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袅袅炊烟伴着声声犬吠散入空气。崔晚黎依着窗,看路上行人陆陆续续多起来,摆摆手拒绝了给自己披衣的丫鬟。她昨天一夜未眠,并非是失眠所致,而是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些预感。
冬春交替,正是乍暖还寒之际,晨风微凉,但依旧拦不住出门务工的人们。不过食顷,原先还只有零星几人的街道已经人头攒动。
“今日头版,今日头版——末帝宣布退位!末帝宣布退位!”一道人影跌跌撞撞穿梭在人群中,那是卖报郎王一。
崔晚黎坐直身子,聚精会神听着王一渐远的卖报声。“阿翠,快替我取笔墨折扇来!”她招呼着丫鬟。
“小姐……”名唤阿翠的丫鬟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无妨,你先替我取来。”崔晚黎关起窗子,点上了一盏油灯。
阿翠忧心忡忡递上一只小篮子。崔晚黎展开一把空白的折扇,沾了墨汁便奋笔疾书。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笔锋婉转写下一个个字符——
“壬子年二月十二日,闻末帝退位之诏……”
啊,这有些胆怯的望向她家小姐。“小姐……妄议国事,还传递末帝退位的消息……”
“末帝如今已向天下昭告退位,这信不过是代替报纸罢了——好了,传出去吧,别让爹爹看到。”崔晚黎扇了扇风晾干墨迹,重新合上折扇塞回篮子里递给阿翠。
待阿翠出门后,她松了一口气。
崔晚黎出生于商贾之家,祖上白手起家做的茶叶、丝帛的产业,父亲子承父业,不仅把家中茶山打理的井井有条,还把收益扩展到海外,大赚一笔。加之母亲,作为当地有名豪绅长女嫁到崔家,无异于让崔家如虎添翼,一跃成为本地豪强,风头一时无两。那时母亲怀孕,父亲自然欣喜,恨不得昭告天下,殊不知此举却让那些眼红已久的对家逮住了机会,下套陷害母亲以报复父亲……不出所料,母亲难产诞下女婴后便撒手人寰,临终前百般叮嘱照顾好孩子后便彻底断了气。父亲深受打击,一边悲痛万分,一边渐渐收敛锋芒。
至于崔晚黎,父亲怕他再受小人所害,自出生就一直养在厢房,将她束之高阁,除了必要场合几乎不让她露面,结交密友方面自然也管束极严,她的每个朋友都要一一查过……
崔晚黎知道父亲是在保护她,她也从未想过忤逆父亲,只是过于严密的看管让她越发向往外界。但父亲始终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一直不愿让她过多接触《女德》之外的东西。据说这样才能寻得一个好夫家。
也许原先她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直至一个人的出现……
那是去年初春。她同之前一般坐在桌前绣着女红,阿翠在一旁诵读《女德》。忽而听得一声异响,似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阁楼走廊上。两人屏气凝神,阿翠也悄悄拿上一把剪刀。
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翠猛的扑上去想制服来人,谁知却反被钳住双手。崔晚黎警惕的看向来人攥着长针的手微微泛白。
“嘘,我不是登徒子,姑娘不必害怕。”来人摘下帷帽,露出清秀的面庞和一双狡黠的眼眸。
那女子说她出门办事却被误认做小贼,无奈之下只好翻进院中避险。崔晚黎见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说的还是本地话,便稍稍放下心来。那人坐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谁知却落下一方丝巾,崔晚黎觉着眼熟,拾起一看,这绣工正是张家女儿的手笔——原是故人之友。算来她已有许多年没见过张家女儿了,儿时她是自己为数不多的玩伴。
翌日,那人再度翻窗而来,说是特地来感谢的。二人谈及张家女儿都纷纷感叹缘分之妙,临走时她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聂白芷。
自此,聂白芷隔三差五就来找崔晚黎说话,有时还主动教崔晚黎习女书,她说这是独属于他们女子的文字。崔晚黎从未接触过这么新鲜的东西。她渐渐开始问聂白芷一些问题,她给出的答案也大多是她从未设想过的,她觉得聂白芷与别人不一样,她有着不同常人的思想、观念,至少在她的世界里算得上最独特的人了。
崔晚黎也日渐习惯于把她当做自己与外界联系的一座桥梁,她的思想和观念也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变。先前用十四年筑起的堡垒,在不经意间竟也开始慢慢崩塌。
她们渐渐不满足于谈论家庭身世,她们开始谈到女性地位、国家大势……她们终于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也是这时,崔晚黎才知道聂白芷是当地一个秘密女性组织的领头人,那个组织叫桑玉。而她和阿翠心照不宣,也加入了组织。
于是阿翠多了一项任务——收发“女书”。但因父亲看管太严,她大多都是只收不发,不过今日不同。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末帝退位的消息传给聂白芷……
“小姐,小姐,你怎么倚在这儿睡着了?”阿翠的声音唤醒了陷入回忆的崔晚黎。
“怎么样,送出去了吗?”她活动着发酸的颈椎。
“已经送给白芷姐了,她说最晚今夜就会回信。”阿翠收拾着笔墨,把许久未动的《女德》放到桌面上。
“嗯——她恐怕有的忙了。”崔晚黎翻开《女德》随意瞟了两眼。“今日爹爹要来?”她按了按头。
“是。老爷说前几日太过忙碌,今天抽空来看看小姐。”
“那把东西藏好罢。”她推开窗子,风席卷进来吹灭了油灯。
片刻后,屋中只剩下“沙沙”的翻书声,只是这声音相较一年前,多了几分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