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陈世美

  • 大世界
  • 海飞
  • 5778字
  • 2025-03-28 10:36:57

朱三打开皮箱,换上里头属于陈昆的西装。他在上海变了三年的戏法,现在才发现,三年时间他也同时给自己变出了一些肚腩,所以陈昆的西装在他身上显得有点紧巴。朱三套上西装的时候,心里开始反复念叨,陈昆。陈昆。耳东陈,昆明的昆。唐书影,唐一彪,唐僧的唐,这对兄妹的老家在宁海县。

在咣当咣当的车厢里,朱三又翻看唐家兄妹两人寄给陈昆的信。火车外所有的田野和河流,都在疾速地往后掠去。时间是那么紧迫,所以朱三简直是一目十行地读着那些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记住了什么,只是感觉唐书影的字写得挺不错。风吹起了那些信纸,哗哗地响着,朱三的头发也在风中乱舞。他在信中看到了一部分唐书影的人生,比如宁海的风也很大,在宁海的风中,“打狮子”、傩舞、祭孔舞、灯舞、龙舞等各式各样的吃饱了撑的舞,总会在合适的时间里舞动起来。在宁海的风中,前童古镇成片成片黑色的瓦片,在阳光下泛着惨淡的光。前童人大多姓童,唐书影一家当然是外来户,但也在海边生活了几辈了。宁海的风仍然一阵一阵地吹着,在薄薄的信纸中,朱三看到了前童老街上唐书影行走的背影,她穿着阴丹士林的旗袍,像是一株行走的茉莉花。所有的关于唐一彪和唐书影兄妹的信息,像一群蜂拥而至的蝗虫一样,灌进朱三的脑海。看到后来,他冷不丁见到了戴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表,那是老婆傅灿灿送他的比较便宜的西马表,表带和表面黯淡,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这款破旧的手表,显然不适合接下去比较洋派的陈昆。

朱三站在那里很纠结,舍不得摘下这块手表。往事历历在目,他记得当初傅灿灿送他这块表的时候说,朱三你给我记牢,每一块表都是有编号的。我这块表的编号前面几个数字是521,戴上这块521的手表,你以后就别想从我眼里逃走。

朱三最后还是不得不摘下这块略显寒酸的西马手表,然后又戴上了皮箱里属于陈昆的一块欧米茄手表。欧米茄手表有着不同凡响的光泽,表带的长度套在朱三的手腕上也刚刚适合。也就是在朱三扣好了欧米茄表带的卡扣时,火车停住了,朱三于是也坐在位子上抖了一下。那时候他猛然发现眼前已经是宁波站,窗外是他无比熟悉的站台,站台天花板上挂下来的那块木板,其中的宁波站那三个字好像刚刚用黑漆描过,不然不会那么新鲜。而此时收拾行李的旅客在朱三眼里左右穿梭,车站像是刚刚谢幕的舞台,纷乱而热闹。朱三坐在位子上踌躇,挪了挪屁股,起来以后又坐下,感觉额头发烫,身上又出了很多汗。后来等到所有人都下车,车厢里空空荡荡,钻进来的风在四处游走,朱三才戴上陈昆的雷朋墨镜,又提着陈昆的那只皮箱,不知所措地站在了车厢口。在那场迎面而来的饱含雨水气息的春风里,朱三整理了一下头发,随即就抬腿走下了火车,并随着人流涌向出站口。

那段路好像很长,朱三提着皮箱走得慢条斯理,尽量跟出站的人群拉开距离。在旁人的眼里,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心事重重,似乎是近乡情怯,但只有朱三自己知道,此时他正在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要紧张,不许紧张。朱三反复提醒自己,刚才在陈昆的皮箱里,他已经见过唐一彪和唐书影的照片,那么接下去这两人要是出现在眼里,他断然没有认不出来的道理。另外他还从那些信件中略微地了解到,唐一彪兄妹两人的手里并没有收到过陈昆的照片,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清楚真正的陈昆到底长什么样。而也正是源于这样的基础,麻雀才敢于将顶替陈昆的任务交给他朱三,不然就是将他扔到敌人的枪口前去送死。

