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人工智能为主题的科幻影视之基本要素间的冲突

在本节中，笔者试图对以AI为主题的科幻影视作品的一般特征进行分析，以便为后续的讨论提供基础。从概念上说，以AI为主题的影视作品具有三个属性：（甲）作为影视作品，它们必须满足一般剧情片所应当满足的一些形式条件；（乙）作为科幻作品，它们应当承担起一定的科普任务；（丙）它们必须将AI视为故事的核心要素。不过，笔者将立即试图指出，这三个要素之间其实是有逻辑冲突的。

先来看（甲）。众所周知，今日的影视剧无疑是传统戏剧的直接后裔，因此，影视创作的基本规律其实是脱胎于戏剧理论的。按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的观点，戏剧本身乃是为抽象的理念提供了具体的展现方式——譬如，莎翁笔下的李尔王就为“心肠虽善，却不分忠奸”这一抽象标签提供了感性的形象参考。很显然，戏剧人物生动与否乃是这种感性的形象能否成功的关键，否则，过于单薄的人物设计会造成“纸片人”的观感，最后使得观众无法共情。这一普遍文艺创作规律对于科幻作品依然适用。优秀的科幻作品往往能够将特定戏剧人物的形象刻画得丰满动人，如《火星救援》（The Martian）中被孤身留在火星的宇航员马克·沃特尼的复杂心理活动，《重返地球》（After Earth）中本有情感裂痕的父子在充满怪兽的地球上重新修补亲情的过程，以及《盗梦空间》（Inception）中盗梦师柯布对于妻子之死的沉重负罪感，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由此提升了观众的观影体验。

再来看（乙）。虽然科幻作品本身分为“软科幻”（即受到科学知识约束较少的作品）与“硬科幻”（即受到科学知识约束较多的作品），但“与特定的科学设定相关”依然是科幻作品的本质规定性——而正是这一规定性将其与一般文艺作品加以区隔。需要注意的是，由于科学原理相对抽象，将其加以感性阐释的难度也就比较大。一般会用到的影视阐释技巧，乃是通过剧中科研人员的叙说来展现相关科学原理（如在《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中科学家向公众解释通过剪辑两栖类的基因片段修复恐龙基因的可能性），或将某个科学理论所预报的自然过程在荧幕上完全展现出来（如《后天》[The Day After Tomorrow]对于全球灾变的令人难忘的视觉重构）。

最后来看（丙）。从表面上看来，与AI相关的科幻影视作品仅仅是将科幻影视的主题置换为AI而已。殊不知，恰恰是这样一种置换，导致了因素（丙）自身与因素（甲）（乙）之间的复杂连锁反应。具体而言，这些反应有：

第一，（丙）与（乙）之间产生了冲突。具体而言，AI的内部原理相当数理化，无论是符号AI系统的内部推理过程，还是深度学习算法的内部架构，都牵涉到很多无法被影视化的技术细节。同时，此类细节也很难被镶嵌到人物的对话之中，成为剧情的有机组成部分。一个可以与之类比的例子是：讲述博弈论大师纳什故事的传记电影《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几乎也没怎么谈他的数学研究本身，而是花费大量时间去讲述主人公是如何与精神分裂症做斗争的。从这个角度看，AI自身科学内容的艰深性，本就使得AI的硬核内容不容易成为科幻电影的科普内容。然而，也正是（丙）与（乙）之间的这种冲突，反而促进了下面这种情况——

第二，（丙）与（甲）产生了合流。我们前面已经提到，AI有两个面向：硬核的技术面向与大众心目中的AI形象。前一个面向涉及的是那些繁复的算法与精密的电路，而后一个面向所涉及的则是机器人的外观。既然将前一个面向镶嵌到影视作品中乃是不合适的，那么，影视剧创作者就会立即转向对于AI公众形象的挖掘。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机器人与真人之间高度的可类比性，这种转向就会导致一个在以AI为主题的科幻影视作品中屡见不鲜的现象：机器人本身成为一个戏剧人物，并且被赋予了一些特定的性格特征甚至价值观。然而，这样的操作立即会导致下面的问题——

第三，（丙）与（甲）之间的合流反过来加大了（丙）与（乙）之间的冲突。这也就是说，由于被赋予人类特征的AI戏剧“人物”在技术设定上完全脱离了目前的AI实际研究水平，这样的影视作品的实际科普价值已经非常可疑。同时，也正因为这一点，此类作品相当严重地误导了公众对AI的认知。

下面，笔者就将向读者展现：以AI为主题的主流科幻影视作品对AI的技术状态，究竟在哪些方面，做出了哪些错误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