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坐在一块礁石上。一起看着太阳缓缓落下。
金黄色的余晖映照在我们的脸上。我不禁扭头看向他,这是怎样一张俊脸,让人愈发沉迷。他的嘴角突然勾起,我意识到他发现我在看他,立马转头。
“我也觉得三娘要比落日更美些。”他蓦地开口,然后看向我,就这样直直的盯着。
我的脸上忽然升起一阵燥热,我抬起手摸了摸,试图能把这热度降下去。
他突然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三娘,自我见你的第一眼,便认定你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对女人动心,我相信这也将会是最后一次。嫁给我吧,三娘。我会用一生一世来向你证明。”
我看向他,感觉随时都要溺死在他那柔情似水的眼眸里。
“我...我考虑一下可以吗?”我对他早早便动心了,又何尝不是一发不可收拾。但这一切都太突然。
“好,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那个阴转晴的日子,仿佛连老天都在帮我们创造时机。那天的夕阳那样美,那样让人难以忘怀。
我同师姐诉说了这份心意,因为上次黄旭轩的事情,师姐让我再观察他一段时间,我觉得这不无道理。
后来他又多次约我同游,愈加让我发现他是个极有趣的人。
他带我放风筝,乘船出海,我们依偎在海上看日落,每到那时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甜蜜。
他还带我去见了他在福利院刚结识不久的小友,他的厨艺一绝,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纷纷竖起他们的小拇指表示夸赞。他也真真是个有爱心的人。
他同时又是个极为浪漫的人,每次出现都会带着鲜花。
夏去冬来,我们就这样相处了几个月。随着他与我频繁的见面,师傅也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他不曾多言,仅仅表达了支持:“三娘眼光不错。”
师兄也渐渐对我不再同往常那般,每每见到我,总是沉默不语,要么就是转身离开。后来我也多次看到,他和师姐一同外出,他开始接受师姐的心意,每个人都有了着落。
确认心意那天,我和旭仁刚走出电影院。天公作美,雪花纷纷,如鹅毛般轻盈,落在了我和他的发丝上,不经片刻,我们便都白了头。
我和他相视一笑,他紧握着我的手,揣到他的口袋里。
当时我便想,日子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我们走到一个拐角处,他忽然将我拉到一个无人的小巷里。抱住我,慢慢靠近。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的亲吻,会这样令人舒畅。他双手捧住我的脸,在我的唇上辗转研磨,我笨拙的回应,察觉到我的变化,他欣喜万分,嘴角不自觉上扬。
我有些羞涩的小声询问:“你笑什么?”
“我开心。”
雪停了,他问了与那日在海边同样的问题,我也一直在等他再次开口。
“三娘,你考虑好了没有?我早早便备好了聘礼,只等你同意。”
我抿唇重重点头,抬眼看向他。
“真的吗?”
“嗯。”
他开心的捧起雪,撒向天空,像个孩子。
“太好了,三娘答应嫁给我了!三娘答应嫁给我了!”
“你小点儿声。”
“不!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那日的大雪,不仅没有让我感觉到冷,反而从心底生出源源不断的暖意。像极了师傅带我回家时,下的那场大雪。同样地都深深埋藏在我的心底。
第二日,黄旭仁便大张旗鼓的抬着聘礼来到师傅家提亲。
我自幼无父无母,一切都由师傅定夺。
“以后如果你让三娘受了委屈,我定不会轻饶了你。”
师傅说着便将我的手放在了旭仁手里。
“谭师傅,您放心,三娘对我来说,是此生挚爱,”他看向我,接着又承诺道,“我定会对她比以往千百倍的好!”