人潮喧哗,出站口拥挤在一起的面容熙熙攘攘,而对此时忐忑不安的朱三来说,那些声浪和嘈杂他已经充耳不闻,仿佛根本不存在。许多年后朱三回想起当初走在站台上的这一幕,感觉那是走在一排锋利的刀尖上,走向一条深不见底的河里,或者是赤手空拳冲进了硝烟弥漫的枪林弹雨里。朱三一次次感到惊讶,奇怪当初自己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好像前面迎接他的会是一片欢声笑语,或者是晴空万里风和日丽。当然朱三最后必然会感叹,这天他在站台上犹犹疑疑跨出的每一步,都必将改写他后半辈子的人生。因为前面迎接他的,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全新世界。

走出出站口的时候,朱三才正儿八经地站在属于宁波城的天空底下。天空瓦蓝得像一面湖水,墨镜的镜片灰蒙蒙的,阻挡了阳光的颜色。在那片黄昏般的背景中,朱三首先见到的是不远处一辆叫不出什么型号的丰田牌轿车,然后就是站在车首的一对男女,两人的目光正在离站的人群中毫无方向地搜索。

此时朱三定了定神,基本确定那对男女就是唐一彪和唐书影。这样的判断来自两点,一是两人身后那辆丰田轿车的车首前盖上,插了一把样子迷你的小日本国的太阳旗;二是他记得刚才在车厢中见过的照片里,威武的唐一彪留着一个大奔头,每一根头发都煞有介事十分整齐地往后倒下。

朱三走上前去,尽量走进唐一彪散乱的目光中。当唐一彪开始注意他,并且在凝望了一阵后脸上的肌肉渐渐放松,也露出一些不甚确定的笑容时,朱三就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朱三很快站在了唐一彪面前,他把陈昆的皮箱轻轻放下,然后又缓缓摘下墨镜,对着唐一彪略显拘谨又不失热情地问了一声,请问是彪哥吗?

那时候唐一彪已经将所有的笑容努力地盛开。唐一彪说,陈昆?

仿佛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朱三跟唐一彪拥抱在了一起。起初那种拥抱只是代表一种礼仪,但是瞬间过后,朱三就决定将唐一彪抱得更紧。抱紧的时候朱三感觉呼吸困难,事实上他是从一场慌乱走向了另一场慌乱。他实在无法想象,接下去的一段漫长的日子里,眼前这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此刻正与他心贴心拥抱在一起的陌生男人,竟然差不多就要成为他的亲人。与此同时,朱三也见到了唐书影向他投来的目光,那样的目光一开始有些躲闪,随即散发出来的,就是淡淡的柔和。朱三迎向了那道目光,当唐一彪松开臂膀时,他就试着往前走了一步,然后面对唐书影时再次露出笑容说,谢谢你一起来接我。

此时唐书影眼睛一眨,笑得有点骄傲。唐书影说我不是来接你的,我是为了陪一下我哥。

朱三于是也笑了,笑得仿佛不可收场,汪洋而恣肆。笑的时候朱三在心里想,果然是个厉害的女子,开口第一句就是嘴上不饶人。所以他也顾不上很多了,几乎是厚着脸皮跟唐一彪说,彪哥我能不能批评一下你们宁波天一照相馆的照相师?

照相师怎么了?唐一彪一脸的茫然。

照相师技术不行啊。朱三说,你们以前寄给我的照片,你说说看哪张照片里的唐书影,有眼前的这么好看啊。

可是朱三话刚说完,心中马上咯噔了一下,令他慌乱的并不是刚才厚颜无耻地说出的一句马屁话,而是此时在他视线的远方,他竟然见到了正在人群中搜寻的傅灿灿。没错,那个心神不定的身影正是傅灿灿。傅灿灿牵着八岁的儿子朱大米,在目光与他相遇的那一刻,不由分说咧开嘴推开人群朝他赶了过来。那时候朱三即刻戴上墨镜,在打开车门的时候跟唐一彪说,一寸光阴一寸金,要不我们还是果断地走吧。

朱三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当车门关上,车子缓缓启动时,他在后视镜里十分清楚地看见,此时的傅灿灿正从渐渐稀落的人群中冲出来。傅灿灿显然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她扯开嗓子朝着冒烟的车屁股叫喊,朱三,朱三你这个杀头坯,我在这里。傅灿灿喊了一阵后开始牵着儿子奔跑,她边跑边喊,朱三你个不长眼睛的东西,你快给我回来呀,你到底是要死去哪里?

