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密的嗡鸣，项宇站在二十八楼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如蚁群般流动的车灯。玻璃幕墙倒映出李总办公室门牌的金色暗纹，“副总经理“的“副“字边角有些剥落，像被刻意抠掉的小块金箔。他伸手触碰冰凉的玻璃，指尖在倒影中与自己的瞳孔重叠——那里藏着某种即将破茧的决绝。
秘书台的电子钟跳至15:47，项宇数着第三十七次秒针滑过“12“的刻度。王浩的深灰色阿玛尼西装从磨砂玻璃后闪过时，他正用指甲刮蹭着咖啡杯沿的印花——杯底沉淀的咖啡渣勾勒出某种类似K线图的纹路。三个月前市场部庆功宴上，王浩就是用这种定制咖啡杯盛着茅台，在KTV里搂着供应商唱《朋友》。
“项工稍等，李总临时有个会。“秘书小陈新做的水晶甲在键盘上敲出密集脆响，工牌挂绳上坠着的招财猫随动作摇晃。项宇注意到猫爪上刻着“澳门葡京“的logo，这让他想起上周财务部小刘离职时，工位抽屉里那叠印着同样logo的筹码兑换券。
透过百叶窗缝隙，项宇看见王浩的侧脸被夕阳镀上金边。李总肥厚的手掌正拍打着某份文件，檀木办公桌上那尊鎏金关公像随之颤动，青龙偃月刀的影子斜斜切过王浩的领带夹——是卡地亚的经典猎豹造型。去年年终酒会上，王浩正是戴着这枚领带夹，在洗手间隔间里跟审计部主管密谈了三分钟。
“......特殊时期，大家都要有觉悟嘛。“李总的声音被双层玻璃过滤得模糊不清，王浩突然起身，意大利手工皮鞋在地毯上碾出深痕。项宇的瞳孔微微收缩——王浩无名指上的婚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私募基金年会的纪念尾戒。三个月前公司团建澳门行，王浩在赌场贵宾室把这枚尾戒押给荷官的画面，此刻突然在项宇脑海中清晰起来。
小陈端着茶托经过，项宇嗅到正山小种混着香奈儿五号的气息。茶碟边缘的水渍在玻璃茶几上洇开，他无意识用指尖描摹着水痕走向，这轨迹竟与去年公司架构调整时的裁员名单分布图惊人相似。当时市场部集体去普吉岛“考察“时，正是王浩提议用抓阄决定裁员顺序。
深褐色实木门开启时带起一阵檀香风暴。王浩身上古龙水的尾调掠过项宇鼻尖，他捕捉到一丝澳门雪茄特有的焦苦味。“项工。“王浩的握手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无名指根部的戒痕在夕阳下泛着淡白，“好久没见了，听说辉仔要高考了？我家那小子去年......“
“王总费心。“项宇微笑着抽回手，指腹残留的触感让他想起上周在建材市场摸过的抛光大理石。王浩西服袖口露出的百达翡丽星空表面，秒针正指向某个永恒的时刻——那是三年前跨海大桥通车仪式上，李总亲手给王浩戴上的“功勋员工“纪念表。
李总的办公室像个微缩的古玩市场。海南黄花梨博古架上，元青花瓷瓶与智能安全帽原型机并肩而立，墙上的字画“上善若水“下方，挂着去年公司团建澳门行的集体照——照片里李总搂着穿兔女郎装的荷官，王浩的站位刚好挡住监控探头。项宇的视线扫过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戳，正是公司账面上出现三百万“市场拓展费“的那个周末。
烫金的绩效评估表被推过整张办公桌。项宇注视着“D“级评定栏的打印墨迹，发现“工作态度“项的负分是用另一种字体加粗的。“公司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李总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后的目光像在评估一块待切割的原石，“要么降薪30%留职查看，要么......“
窗外的夕阳光斑在关公像的刀锋上跳动。项宇端起茶杯抿了口，普洱的陈香混着喉头的苦涩缓缓下咽：“李总还记得智能安全帽的立项会吗？您说这是要载入公司史册的创新。“他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那里还残留着七年前某个深夜加班时，被激光笔灼伤的细小疤痕。
李总肥厚的脖颈泛起潮红，项宇的余光扫过博古架某格——装着澳门赌场筹码的亚克力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次工程质量奖的奖杯。这个细节让他想起上周在档案室翻到的报销单：去年九月十二日，李总在澳门永利皇宫的餐饮发票金额，正好等于智能安全帽项目的首批研发资金。
