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预谋

是春,微雨将至,乌声渐渐,薄雾四起。宽阔空旷的院中杂草丛生,周边台阶两侧的木扶手长起新绿,许久未经打扫的圆桌石墩上枝叶错落。无风似有风,一抹白影拂过,寻迹所望,竟是一树可餐秀色,满枝的白海棠垂涎欲滴,娇嫩可爱,缓缓飘落。

不时,会有一瓣幸运的佳丽划过窗边,落上窗台。

玄木窗边,一只白皙到尽显病态的手轻轻捏住了娇白的海棠花瓣,轻拂去瓣上微微水汽。细看去,劲瘦的手腕不轻不重搁在窗台,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漂亮健康。

偌大的屋内,物件陈设少,空空荡荡,略显整洁,见光处极少,只有一扇木窗给屋内添上暗光。

靠坐在木窗旁的男人,渐渐看清了身影。一头乌黑长发披落背脊,两颊稍短的垂至胸前,耳侧余发微翘。浓密凛冽的剑眉,淡漠疏离的星目。由于清瘦而愈加明显的下颚线条,略显苍白的薄唇,无一不勾勒出副好模样。剑眉星目,在他身上却并不透出一份暴戾,反倒赏心悦目。玄色长袍扫地,昏暗的背景衬的更加,美的瘆人。让人联想起冬夜的湖水,冰冷,平静。

不久,雨声渐渐,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殿下,大皇子死了。”此时,屋外一男子打破了一片寂静。

“宫中混乱,如今陛下对您部署在边防的势力也有所忌惮,属下认为殿下您应先去避避风头。”

屋内无声,自称属下的男子默了默,沉声道:“大皇子...死于蛊毒。”

海棠花瓣滑落,木窗边的男人看不清神色。

……

“大皇子为人和善亲民,将来必定是位明君啊!实乃苍天无眼啊。”

“是啊,如今天下该如何是好!二皇子久经游历未归,不知所踪,君主病重,难不成,让那残废三皇子登上帝位不成?”

“实在不妥…”

酒楼内,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红烛高照,映照着青砖铺就的地面,光影斑驳。窗外竹影婆娑,与店内纷扬言语交相辉映。酒香与菜香交织,令人沉醉。

“小姑娘,你容貌生得可爱,阿嫂看你是越发亲切,来阿嫂家当媳妇儿如何?”

“刘大嫂你可别祸害人家小姑娘了,谁不知道你家刘二牛的尿性?被上一个媳妇揍了躺了有半旬吧?”

“哎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纷争正要开始,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谢过阿嫂,不过我已经有婚配啦。”

发声者约莫十七八岁,面若桃花,明媚而娇嫩。眉如远山含烟,眼若秋水盈盈,流转间透出无尽柔情纯真。鼻梁挺翘唇色嫣然,此时微微笑着,万般明艳。

“真是可惜啊。”

阿棠笑嘻嘻地与几位妇人攀谈着,又看向周遭一片,不禁想,京都倒真是热闹。

却只在瞬间,心中划过什么,粉琢的小脸难掩悲色。

“放开我!别碰我!”

阿棠随声望去,竟是几名满脸通红喝醉酒的壮汉在调戏一名身单力薄的少女,少女手中端送的酒水被打翻在地,手肘控制不住地在颤抖。他们个个身材魁梧,腰间别着黑蛇纹路的黑金配刀。

“小美人儿,你把哥几个的好酒打翻了,想怎么赔偿啊?”

“你…你胡说!明明是你们!”少女气的红了脖子,眼中含泪,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众人全然置之不理,依旧长谈阔论,谈笑风生。

阿棠轻轻叹了口气,蹙紧了眉头,心中鄙夷,这些腌臜货,果不其然是出现了。

她大步走向纠纷,颈上银环锃亮,绣花小鞋各系一银铃,灵动俏皮,随步调叮当作响。

“听闻中原男儿个个是英雄好汉,骁勇善战,现在看来,跟那些粗鄙下流的乡野匹夫也并无差别。”她语调悠悠扬扬,带有些许不属于中原的口音,唇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壮汉回头,似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

“小丫头,何故出言不逊?”

“就凭,尔等无一人是我的对手。”

瞬间,阿棠利落地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一脚踢开面前的木桌,与两名壮汉厮打在一起,刀剑掠影,摩擦声惊动心弦,周遭的人吓得四处逃散。

壮汉摇摇晃晃,刀锋乱舞。阿棠眼神冷静,身形如燕,一个闪避,躲过一刀,短剑反手一挥,划向一人手腕。只见血光一闪,一声哀嚎,刀已落地。

另一名壮汉怒吼着扑来,她短剑一旋,与刀相撞,火星四溅。她借势一跃,脚踩士兵肩头,短剑直指其喉。

……

将军府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驾临。车内男人被轻手抬下,门口众人跪地相迎。纵使男人面具狰狞,无一人敢抬头看一眼,多语一句。

入府中,一衣冠不整的男子推门而出,活像民间的浪子。

“阿誉啊阿誉,你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男人锐眼微弯,看着他发笑。

祝誉扫了他一眼,不语。

“夏将军,屋内说。”身后的从者发声。

“给三殿下上茶。”

空气凝滞了一会儿,夏子仲遣走屋内杂许人等,只剩三人,神情即刻凝固。

“他这么快就动手了?真没想到,手伸得这么快。”

“将军,殿下怀疑不是他。”侍从开口。

“不是他?”夏子仲皱皱眉。

“嗯,大皇子是被毒死的。”

“那何以见得不是他的手笔?”

