她仿佛一个巨大的丹田道元,在这一刻崩裂开来,那孕育着一品的灵气,没了寄宿的地方,跑向了破坏它的所有人身体之中。
唯有一颗被灵气灼烧殆尽的头颅,已化成骷髅,掉落在了密林的角落。
银月藏在云中,俯瞰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