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道光坊一路往南过了洛河,两相比较之后,秦无羁终于感受到了南北城的差距。
洛河以北二十八坊,大部分居民都属于贫寒人家,其余则为中小商贾、低阶胥吏和极少数清廉的京官及其眷属。
洛阳城近乎半数的人口,都集中在这片里坊数不到三分之一的北城。
过了洛河,里坊、街道的景象就完全不同了。
街道宽敞而整洁,店铺林立而繁闹,人流如潮而有序,时不时就能看到披甲执勤的金吾卫路过。
这富人区,果然和平民区大不相同。
秦无羁牵着马,让小满月坐在马背上,一路不紧不慢地晃悠到了集贤坊。
里坊这个东西,其实有一种小型城池的感觉,四周以低矮的土垣为墙,设有东南西北四座大门,坊门上均挂着刻有里坊名的匾额。
进入里坊时,没有遭到人员阻拦。
这是因为大夏立国四十六年,虽被夺去了河西走廊,但国力日渐强势,商贸发展日益繁荣,因此洛阳已经在近些年变为了“不夜城”。
而那原本设计用来“保护”里坊的土垣,也逐渐被改造成了临街铺面。
其实莫说是里坊了,就算是洛阳的城郭,其内外也都变成了商贩汇聚之地。
洛阳城太大了,大到了城墙难以布防的程度,况且居于天下之中,北有黄河之险、东西南有山陵关隘保护。
若真有强敌能攻破虎牢、汜水、潼关的险要关隘,那洛阳失陷也是必然的,多少兵力都不可能守住。
因此在秦无羁看来,这座洛阳城已然有了一个大都会的雏形。
在集贤坊里稍作打听,便来到了“林府”门外。
朱红色的大门敞开,能看到后面的影壁,影壁往左是一进院,往右有一间小屋可作门房。
秦无羁领着小满月径直走了进去。
先前海知县说了,会派人通知那位已致仕的翰林学士之子来过户房产,若是府门大开就代表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进院,便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里面浇花。
秦无羁抱拳迎了上去:“敢问可是林墨,林公子?”
“啊,是我。”林墨放下手上活计,将来人打量了两眼,回礼道:“想必你就是海知县介绍的那位秦少侠了吧?”
“在下不过是一个江湖刀客,既未拜得名师,也不曾加入哪个门派,少侠二字实不敢当。”
“秦少侠谦虚了,能得海知县赏识的人,必定是身怀大才啊!”
“......”
一番寒暄过后,渐入正题。
林墨微微叹气:“其实这套宅院,家父是不愿卖掉的,他在京为官三十余年,早已有了深厚的感情。可他因政见不合的缘故多次上书,致使圣上龙颜大怒,朝堂中的大臣也愈发疏远他。”
“家父逐渐心灰意冷,再加上也快到了该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的年纪,于是便上书乞骸骨。结果......圣上只看了一眼,便批准了,呵呵......”
秦无羁心里毫无触动,这世间有很多事情是没法感同身受的,他是个热爱自由的人,若是之后在海晏手底下做事得不到重用,甚至是被其误会失去信任。
那他一定不会有半点留恋,直接鱼死网破、当晚就走!
“这套宅院承载了家父半生的回忆,同样也是他的伤心地,因此他再也不愿踏入半步了。”
林墨一番话说完,与秦无羁四眼相对,语气郑重道:“非是看不起秦少侠,家父致仕后归隐南山,一心只愿与山水田园共乐,不在乎身后之名。”
“只是,家父毕竟官至正四品翰林学士,兼任左拾遗,为官清廉,一生清名。林某若将此宅卖与少侠,只怕会被士林学子耻笑,如此便是不孝之举,因此......”
秦无羁抬手示意:“好了,林公子的意思,我听懂了。”
林墨郑重的作揖鞠了一躬:“在下性情耿直,冒犯之处,还望少侠海涵。”
小满月坐在连廊的围栏上,晃荡着小腿观察二人。
虽然听不懂这一大串汉话,可通过他们的神情、语气、动作,她也猜出了个大概。
这套院子里栽了不少花花草草,又安静又漂亮,她心里很是喜欢,恨不得今晚就躺在院子里睡觉。
可是看这架势,八成是没这个机会了。
不过没关系,反正无羁哥哥去哪,她就跟到哪。
有哥哥在的地方,就是满月的家!
秦无羁此刻很是头疼。
海大人啊,您这线牵的也不行啊,人家这职业歧视也太重了。
气抖冷,我们武夫怎么你了?
岂不闻武夫一怒,血溅百步!
都特么武侠世界了,怎么你们这些文人还改不了歧视武夫的毛病呢?