“据我所知,这是一种来自苗疆的蛊毒,名为烬心蛊,可叫人不知不觉中烧心而亡,痛不欲生,再怎么冷血,他也不会大费周章选这种失传已久的毒。”

“嗯…那陛下怎么说?”

“回将军,陛下年高病重,听说大皇子一事气血攻心痛不欲生,当即下密令给殿下,要求玄影卫彻查此事并将烬心蛊带回。”

“哼,那陛下并未提及继位之事?”夏子仲冷笑。

侍从摇摇头,夏子仲心里愈发不平静,

“哼,若不是这玄影卫,他心里可还有你?”

屋内陷入死寂,

“边防如何?”祝誉终于开口。

“陛下有意打压,处境不太好。你手握玄影卫,又坐拥边防,他如何不防你?找到烬心蛊以后,你又立功一桩,他不让位…也得让。”

“报!禀将军,街市抓到一女子闹事,重伤了将士六七人,我们的人把她抓了起来。”有兵来报。

夏子仲挑挑眉,像听到了什么笑话,

“带上来看看。”

半晌,两名士兵押着名女子进了屋内。将一柄短剑扔在了地上。

夏子仲走近了瞧,这少女看起来稚嫩,眉宇间却挂着丝丝不屈和倔强。大幅度动作导致长发散落凌乱,几枚银制发饰松动。混着血渍和灰尘的脸上挂着炯炯双目,小巧的鼻子泛红,嘴唇擦伤见了血,一套不太合身的半身裙残破,绣花鞋踩得脏乱不堪。

“就这样一个小丫头?”夏子仲笑笑。

“什么叫就!我可是一个人干倒了他们七个人!要不是他们人多…”

“何故与我军中之士大打出手?”

“这群登徒子,调戏少女。”

闻尔,夏子仲瞪了两名押着她的士兵一眼,

“所言属实?”

“属…属实。”

“还不快放开这位女侠了滚出去?”

说罢两人齐刷刷松手,灰溜溜离开了屋内。

阿棠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静静看着他从地上捡起她随身的短剑。

“对不住了女侠,是我平日里对他们疏于管教,有劳女侠惩处了。该如何补偿…”

“蛮夷之妆,苗疆女儿。”话毕,屋中竟浮起死般沉寂,被面具闷得含糊不清的声音将温度降至冰点。

夏子仲这才反应过来,这女子奇怪的装束,正是苗域装扮。

闻言,阿棠扭头将声由纳入眼底,般若相面具,长袍盖过双腿,气场诡异,他是,祝三皇子?

他竟刚好在将军府,这下天助我也。

阿棠怏怏地抿了下唇,长吁了一口,对着夏子仲认真道,

“将军,我想留在将军府。”

“哦?何故?”夏子仲明显有些震惊。

“我…我想效力于三殿下,我想保护他。”

夏子仲:“?”

侍从:“?”

“你为何想效力于三殿下?”

“额…我们…我们苗疆的占卜师占过星象,三殿下有龙虎之气,我想哈哈…谋个出路。”阿棠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好假的假话。

“你…”夏子仲还没说出口,便被打断。

“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让本王留下你?”祝誉饶有兴趣地俯视着她。

“我很会打架!”阿棠连忙接嘴。

“可本王不缺。”

阿棠怔了怔,见事有苗头,只思考了片刻,

“我还会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唱歌,跳舞,会奉承人,逗人开心,还会做小蝴蝶,会下蛊。”说到最后一点她也愣住了,屋内的气氛变得微妙。

“好生有趣的丫头,你干脆就留在将军府吧,好酒美肉管够。”夏子仲先笑出了声,他明显是想将阿棠留下。

“吴伭。”祝誉唤了声。

身侧那侍从便大步走近,他青丝束起,肩臂都宽厚有力,颇有男儿气概,眉目间是摸不透的庄严,手中平举着一黑色木盒。

他缓缓走近阿棠,打开木盒,迎面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恶臭味,熏得阿棠立马偏过了头。

“姑娘,以示忠心。”

阿棠忍住恶心将目光落入盒中,盒中央回旋盘踞着一条小黑蛇螺纹,一颗黝黑的黑球搁置其上。

祝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动了动玄袖,竟传出一声蛇吐信子的响律,果不其然,宽大的玄袖中生生钻出一条黑色小蛇,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停住,面向众人,小眼呆呆注视了一会儿阿棠,灵性十足地晃了晃小脑袋,顺着玄袍攀上了他的肩膀,亲昵地蹭了蹭。