朱三坐在车厢的后排,他一直盯着汽车方向盘后的跑码表,眼看着车速从5码变成10码,又从10码变成了20码。车子继续往前行驶,傅灿灿连绵不断的叫喊声也终于消失,这时候朱三才把车窗稍微摇下,好让风吹进来一点,把身上所有的汗水都收一收。朱三实在没有想到,傅灿灿这天竟然会带着儿子过来接站。在他之前寄回老家的信里,他只是跟傅灿灿随口说了一句,自己可能会在这一天到家,但他实在没有预料到,在信中口口声声号称自己会给他戴绿帽的傅灿灿,会大老远从镇海澥浦镇老家赶来宁波,为的是在第一时间见到他。

风疾速地吹着,让朱三的心跳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平和。此时傅灿灿的那张脸反复在他眼里出现,傅灿灿不解,傅灿灿焦躁,傅灿灿恼火,直到最后在声嘶力竭叫喊时,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唐一彪也就是在此时转过头,他问朱三,重庆会比宁波冷些吧?朱三却突然愣了一下,然后等他想明白唐一彪为何会跟他打听起重庆时,他就如释重负般笑了笑,最终还是忘记了点头。

接着朱三把车窗摇上。他随口说了一句,原来宁波的确是这样的,整个城市这么平坦,一眼望去能够看到很远,车子甚至都不需要爬坡。

唐一彪在这样的话语里淡淡地笑了。他虽然没有去过重庆,但也知道山城重庆的高低不平,到处都是上上下下的台阶,台阶上行走着很多挑夫。重庆是一座斜的城市,斜到你的目光要么仰视,要么俯视。

唐一彪说,平整有什么用?想必重庆肯定要比宁波繁华,老蒋带过去多少的金条和工厂?再说宁波也没有几条像样的街道,到了夏天还老是有台风。朱三于是说,重庆倒是没有台风,但是重庆有江风,你知道嘉陵江的风吗,每年都吹得人头痛。说完朱三盯着手腕上属于陈昆的那块欧米茄手表,他看见不停跳动的秒针,啪嗒啪嗒跳来跳去,就像深度不安的自己。路旁的行道树和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在朱三眼里渐次掠过,这些景物对朱三来说并不陌生,可是现在好像统统换了一张面孔,全都不怀好意地盯着朱三,似乎要逼着他说出心中的秘密。此时朱三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却是笑得有点苦。他想一切如果可以重来,答应的事情如果可以后悔,他宁愿当初不要踏上回来宁波的火车,愿意继续留在一成不变的上海大世界游乐场。

想到这里,朱三就开始在心底里诅咒起麻雀。麻雀凭什么可以把他紧紧地捏在手里?麻雀就跟追风膏一样黏着他,简直可以说是阴魂不散。关键令朱三气愤的是,麻雀竟然那么年轻,身材像水杉一样挺拔,长得好看也就算了,吃起烧鸡来还那么温文尔雅。

人与人的差别那么大,简直没有天理。朱三愤愤地想。

傅灿灿这天站在宁波火车站的站前路上火冒三丈。之前她还是止不住忐忑、兴奋,以及微微的羞涩,因为即将要见到分别了许多年的老公,她甚至有点心如潮涌。但是她刚才亲眼看见朱三钻进了唐一彪的车子,车子又不打一声招呼离开,车轮迅速滚动起来的那种死相,让她巴不得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去,瞬间将那辆乌龟车砸成一片粉碎。

傅灿灿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跟她有仇。她就想破口大骂的时候,儿子朱大米眼神恍惚走到她跟前。朱大米说,娘,我饿了,我饿得肚皮和背脊搭在一起了。傅灿灿吼了一句,说那你直接饿死算了。接着又骂了一声,滚开!