还是活得太滋润了,没挨过黄巢、朱温的毒打,真来一个五代十国你们就老实了。
不过说真的,这套宅院秦无羁是真的喜欢,很不想就这么放弃。
所以......有没有什么方法呢?
秦无羁看了看院子里的花草,“灵光乍现”,问道:
“这院子里栽了不少菊花,想来令堂是位好菊之人了?”
林墨随口答道:“是的,家父爱菊甚矣,爱赏、爱画、爱作诗,常常以菊言志。”
爱菊、归隐南山、一心与山水田园共乐,buff叠满了属于是。
成与不成,且看缘分吧。
秦无羁抱拳道:“这套宅院虽与我无缘,但令堂高风亮节,令在下绅士钦佩,告辞之前愿作诗一首,以表敬意。”
林墨淡淡一笑,心中略有不屑,不过他的父亲与海晏海知县确实私交甚笃,最好还是和和气气的将这武夫送走吧。
“少侠有心了,请试吟之,在下为你抄录。”
客人造访之前,他正琢磨着为前日的春游写一篇小记,因此庭院中的石桌上刚好摆了一套文房四宝,正好能派上用场。
秦无羁也不墨迹,直接开门见山吟诵了起来: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林墨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咯噔了一下。
只这一句,便已见其水平不俗。
他的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自家父亲在归因庐舍,悠悠然享受田园风光的画面。
咕噜咽了下口水,林墨快速落笔,十分认真地抄录了起来。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第二句更牛了!
第一句是介绍人物的去向和情况,若是有些文化、粗通韵律的爱诗之人,费心琢磨一番也是能写出这般句子的。
可这第二句,仅用短短十个字,就直接勾勒出人物心境。
这踏马是武夫?
别说是武夫了,就人家这成诗的速度,换我这个举人来也不行啊!
林墨已经在心里面骂脏话了,若不是顾忌自己身为文人的面子,他真的很想爆个粗口,来句国骂。
第二句刚抄完,便听见秦无羁悠悠吟诵,接上了第三句和第四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哥,我给你跪下了哥!
你说你有这等诗才,何必去当那劳什子武夫,提刀闯江湖呢?
跟着我在大学里习文作诗、研读经典,闲来无事勾栏听曲,岂不比在江湖上卖命快活?
“最后一句,让我稍稍酝酿一下。”
“好,好......不急不急,慢慢来......”
秦无羁折了两支桃花,当成了发饰给小满月插上。
小姑娘欢喜得很,闭上眼睛任由自家欧巴施为,脸颊上泛起桃花似的粉红羞晕,嘴角也荡漾着一抹满足的笑意。
将桃花插好,揉了揉小满月的脑袋瓜,秦无羁这才悠悠的吟出最后一句: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林墨几乎是在神情恍惚的状态下,将这最后一句抄完的。
心中默默将这五句诗品鉴良久,直到一旁的小满月开始打哈欠了,他才恭敬地站起身来作揖鞠躬:
“秦兄弟的诗才,着实令在下惊艳,先前......噢,不知此诗,秦兄弟可想好诗名了?”
秦无羁笑了笑,就像一个永不空军的钓鱼佬,神态自若的答道:“诗名我已经想好了,就叫......”
在林墨期待不已的目光下,他缓缓说道:
“这首诗我准备取名《归田园乐》,不过先前既然说了是为敬令堂所作,那便再取个别名,就叫——《集贤坊相识赠林左拾遗》,如何?”
话音落毕,便见那林墨一鞠到底,朗声道:“林墨在此,替家父敬谢秦兄弟赠诗之情!”
林墨突然来这么一下,没让秦无羁的内心泛起什么波澜,倒是把本来昏昏欲睡的小满月给吓了一跳。
什么情况?
刚进来的时候,这个大叔不是还有些看不起我家哥哥吗?
怎么哥哥叽里咕噜念了些什么,这个大叔在纸上面写了点什么,然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小满月想不明白,不过既然这个大叔给哥哥鞠躬了,那就说明我家哥哥肯定是做了什么厉害的事情。
哥哥真棒!
林墨将诗名填上,然后便拉着秦无羁的手,请他落款提名。
“原来是叶蓁兄弟,吾字默然,今年二十有八,想来应当是痴长你几岁,日后你我便兄弟相称,可好?”
秦无羁当即抱拳:“默然兄!”
“叶蓁弟!”林墨反手握住他的拳头,语气兴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随后他便主动拉着秦无羁,前往县衙进行房契转让的申报和登记,有海知县的关系在,只花了大约一刻钟便将事情办妥了。
夕阳西下,秦无羁一手牵着小满月,一手拿着新鲜的野生房契,感觉美好的未来正在向自己招手。
其实他过去挺不想做个文抄公的,可试了几次之后发现......
艾玛,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