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河在晨雾里泛着铁锈色，这是汤池镇特有的景观——河床底部的菱铁矿经年累月氧化，把流水染成赭红色。朱口欠踩着露水往老鸹坡走时，胶鞋底沾满了暗红黏土，这种第四纪沉积土烧出的砖头带着血丝般的纹路。
窑洞口飘出的青烟惊飞了早起的白颈鸦。朱口欠蹲下来扒拉昨夜烧制的砖块，指尖刚触到温热的断面，身后就传来村会计的破锣嗓：“朱老三！信用社王主任带话来了！“
“急什么？“朱口欠用袖口抹了把脸，泥灰在皱纹里结成蛛网，“当年大包干按手印，小岗村还派人来我们这取过经。“他捡起块断砖敲出脆响，“这窑青火砖卖给县建筑公司，抵十亩茶园的钱。“
会计的圆珠笔在账本上划出刺啦声：“你那太爷爷给李鸿章押镖的牛，吹了二十年还没破？“他踢开脚边的碎砖，“今天要么交承包费，要么腾窑！“
窑洞里突然爆出婴儿啼哭。徐人言蜷在土坯墙角的草席上，正用艾草烟熏烤铜钱。六枚康熙通宝串成北斗状压在襁褓上，这是王瞎子交代的“过火焰山“驱邪法。窑顶渗下的泥水在她脚边积成小洼，倒映着摇曳的煤油灯光。
“生辰八字冲了太岁星......“徐人言把最后枚铜钱塞进儿子襁褓，“王仙姑说要供三年......“
“供个屁！“朱口欠掀开窑帘进来，带进的风扑得煤油灯直晃，“等这批砖出手，别说信用社的贷款，我还能给村里修条柏油路！“他蹲下来戳了戳婴儿皱巴巴的脸，“刘伯承打张家店战役，借的就是我们朱家祠堂当指挥部！“
窑外突然传来砖块坍塌的闷响。朱口欠抄起铁锹冲出去，看见会计正指挥壮汉往拖拉机上装砖。“这些抵利息！“会计抖着被泥点玷污的账本，“月底还不上钱，这窑就归村委扩建！“
暴雨在傍晚突袭了铁铺村。徐人言抱着襁褓缩在漏雨的窑洞里，听见丈夫在雷声中嘶吼。闪电照亮窑外狼藉的晒砖场——新制的五千块土坯正在雨水中软化坍塌，像融化的血糕。
“当家的！“徐人言突然尖叫。朱口欠正在暴雨里徒手挖排水沟，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混着红泥，在雨水中蜿蜒成细蛇。他想起去年冬天在县砖厂偷师的场景：自动制砖机吐出的砖坯方正如砚台，而自己窑口出的砖总带着蜂窝状气孔。
三更时分，浑身泥浆的朱口欠摸出珍藏的玉溪烟。烟盒里只剩三根，他抽出一根嗅了嗅又小心塞回去。月光下，烧塌的窑口像怪兽残缺的牙齿，远处新砖厂夜班的机器声随山风飘来。
“县里要搞开发区......“他对着月亮吐口水，“等老子贷款买来制砖机......“裤脚突然被扯动，低头看见徐人言抱着熟睡的婴儿跪在泥水里。
“王仙姑说要在窑神碑前供猪头......“
“啪！“耳光声惊飞了树上的夜枭。朱口欠举着发抖的手：“老子不信邪！明天就去信用社！“
晨雾未散时，朱口欠已经蹲在信用社门前的石狮旁。他特意换上结婚时的灰涤纶中山装，尽管肘部已经磨出毛边。玻璃门上映出他反复练习的表情：三分倨傲七分诚恳，就像当年给村长递承包申请的模样。
“朱老三？“信贷员老周端着搪瓷缸出来倒茶叶渣，“又来吹你祖传的烧窑秘方？“
“周主任！“朱口欠弹簧般跳起，“您看这红黏土的成分报告。“他从内袋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合肥建材研究院盖过章的，二氧化硅含量全六安第一！“
老周瞥见纸上歪扭的铅笔字笑出声：“你儿子半夜发烧写的？“
“这......这是草稿！“朱口欠耳根发烫，“只要三万块买制砖机，年底就能......“
尖锐的啼哭突然刺破晨雾。徐人言抱着满脸红疹的婴儿冲过来：“当家的！小隋犯煞了！“她撩开襁褓，婴儿胸口赫然显现蛛网状红痕——这是王瞎子预言过的“火毒攻心“。
朱口欠的手僵在半空。他看见老周嘴角的讥笑，听见砖厂方向传来的卡车轰鸣，突然夺过妻子怀里的婴儿，转身对着石狮底座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贷款不要了！“他额头的血滴在青石板上，“求信用社预支两千块救命钱！“
三个月后的清明，朱隋裹着百家布缝的襁褓，在祖坟前抓了人生第一把土。朱口欠往火盆里扔纸元宝：“你太爷爷押镖那会......“
“朱老三！“村长用镰刀敲着墓碑，“你那制砖机贷款批了？“他踢翻供着发霉米糕的粗瓷碗，“信用社刚通报了骗贷案例，有个拿儿子装病......“
徐人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怀里婴儿的啼哭声惊飞了坟头乌鸦，远处山坳里，现代化砖厂的红砖正被装上卡车，车头“皖西建材“的鎏金字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