黄昏就是在这时候到来,傅灿灿被重重的暮色所包围。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不明白该死的朱三到底是在搞什么花样。傅灿灿比朱三大了三岁,当初她决定跟朱三在一起的时候,她爹就问她,你想好了吗,以后到底是他养你还是你养他?傅灿灿说这是谁养谁的问题吗,这是两个人在一起谁听谁的问题。傅灿灿还说,我就喜欢朱三在我面前像一只小兔子的样子,讲话的声音也比我低三分。而且最关键的爹你也是知道的,女大三,抱金砖。

傅灿灿后来去了她生朱大米的那家医院,也就是隔壁庄市镇横河塘的同义医院当护士,每天在病房里忙前忙后,照顾这个照顾那个。人家问她,你家里那个小弟弟呢?怎么一直没有见到他?傅灿灿就说,讲话不要夹枪带棒,朱三不是小弟弟,是我男人。我男人在大上海大展宏图,高歌猛进,赚了好多的钞票。他寄回家来的钞票,你们这些人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睡觉,关起门来数一年也数不清。

现在傅灿灿越想越迷糊,这么多年朱三其实一分钱也没有寄回家里,那他在大世界游乐场变戏法,每个月赚来的钞票到底是去了哪里?想到这里傅灿灿就问朱大米,刚才见到你爹了吗?朱大米说那个人有点像我爹,但又有点不像。

为什么不像?

我爹以前是穿短褂的,但是那人穿了一套非常高级的西装,是城里人才有的西装。我爹以前出门时拎了一个破旧的藤条箱子,但是那人刚才拎了一个皮箱,是城里人才有的皮箱。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爹以前不会跟女人在一起,特别是跟漂亮的女人在一起。但是那人刚才上车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很时髦的女人。那个女人走路的样子像跳舞,我猜她的身上说不定还很香。

傅灿灿听到这里猛地拍了朱大米一个耳光,这让朱大米抑扬顿挫地大哭起来。傅灿灿像是屁股底下装了一根弹簧,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她说小棺材你不学好,你那么小就知道女人香不香,你这是跟你爹学的吗?你不准哭,你完蛋了,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爹不要你了。朱大米不明所以地抓了一下脑袋说,我爹为什么不要我了?难道我是隔壁王叔叔生的。

因为你爹是陈世美。傅灿灿说,你想想看,你爹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皮箱,还被一个狐狸精女人给带走了。你想想看他的皮箱里装的是什么?肯定是金条啊。不然人家女人比他年轻,长得又好看,那为什么要来接他,还让他坐上了一部小汽车。

朱大米并不知道陈世美是谁,也不知道一皮箱的金条到底值多少钞票。他只是发现眼前的傅灿灿变得更加暴躁,她咬着牙道,人面兽心的朱三。杀千刀的朱三。比陈世美还要陈世美的朱三。

朱大米被傅灿灿咬牙切齿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说娘,我们回去吧。

回去哪里?

当然是回去澥浦镇呀。朱大米说,娘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一大早坐车过来宁波,连早饭都没有来得及吃。我现在都快要饿晕了,我饿得想要吐,我想把心和肝都吐出来。我不要了,命都快没了,要心和肝有什么用。再这样饿下去,我肯定要六亲不认了。我连娘都不要!

傅灿灿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突然发现,朱大米竟然掌握了那么多的词汇,简直是个出口成章的骗子。但是傅灿灿心如死灰,她说朱大米你这个叛徒,你快要把我气死了,那个陈世美都把我们母子两个丢下不管了,而你心里想的却只有狗屁不值的早饭。

说完傅灿灿一把拧起朱大米的耳朵,说没用的东西快跟我走,现在天都要塌下来了,你还想着要回镇海。

傅灿灿拧着朱大米的耳朵皮,在朱大米充满童真的哭声中,一直带他来到濠河边的大美旅馆。她开了一间房。付完钞票房门打开的时候,气势汹汹用她的大脚一脚把门板给踢上。她说朱大米你给我听着,我们接下去哪里也不去,我们就待在宁波。我们在宁波什么也不做,就是要把该死的朱三给找出来。

朱大米望着旅馆里还算整洁的房,还有比他家里要光鲜的床,床上竟然还铺了一层洁白的床单,就连那条棉被也明显比他家里的蓬松,估计盖在身上会软绵绵的很舒服。朱大米说娘,我们今天就住在这里了?不回家了?傅灿灿说何止今天,还有明天和后天,哪怕是大后天,我们都不回家。没有男人的家,算什么家?

傅灿灿坐在床头怒气未消,不一会儿,累坏了的朱大米已经打起了呼噜。在很长时间的沉默后,傅灿灿终于在寂静之中冷笑一声,轻声说,陈世美你给我等着,老娘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给找出来。到时候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