“此物名为噬血丸,吞下者每七日发作一次,如若不吞下续血珠或解药,便会血尽而亡,变成一具干尸。”吴伭这番话,任谁听都会感叹一句,何等阴邪之物。

阿棠面色铁青,脖颈蹦出青筋。

她忽地有些无措,她原是苗疆长老之女,自小身手敏捷,聪明过人,是天赋异禀的巫蛊继承人。

不久前,与一名为竹枭的男人互生情愫,竹枭温柔知性,吐辞文艺,知识渊博,阿棠迫不及待想要嫁给他。

“我喜欢竹枭哥哥!我愿意嫁给他!”

“胡闹!“长老板着脸,语气责备。

身旁的竹枭也是一脸犹豫,俊俏的脸上不知作何表情。

“对不起阿棠,弑母之仇还未报,原谅我如今没有能力娶你。”

阿棠看着他痛恨却无力的模样,很是心疼。

“可我这副身躯,还谈什么报仇…”

“阿棠,你若执意要嫁给竹枭,便为他报仇去吧。回来,爹便为你们筹备大婚。”长老语重心长地向她说。

“爹知道,你是苗疆儿女中最聪慧善良果敢的,竹枭的血海深仇,你想替他报,爹不拦着你。”

“可是…”阿棠有些犹豫,让她去报复一个与她从未有过过节的人,她有些做不到,即使是竹枭的敌人。

可当他们说这个弑母仇人是臭名昭著凶残暴虐的祝三皇子时,阿棠犹豫了,她早早听闻祝三皇子暴虐无道,经深思熟虑后便咬咬牙答应了,这世上薄情人士千千万,阿棠只道有心无力为民除害,如今就也当是好事一桩了了。

于是,她来到中原的任务,便是混进与祝三皇子有密切关联的将军府,寻找良机接近祝三皇子,将他…这理应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一个瘸了腿的人,解决了他身边的人,他便毫无还手之力。

在酒楼,她并非脑热为伸张正义而单挑那群士兵,而是这恰恰是混入将军府的最好机遇,她假装体力不支败下阵来,其实另有所图。

……

祝誉低头睥睨着发呆的阿棠,满嘴谎话。

片刻间,阿棠挣出一只手将黑丸一吞而下,不带丝毫犹豫。

我苗疆女儿,自年幼起就以蛊毒为乐,流连于各毒虫野兽之间,中过的蛊,尝过的毒,比尔等一生所见还要多,何惧什么从未听说过的噬血丹,大不了等回到苗疆,另寻解毒之法。

炙热的灼烧感侵袭全身,似有千万只手撕扯着咽喉,血液流速不断加快,直至头昏脑胀,面红心跳,昏死过去。

祝誉的视线并未离开阿棠,她方才痛苦挣扎的模样令他想起了年幼时期捡到的一只小雀。

那年他于庭院之中读书习字,深宫僻院里,仅有这一院清冷陪他度过春夏秋冬,仅有这一树海棠凭他走过四季。

叶缝中一只小雀探头探脑现出身来,飞落在他书桌之上,他神色平淡,并未扬手驱赶它,任它尖锐的小爪轻轻踩上书页。

他轻笑,笑它胆大包天,笑它的无知无畏。

他默许这久违的生机在他的院中肆意歌唱,不觉间,眉眼也明朗。

渐渐地,院中那满树海棠竟配合般开得更盛,争奇斗艳。

逢次,他靠坐在窗边,赏庭中芳华,小雀落于手边,来来回回不断徘徊,扑腾着羽翼未齐的翅膀,紧紧盯着屋内桌上的摆着的一碟干果。

四下无人,他便站起身来,走向白瓷圆桌,伸手拿起。

刚转身,便猛得吃到一记掌掴。

“本宫平日里如何教你的?谁准许你站起来的?”严厉谴责的声音传来。

他尚且稚气的脸微微泛红,吃痛没有言语。干果散落一地,瓷碗破碎一地狼藉。

“小顺呢?本宫让他跟着你的呢?”

他这才侧过来头,淡淡道,

“儿臣让他走了。”

新妃听完怒气更盛,抬起手又欲挥下,却见那屋外小雀如懂人情一般,缠上她袖口乱啄一通。

新妃一恼,挥手将那小雀扇落在地。

只见它折了的羽翼微微颤抖,脑袋奄奄一息地搭在一边,竟连痛苦的呜咽声也发不出。

新妃皱起眉头,倍感晦气,予以祝誉一边警示便挥袖离开,出乎预料竟并未责罚。

他只是看着,看着他腐烂,发臭,被蝇虫蚕食到只剩羽翼。

他从降世那刻开始,临足世界之时,就注定了无法成为何种菩萨心肠,慈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