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可信 别不信

幽深庭院内,年方十四的朱钧炽,正抬着头,遥望夜空发呆。

亘古不变的天穹上,繁星密集似银河倒挂,点点闪烁中,有晶莹流星划过,仿若明珠下坠。

一如此刻无声哭泣的少年,沿着脸颊滑落的泪水。

“殿下,都怪老奴失察,才让您服用了毒物。”

“是老奴该死!此番罪责也全系于我一人之身,还望殿下您……不要多想啊!”

不远处,王承惠以大礼拜俯于地,浑身抖个不停,哭得是极为厉害。

“大伴,你起身吧。”

老宦官不知告罪了多久,才终于换来朱钧炽发声,立马如闻天籁般抬头去瞧。

少年亲王背对着他,看不着脸色神情,但声音听着沉稳平和,好似没有大碍。

“正如你早间所说,巧茶稀少罕见,因而识得之人本就不多。今日若不是偶遇那陈姓小厮,我等又怎能知晓那毒物本质?不怪大伴的……”

朱钧炽说得在情在理,听之本该让人放心,岂料王承惠整个人却突然绷得更紧起来。

“只是我那皇兄,身边可谓谋臣如云,怎会也不识得此物真貌?”

“殿下不可行此猜想!”王承惠猛然以头叩地,磕得“碰碰”作响,“陛下日理万机难免有所疏漏,定然是被奸人所蒙骗,这才特意赐下此物,其意本是为您贵体着想。”

“您只需上奏一封,陛下自会为您做主,让那奸邪之人以命赎罪……”

“再说那茶馆小厮所说之言岂可轻信?殿下您,切不可因此疑君啊!”

朱钧炽闻言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躲入烛火不可企及的阴暗角落。

“为我做主?”

“呵……”

“按祖宗规矩,皇子出阁前不得安排师傅教导,他便一直不许我搬出皇城,这是为我做主?”

“任由魏阉欺凌于我,寒冬腊月之际,火盆熄灭使人不许加碳,这是为我做主?”

“让我就藩毫城,所居之处房舍器具极为简陋不提,还安排汤家之人监视于我,这是为我做主?

“现如今,竟然还赐下巧茶此等毒物于我。”

“这些……通通都是他为我做的主!”

“殿下啊……您这是……”

王承惠想要开劝,却全然不知该如何细说。想要看清,又目光不可触及。

唯有两耳,能够听到声嘶力竭的咆哮。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除了不断磕头,他竟是半点转圜之法也想不出。

“这样的主,他还打算要做多久?”

“我的皇兄,孤的陛下啊!”

“明明一纸诏令便可办到的易事,为何偏要如此费力折辱于我……”

幽深的庭院内,方正的夜空下。

少年亲王状若癫狂。

忠心宦官抖若筛糠。

……

……

“啊……呼……”

“啊呼……”

连市巷后街,四季茶馆一间厢房之内,陈宁和田掌柜盘坐在各自木榻之上。

就着油灯,两人本在翻看霜降遣人送来的卷宗。

灯光昏黄,好似助眠。

陈宁一大小伙子还好,尚能看得聚精会神,可怜那老眼昏花的田掌柜,也不知是第几次打起瞌睡来,眼瞅着哈喇子就要滴到满是字迹的宣纸上。

这老东西!白日里光嚷着要小心谨慎,仔细留意周遭形状。

眼下正经情报就在跟前,却只顾呼呼大睡。若是南边来人突然光临,能瞧出屁的蛛丝马迹来才怪!

届时他自己漏了馅不说,岂不是还要连累到我?

“啪!”

陈宁借着变换坐姿的动作,故意重踩身下木榻。

“啊……哈!”

隔着一张木桌对面,田掌柜旋即惊醒。

转头四顾心茫然。几息过后,田掌柜终是弄清眼前状况,随即借着捡拾宣纸之机,抹去了嘴角口水。

“哎……人老了眼神也不行了,看不清这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了啰!”

“相当年老夫年轻之时,只是看这么些东西,可是不消片刻便行。”

别提想当年。

这人若是一提当年,便说明现在过得实在不行!

瞥见陈宁微翘的嘴角,田掌柜顿时如被踩着尾巴一般,当即跳将起来。

“你不信?”

“别看老头如今只是个喂马力士,当年可也是名正经举人!”

举人?

你唬鬼嘞!这个时代的举人,可是轻易好考的?

眼见陈宁鄙夷之色愈浓,田掌柜忍不住赌咒发誓。

“我若是有说半句妄言,便将这姓给倒过来写!”

倒过来……

嘁——

这老东西,亏得我还认真想了想!

陈宁无奈,若不是油灯就放在两人中间,当即便要转过身去。

“嘿!你问我堂堂一介举人,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这就说来话长了。”

谁问你了!

“老夫当初也想凭着一身学识,为咱大虞献一份绵薄之力,可是……不行啊!”

“国朝之外,有南缙虎视眈眈!国朝之内,却也是贪官横行民不聊生!就连天子脚下上京城内,竟也是豺狼当道,明珠蒙尘。”

“你也在上京待过?”听到此时,陈宁不知不觉间也来了些兴趣。

“呵!老夫这一辈子,大半时光都耗费在上京了,可谓是半个上京人。”

“哪又怎会来这毫城?”

“老头子当年走投无路,无奈之下进了锦衣司谋生,也是运气……竟被上任指挥使江大人所器重,在司内混得是顺风顺水。”

“可惜了……”

“就在一年多前,老大人被奸邪构陷,不得已辞官封印。接下来一干亲信自然受到波及,就连身为文书的我,也被发配到了此地喂马。”

难怪……

我还在猜这老头日间应对为何如此得体,原来本就不是泛泛之辈啊。

“阿宁啊!看你我老小投缘,我也才多唠叨几句,你可也别嫌烦。”

“掌柜的请讲。”

陈宁盘腿坐好,也想知道这经年的老锦衣,能指点自己些什么。

不是俗话说得好嘛。

多听老人言,自然可入眠……

“俗话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咱锦衣司做人做事尤其如此!”

“便如今天白日,你便不该管那闲事!看那三人离去时的失魂落魄状,足见高门大户内里之凶险,此等事情岂是你一小小锦衣力士该多话的?”

“不爱听?那就回过头来,论论你、咱们的眼下境况。”

老田一拍大腿,颇有指点江山的兴奋。

“如今咱们夹在锦衣司和西缉事厂当中,可谓是两边都靠不住,万事只能靠自己。”

不能利用他们的力量?

这功劳,难道两方还不想要了……

“你还别不信!自从老大人离去之后,咱锦衣司可说是一日不如一日,处处被那魏阉的爪牙压着。”

“而就凭西厂那帮人平地都要掀三分浪的性子,林盛景真能如意?依他那刚愎自用的做派,不被耍得团团转才怪!”

“最紧要的是……”说到关键处,老田径直起身站于榻上,伸出大手一挥,“你真当目前这阵仗,就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嗨,你又撇嘴!还当我是哄你不成?今日我田向江若是说过一句假话,就把这名字给反过来念……”

“碰碰——碰!”

正当老田口沫横飞之际,突然,后院传来一串两长一短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