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都有个死去的爹

“嗯嗯!”

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骄傲,微微挺起了胸膛,像是展示什么珍宝似的,“爹爹教我的。爹爹以前是城里的账房先生,懂得可多了!”

说到这儿,女孩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了几分。

她低垂着头,树枝在沙地上胡乱划拉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是……爹爹不在了。”

万荼穗愣住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是同情,因为好巧不巧,她也很小的时候没了父亲。

不过她对父亲没什么感觉。

活着的时候,在家里就像个隐形人一样,永远都是一副,要钱的时候没钱,只能默默承受着母亲谩骂的窝囊形象。

而死了之后,在母亲的话语里,也是轻而易举就被同乡“骗”走,去外国打工结果出了意外死在海里,一分钱也没留下的“憨包”。

从来都是充满了仇恨。

她爱母亲,母亲恨父亲,所以她也要恨父亲。

风轻轻吹过,卷起几粒细沙,落在女孩的脚下,也落在了万荼穗的脚下。

想起以前的事情,万荼穗什么也不想干了。

“姐姐,你不是说要找结实的木头吗?”

岁岁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刚刚的阴霾从未存在过。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我知道哪儿有,我带你去!”

岁岁的母亲显然把她养的很好。

这种“很好”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因为有相同的经历,万荼穗对这种“很好”的体会比别人都深刻。

生活的重压,足以将一个温婉的女人,扭曲成连恶鬼都要退让三分的泼妇。

生活施加给母亲的不堪、折磨与屈辱,又借由母亲的衣架、拳脚,变本加厉地落到她身上。

母亲不开心了,可以拿她发泄,她呢?

至少在岁岁的这个年纪,万荼穗确信自己没有她一半的自信。

哪里敢跟陌生人说话啊,老师叫一声她的名字,她都能跟个筛子似的,抖抖抖然后又被笑话好久。

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田地间,远处在地里劳作的几个村民,纷纷向着在跟在岁岁身后的万荼穗投来了目光。

万荼穗察觉到了那些目光,瞥了一眼,又看向在她的前方,步子特意跨得很大的岁岁。

她身上那件宽大的旧衣服随着她的动作晃荡着,露出了手肘处那块补丁,补丁的针线歪歪扭扭,看得出缝补时的艰难。

万荼穗自嘲的笑了笑,懊恼自己怎么又想起过去的事情了。

通过交谈得知,岁岁的父亲,因为一次“贪污案”,被卷入其中,个中缘由细节,岁岁并不知道。

反正结果就是,某一天家里闹哄哄的多了很多人,岁岁的母亲哭着去官府领了遗体,又一个妇道人家艰难的将他埋了。

万荼穗听着岁岁说着原本父亲应该埋在祖坟的,但是最后只是埋在了荒郊野岭,那坦然到残忍的语调,万荼穗没敢去看她的脸。

她想问问家产呢?

不过不用问了,想想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一个女孩儿,再多的财产,又怎么可能守得住。

八成回到乡下也是财产被侵吞之后的无奈之举。

一进入树林,瞬间凉快了下来。

脚下踩断树枝的喀嚓声,让万荼穗有些恍惚。

各种小说电视剧电影里,死了爹都是各种悲伤,提到了肯定得避开。

统一到不能再统一的模板。

枯燥到死板的千篇一律。

但是现实生活是复杂的,由无数个琐碎的细节组成。

不是只有悲伤的。

只有生活优越的人,才会喜欢虐心的作品。

悲伤也带有高贵的阶级属性。

莎士比亚的悲剧是从来都是演给上流人看的,而文学知青写的伤痕乡土文学,真的乡下人多看一眼就唾弃。

万荼穗的思绪越飞越远,飞得乱七八糟。

她感受着阳光打在身上的温暖感,疑惑的想,那么恨父亲的母亲,有爱过父亲吗?

肯定有爱过的。

但是那浅薄的爱,不如仇恨带给人的力量更直接有力。

如果母亲想起父亲是哭着的,是肯定无法在之后的生活里,每天打三份工,交房贷交学费忙生活。

“我这次没有哭——我告诉我自己绝不再哭。”

“啊?”

“只是父亲去世了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世界每一天都有数以计万的人死去,所以,这只是其中的小小的一部分。”

岁岁说,转过头看向万荼穗。

万荼穗的思绪被打断,抬头看向她。

那张因为长期的饥寒交迫,而留下苦难痕迹的脸在笑,笑。

那笑万荼穗从没见过。

混合着悲伤,智慧,坚强,以及不屑一顾——对生活这个王八蛋给的悲剧的不屑一顾。

那股陌生的力量,让她在胸腔内跳动的心脏一缩,许多年未曾造访的感觉再次袭来,就像是在多年以后的某个下雨天,她突然意识到再也不会有父亲因为腰伤躺在床上的呻吟声了一样。

感触还是疼痛,她已经分不清楚。

“看,这就是那种结实的木头。”

岁岁指着一棵大树说道,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万荼穗从背上取下“山月”。

一旁的岁岁眼睛更亮了。

万荼穗笑笑,拔开了剑鞘,双手握着剑柄,朝着树砍去。

剑身没入树木,万荼穗明显感到一顿迟滞,果然结实。

不过“山月”可是名剑,再结实的木头,也不过是凡木而已。

万荼穗选取了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削掉多余的枝叶,又用软尺量了一下尺寸,选了一段合适的。

看到岁岁的眼睛,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山月”,万荼穗非常慷慨的借给了她玩。

岁岁只是小心翼翼的在剑身上方十几厘米的距离感受了一下。

“哇,好冷啊。”

下山的时候,岁岁指着一条岔路口:“姐姐,我家就在前面,你要不要去看看?我娘今天在家,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万荼穗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其实并不想去打扰别人的生活,但岁岁的眼神里有一种让她无法拒绝的期待。

两人沿着一条狭窄的土路往前走,路边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偶尔有几只麻雀从草丛里扑棱着翅膀飞出来。

岁岁走在前面,脚步轻快,仿佛这条路她已经走了千百遍。

走了大约一刻钟,岁岁忽然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到了,那就是我家。”

万荼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心里不由得一紧。

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上铺着厚厚的茅草,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发黑。

墙角的泥土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砖块。

房子旁边搭了一个简陋的棚子,里面堆着些柴火和农具。

岁岁快步走到门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回头冲万荼穗招了招手:“姐姐,进来吧!”

万荼穗跟着她走进屋里,迎面扑来一股潮湿的霉味。

屋子很小,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几缕阳光。

墙角堆着几个破旧的陶罐,里面装着些粮食和咸菜。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芯已经烧得发黑。

“娘,我回来了!”岁岁冲着里屋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

里屋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接着是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岁岁,是你吗?”

“是我,娘!”岁岁应了一声,转身对万荼穗说,“姐姐,你坐一会儿,我去看看娘。”

万荼穗点了点头,在桌边的一张破旧木凳上坐下。

凳子有些摇晃,她不敢坐得太实,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