不久,我们便举办了大婚。
黄家当真富足,旭仁为了让我足够体面,将师傅家到黄府所要经过的街道,全部挂上了红灯笼,沿路铺上了别人闻所未闻的红地毯。
后来听同门师兄妹们讲那日的筵席,净是些没见过的菜品,却出奇的美味。
嫁进黄府之后,我与旭仁感情更加深厚。公婆言语间也经常有意无意的透露出想要个大胖孙子。
我并不反对,于我而言,早些生下孩子对我身段的恢复是有好处的。但旭仁每次一听到这些话,却有些面露难色。
就这样三番五次之后,我忍不住问他:“旭仁,你是不是不喜欢孩子?”问完又觉得不对,他之前对福利院那些孩子明明那么好。
听到我这样问,他轻轻从背后抱住我,附在我的耳边作出回应:“三娘,你不要多想。你可还记得我曾对你讲过的我的信仰。”
“当然记得。”
“自1931年开始,我们的国家战乱频繁,动荡不安,日本人更是像一条毒蛇盘踞在东北,现下华北地区和多数沿海地区均被他们侵吞入口,而这只是开始。虽说现在我们过的还算安稳,但盐塘镇现如今腹背受敌,沦陷是迟早的事,到那时我们又该如何明哲保身?若我们连赖以生存的家园都保不住,那我们的国家又该如何在世界上立足?”说着,旭仁便隐隐有些哽咽。
我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他。
他继续说道:“我信仰的是共产主义,它是一种极为崇高的精神活动。它能够代表全人类的长远利益和共同利益,某种角度来说,实现它,就可以解放全人类。”
“我之前也师傅说过现在有一类人,叫做红军,他们一直在跟日本人对抗,他们舍生取义,颇有大丈夫的风范。”
“没错!他们便是被共产党所领导的一批人!他们作战不仅仅是为了保卫家园,更像是顺应时代的车轮,为了解放人类为战!”
听着听着,我仿佛有些明白为什么旭仁不想要孩子,有了孩子便多了一份责任,而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看出了他想要离开的心思:“旭仁,你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吧,我会永远支持你!”
他坦言:“三娘,我原本想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你,我在北平有一个朋友,他现在正在全身心的投入到战斗中,前几天给我写了封书信,询问我是否有意前往并加入,”沉默片刻,“对不起,三娘。”
“没关系,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里人。”
公婆对于旭仁的选择,有些担忧和反对。公公原本早已为旭仁打点好一切,想要让他接手自己的生意,婆婆则是不舍,毕竟旭仁刚从国外回来不久,就又要和我们分开。
旭仁离开的前一天,他与公婆在房内待了半天,起初是三人激烈的争吵,夹杂着婆婆的哭声,后来他们的情绪逐渐稳定,公婆也臣服于旭仁的言论和思想,最终同意了他的选择。
我们一家人站在门口送别旭仁,我与他相拥相吻,久久难分。
“旭仁,你要经常给我写信。”
“好。”
旭仁走了,但是还有戏曲陪伴着我,日子还不算难熬。
这天婆婆吃着饭,像往常一样抱怨道:“这个旭轩,真是不让人省心,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吃饭都不见个人影!”
我能理解这位老人的心境,三个孩子没有一个陪伴在身侧,便夹了些她爱吃的菜:“妈,您尝尝,我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您不是最爱吃糖醋排骨了。”
“还好有个乖巧的儿媳妇在,不然我这把老骨头都没人管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不是也在吗?”公公听婆婆这样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妈,不如吃完饭,您与我一同去...呕...呕”我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恶心涌上喉间,立马放下筷子跑到茅厕弯下腰呕吐起来。
我刚起身,便看到公婆着急的小跑过来。
婆婆上前扶住我,一脸喜色:“看这情况,我和你爹是要抱孙子喽,你快回屋躺着,我已经让陈管家去请大夫了。”
听到这里,我有些诧异,但很快被惊喜代替。伸手抚摸了下肚子。
大夫把过脉之后,连连道喜,公婆欣喜万分。
旭仁离开一月有余,我想起他离开前的担忧,便对公婆多加嘱咐,此事先不要告诉旭仁,他在做大事,不能让他分心。公婆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同意和我一起隐瞒。
自从有了身孕,公婆便让我在家安心养胎,不能去戏楼,也不能出门,这种日子实在乏味极了。
我百无聊赖的吃着糕点,想着旭仁。越想越不是滋味,便想去花园里逛逛,正巧和婆婆撞上。她身后跟着几个抬着大箱子的下人。
“三娘,你这是干嘛去,来来来,看娘给你带的啥好东西。”
我随她来到院子里,她让下人把箱子一个一个的打开。
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那些嫁妆!
