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的晨雾还未散尽,远处的山峦像是浸在青墨里的宣纸,晕染出深浅不一的轮廓。楚云汌站在铁索桥头,肩上的登山包压得他微微倾身,桥下湍急的江水轰鸣着撞碎在礁石上,溅起的水沫沾湿了他的裤脚。桥头的老旧的经幡柱在风里簌簌作响,褪色的布条间忽然转出一个身影,只见一个姑娘赤着脚踩在湿滑的石板上,火红的傈僳族百褶裙扫过青苔,腰间银铃的清响竟压过了江水声。她怀里抱着的竹篓里,新采的七叶莲还沾着露水。“外乡人,莫盯着江水发愣。”她的汉话带着山泉般的清冽,“这个季节的晨雾会吃人。”话音未落,一团浓雾突然从河谷腾起,云汌的镜片瞬间蒙上白翳。他慌乱地摘下眼镜准备擦拭时,却感到腕间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那姑娘竟牵着他的衣袖:“跟着铃铛声走。”他们穿越雾墙,银铃在耳边摇晃出轻快的节奏,云汌瞥见雾中浮动的光影,有背着柴禾的老妪、赶着羊群的少年、檐角悬挂的草药束,它们汇聚在一起,像幅被水洇湿的民俗长卷。“这是云息寨的迎客铃。”姑娘指尖拂过经幡柱上挂着的黄铜铃串,“雾天进寨的人都要听铃引路,免得惊扰山神的梦。”一阵沉默之后,“对了,我叫阿洛,是寨子里的草药师。”她的银质耳坠擦过他的手背,凉的像初融的雪水,“楚老师是吧?孩子们在晒场等了好几天了。”
顺着蜿蜒的石板路前行,道路两旁是层层叠叠的木楞房,阿洛的银质耳坠在晨光中一晃一晃:“楚老师是从上海来的?我们这儿的孩子还没见过活的外乡老师呢。”云汌的登山包擦过路边晾晒的火草布,惊起几只啄食草籽的山雀。他突然驻足,某户人家的木窗台上,竟摆着台老式的天文望远镜,镜筒上缠绕的忍冬藤开着细碎的白花。“那是岩罕叔的宝贝。”阿洛顺手摘了片薄荷叶递给他提神,“这个东西是十年前州里扶贫队送的,现在拿来给孩子们看星星。”转过巷角时,晒场上的笑闹声扑面而来,二十几个彩色陀螺在青石板上旋转,划出交织的光轨。“到了。”她突然转身,云汌险些撞上她发间的流苏,“晒场东屋是你的宿舍,西头古核桃树下就是学堂。”
晨光漫过玉米垛时,十几个傈僳族孩童围坐在核桃树下的草席上。阿吉用树枝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圆圈:“这是我的‘吉’字!阿姐说圆圈是太阳!”其他孩子哄笑着学样,把汉字偏旁有画成山雀的、有画成云朵的。云汌翻开课本的手顿了顿,扉页上残留的的印刷厂的油墨味与周遭松脂、草药的气息格格不入,他索性合上这崭新的课本:“今天先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吧。”“要用药汁写。”扎着五彩头绳的女孩阿朵举起竹筒,“去年火把节,阿洛姐用紫草汁在树皮上写祝福语,三个月都没掉色!”阿洛正在旁边捣药,闻言抬头一笑:“这是积雪草汁,写在构树皮上能防虫蛀。”她蘸了蘸碧绿的药液,在草席边缘写下“阿朵”二字,笔画间流转着林间晨曦的光泽。云汌的钢笔悬在教案上,墨水滴落成乌云状的斑痕。他忽然想起陆家嘴会议室里那些用金箔压印的合同,竟不如这药汁字迹鲜活。
正午的鼓声从江畔传来,晒场上的玉米粒突然跳起了踢踏舞,阿洛起身拍去裙摆的草屑:“今日是刀杆节前最后的鱼祭,楚老师要一起来么?”“行啊,正好无事去看看。”穿过晾满构树皮的巷子,云汌闻到越来越浓的鱼腥气。江滩上,老阿妈们正在用茜草根染红鱼线,见他们过来便笑着递上串银鱼:“给新老师系在腰间,山神会保佑眼睛清亮。”“鱼祭时要给山神献上三十六条江鱼。”一位老阿妈说道,“剖鱼不能见铁器,得用祖传的雪花刃。”江边的鹅卵石被晒得发烫,阿洛解开腰间银刀,刀刃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密纹路,这是傈僳族锻刀术中失传的“星霜纹”。云汌好奇刀柄镶嵌的绿松石,阿洛的刀尖在鱼鳃处微妙地停滞:“阿妈留下的,她说宝石里装着雪茶开花时的月光。”她的动作行云流水,鱼鳃、内脏顺着刀锋滑入竹篓,鱼尾顺带抛给一旁蹲守的白鹭,她把指尖在江水中浣净:“城里人是不是没见过杀鱼?”云汌的喉结动了动,他确实没见过这般利落的动作,直到他看到阿洛捧起盛满鱼血的陶碗走向祭坛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盯着那个姑娘看了很久。
暮色染红江面,云汌蹲在礁石上帮阿洛清洗银刀,刀面映出对岸峭壁新修的栈道,像条蜈蚣爬过青翠的山脊。旁边一位老伯说道:“那是外乡人建的生态养殖场。”然后顿了顿,铜烟锅灭了又明,“说是养什么冷水鱼,却用铁网断了水道。”回去晒场的路上,云汌和阿洛一路无话,自顾自的走在清静的巷子里,突然阿洛停下了脚步,在捣鼓着什么东西,云汌也注意到了,回过头来看到她正用构树胶粘合一只蓝翅蝶的断翅,蝶翼上的磷粉簌簌地落在她的睫毛上,恍如神女峰终年不化的雪霰。她对着暮色轻吹蝶翅,蝴蝶颤颤巍巍地飞向渐渐暗淡的丛林,翅尖掠过云汌来不及收回的手指,她随后起身抖落裙摆的灰尘,火红的百褶裙像是一团燃烧的晚霞,让云汌感受到一丝异乡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