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陈长歌拎着竹篮蹲在溪边采露。
青瓷瓶口悬着片梧桐叶,叶脉承着的露珠坠入瓶底,叮咚声惊起芦苇丛里打盹的白鹭。
他特意换了粗布短打,衣襟上还沾着昨日炼丹时的朱砂粉,远看倒像是寻常采药人。
“陈先生早啊!“
对岸浣衣的妇人扬着捣衣杵招呼,竹篮里漂着件绣有璇玑星纹的旧衣。
陈长歌笑着颔首,袖中滑出颗清心丹,用苇叶裹着抛过去。
那丹药在半空划出弧光,惊散水面聚食的银鳞鱼,惹得妇人嗔怪:“您这手功夫用来捉鱼倒便宜了!“
新置的小院藏在云栖山脚,门前歪脖子老梅才谢了花,青石阶缝里钻出几簇紫云草。
陈长歌把晨露倒进松木药柜第三格,柜面上歪歪扭扭刻着“当归“二字——是阿箩用桃木剑劈出来的。
自那日将银锁埋进醉仙楼旧址,小丫头突然说要学木工,如今廊下还堆着七扭八歪的矮凳。
丹房里飘着甘草香,青铜小鼎是拿璇玑塔碎瓦熔铸的。
陈长歌捏着蒲扇控火,鼎中翻腾的却不是丹药,而是裹着蜂蜜的糖栗子。
前日西街王婆婆送来筐山栗,非说吃了能治老寒腿。
窗棂忽被叩响,邻家稚童扒着窗台咽口水,鼻尖沾着偷吃的桂花糖渣。
“接着!“他弹指飞出颗糖栗,孩子慌忙用衣摆兜住,烫得直跳脚。
檐角铜铃忽悠悠转起来,陈长歌眯眼望去,见山道上晃着顶青布小轿,轿帘缝里漏出抹黛色裙角——是山下绸缎庄新来的绣娘。
前日他画了幅鹤鸣松风图去装裱,那姑娘硬说松针走势像剑谱,非要拿双面绣来换。
日头西斜时,陈长歌倚在藤榻上剥莲子。
阿箩蹲在药圃里跟灵草说话,说什么“紫苏姐姐今日发梢卷得好看“,惊得那株百年紫苏簌簌发抖。
廊下新糊的纱灯映着晚霞,灯罩上歪歪扭扭画着星图,仔细看却是糖栗子摆成的阵势。
山风捎来远处道观的晚钟,陈长歌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颗布满裂痕的算珠。三百年前的朱砂痕迹早被岁月磨平,如今正好拿来当镇纸。
他蘸着暮色在黄麻纸上落笔,画到一半忽被阿箩的惊呼打断——小丫头把桃木剑卡在梅树杈上,正晃着腿够那颤巍巍的剑穗。
“明日该酿青梅酒了。“
陈长歌撂下笔轻笑,砚中残墨倒映着星河。
瓦罐里腌着的紫苏梅子悄悄冒了个泡,惊散满院清晖。
晨起推窗时,陈长歌的竹簪勾住了新结的蛛网。
露水未晞的银丝在朝阳下晃悠,里头裹着片丹砂色的枫叶——昨儿阿箩非说秋日未至,定是山雀衔来的彩头。
他顺手将枫叶压在砚台下,正巧盖住昨夜画废的半幅《听松煮茶图》。
药圃里的紫苏闹脾气,蜷着叶子不肯舒展。
陈箩举着木勺追着浇水,绣鞋尖沾的泥星子甩上廊柱,惊醒了瓦罐里打盹的橘猫。
这狸奴是半月前从山神庙捡的,专爱趴在丹房梁上扑药香,倒把偷食的鼠辈吓得绝迹。
“先生!云栖观的牛鼻子老道来讨茶!“
阿箩扒着篱笆喊,发间别着新折的野菊。
陈长歌拎着松烟墨条应声而出,见青石阶上滚着个酒葫芦,玄真道长正蹲在梅树下数蚂蚁。
老道今日换了身浆洗发白的道袍,衣摆处还沾着糖炒栗子的焦壳。
“上回输棋的赌注该还了。“玄真甩着破蒲扇指天,“说好三坛青梅酒换半斤云雾茶,怎的藏着掖着?“
陈长歌笑而不语,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
老道急急拆开,却是裹着蜂蜡的甘草糖,气得山羊须直翘:“你这人,长生不老倒把脸皮也修厚了!“
日头爬过山脊时,陈长歌倚在藤架下碾药。
阿箩捧着竹筛分拣野菊,忽听得门外叮咚响。
绸缎庄的黛衣绣娘提着食盒,说是谢他前日赠的安神香囊。
掀开盒盖,四色点心摆成八卦阵,杏仁酥上竟拿糖霜描着《龟息诀》的吐纳图。
“姑娘这手艺,倒比璇玑城的符修还精细。“
陈长歌捻着半块荷花酥打趣。绣娘颊边飞红,借口看药圃的秋海棠溜开,绣鞋却踩中了猫尾巴。
橘奴炸毛蹿上房梁,碰翻了晾晒的决明子,金灿灿的籽粒滚进山涧,惊散一潭游鱼。
暮色染透云霞时,陈长歌拎着陶壶浇药。
阿箩在廊下摆弄新得的鲁班锁,木块咔哒声惊起归巢的雀儿。
山风捎来不知谁家的炊烟,混着柴火饭的香气,竟把丹房前的驱邪铃铛熏得打了三个转。
瓦罐里的青梅酒悄悄冒了个泡,陈长歌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颗琥珀色的松脂。
里头封着去年捡的蝉蜕,薄翼上还凝着晨露。
他随手搁在窗台,月光穿过时在地面投下细密的纹路——像极了当年璇玑塔顶的星砂轨迹,又似青禾村雨后的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