“三娘,娘知道不让你去戏楼,不让你继续唱曲,你肯定浑身难受,所以娘把这些东西都送给你,你无聊了,想唱几句的时候,就让下人给你换上,在院子里唱唱,娘最爱听你唱戏了,娘给你捧场!”
我感动到双眼模糊。
“谢谢娘。”
娘看到我哭,也有些难受,拿出手绢就帮我擦眼泪:“哎呀,你这孩子,别哭,我不会唱戏,这些本来也是要送给你的,我听儿媳妇唱就好了!”
十月怀胎,并非易事。腹中胎儿可把我折磨的不轻。不过好在每月都能收到旭仁的来信,心灵上的慰藉多少能缓解我身体上的不适。
同年12月12日,我顺利诞下一对龙凤胎。公婆笑得合不拢嘴,月子里更是忙前忙后。孩子也不需要我的喂养,婆婆特地花重金找了当地的乳娘。我除去生产的疼痛,其他便没再受累。照婆婆的话来讲,我现在是黄家最尊贵的女人。
随着孩子的降生,连旭轩都不常往外跑了,时不时跑到婆婆身边去逗逗孩子。
公婆给孩子们起了名字,男孩叫黄荣生,女孩叫黄荣卿。
我恢复的很顺利,身段也渐渐和有孕之前差不多了。孩子也不需要我的照顾,我便想着能够继续去戏楼唱戏。
公婆并不反对,只是希望我能再恢复些日子。我婉言谢绝,在家里实在呆的无聊。
次年十月份,公公宣布举家搬去上海的公共租界。身为一个商人,他总是能敏锐的嗅到危险,总是能想尽一切办法明哲保身。
我询问了师傅和众师兄妹的意见,戏楼是师傅的心血,他决意留在盐塘镇。但眼下战火纷飞,盐塘镇也岌岌可危,为了众师兄妹的安全着想,师傅便暂时遣散了戏班。
我也没有离开,师傅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会帮他一起守着戏楼,最后原本二三十人的戏班,只剩下了我和师兄师姐三人,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小时候。
旭仁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来信,我十分担忧,五六天便会去寄一封信,希望能够收到回信。
某一日清晨,我从梦中惊醒,枕头被泪水浸湿。在梦里,旭仁的脸被灰尘和鲜血覆盖,已没了当初的英俊模样,却还是咧嘴朝我笑着。身上更是数不清的伤口,鲜血一股股的往外冒,我用双手试图帮他堵住,但别的伤口就会流的更加猛烈,我愈发的不知所措,直至他轰然倒地,没了气息。
这一场梦让我原本悬着的心凉了大半。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邮局。
我带着泪痕着急地询问:“请问,有我的回信吗?”
“有。”
我大喜,急忙接过,信封被我撕烂了大半。
展开。
您好,我是旭仁的朋友。他曾对我说,如果他遭遇了不测,便替他给家里带封信。最近因风声太紧,没有及时回信,请谅解。
相信您也已明白。旭仁他前不久在与敌人周旋时,牺牲在了山西。我竭尽全力想要营救,奈何敌人数量太多,旭仁滚下山崖。我曾冒险沿着滚滚河流多次找寻,但都未发现其尸身,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反复去读,像是不认识这些字。
我跌坐在地,崩溃大哭。唱了无数遍的《春闺梦》,此时的我,竟真如张氏那般,与夫君生死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