“去年三季度的团建经费对不上账，市场部报的是二十万。“项宇用杯盖轻刮茶沫，瓷器相碰的脆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但葡京酒店的发票金额是三十八万。“茶水在杯沿荡出危险的弧度，却始终没有溢出——这个控制力是他跟着监理学了三年的成果。
李总突然抓起紫砂壶续茶，壶嘴在杯沿磕出清脆声响。“年轻人不要听风就是雨。“他的金劳在腕间滑落半寸，露出内侧刻着的“发“字纹身，“公司现在需要的是同舟共济......“
项宇从西装内袋抽出个牛皮信封。当第一张澳门赌场的监控截图滑落时，李总的手腕猛地抽搐，茶汤泼洒在绩效表上，“D“级评定栏的墨迹开始晕染。照片里王浩正在百家乐赌台前签支票，背景中李总搂着的兔女郎胸口别着公司周年庆的纪念胸针。
暮色漫过落地窗时，谈判进入第七轮拉锯。项宇注视着关公像瞳孔处的微型摄像头红光，突然想起这个摆设的来由——去年中秋节，李总说这是为了镇住烂尾楼盘的煞气。此刻那抹红光正随着他的话语节奏明灭，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N+3，明天开始交接。“李总终于扯松爱马仕领带，丝绸撕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资料原件今晚送到我家。“他的签字笔在解约协议上划出虚浮的线条，笔尖在“赔偿金“数字下方戳出个小洞，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项宇想起上周在工地看到的承重柱裂缝。
项宇将信封推回公文包夹层，金属搭扣闭合的“咔嗒“声像保险柜落锁：“云盘自动同步功能真是好东西。“他的皮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回声惊动了角落里的风水鱼缸，金龙鱼突然跃出水面，在暮色中划出鎏金弧线——这场景与三年前公司上市敲钟时的彩带雨奇妙地重合。
走廊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项宇在消防通道口停住，手机屏幕蓝光映出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二十八楼某扇窗户突然传出瓷器碎裂声，他仰头看着纷扬洒落的青花瓷片，在暮色中像一场微型流星雨。这些瓷片让他想起离职同事小周工位上的多肉盆栽——上周她抱着纸箱离开时，那株虹之玉摔碎在电梯口的场景。
地下车库的感应门缓缓开启时，项宇最后回望电梯间的镜面不锈钢。倒影里的男人依然系着十几年前的毕业纪念领带，只是领口已磨出毛边。车载音响自动播放起《海阔天空》，副驾上的《一级注册结构师考试大纲》被晚风掀起书页，露出夹层里泛黄的拟录取通知复印件。后视镜里，大楼LED幕墙突然切换成“同心协力共克时艰“的标语，猩红色的光芒将他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两半。
便利店暖黄的光晕漫过人行道，项宇在自动贩卖机前驻足。易拉罐落下的闷响中，他看见玻璃幕墙上的自己与八年前那个青涩身影重叠——那时他抱着简历站在人才市场，手里攥着被汗水浸湿的“土木工程“专业证书。而现在，公文包里装着用八年青春换来的赔偿协议，衣袋里是今晚九点开课的注册结构师网课邀请码。
手机突然震动，项辉发来晚自习教室的照片。课桌右上角贴着的便利签在镜头里格外清晰：“距高考47天“。少年用红笔在数字外围画了颗五角星，笔迹力透纸背的模样，像极了项宇当年在工地验收单上签字的架势。
霓虹灯牌次第亮起，项宇将空罐投入可回收箱。金属碰撞的脆响惊飞了路边的麻雀，他望着鸟群消失在写字楼缝隙间的夜空。
老式台灯在书桌上投下温暖光晕。项宇翻开《结构动力学》，扉页的空白处不知被谁用铅笔写了行小字：“所有坚固的都终将消散，唯有重构永恒。“他认出这是项辉的字迹，少年不知何时潜入书房，在父亲的人生转折点留下注脚。
窗外传来洒水车的音乐声，《致爱丽丝》的旋律裹挟着水雾飘进窗缝。项宇打开手机相册，最后看了眼存在云端的那叠“保险单“。删除确认键按下的瞬间，远处未完工的写字楼突然亮起应急灯，那抹倔强的红光刺破夜空，像极了关公像眼中永不熄灭的摄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