攷論
元代江浙二操的對峙與
宋明間江西譜的傳承
關於宋代的琴派,現存的宋人資料中,幾未見一言。北宋大書,如《太平御覽》《册府元龜》,以及吳淑《事類賦》、朱長文《琴史》,每引及的,乃隋唐間趙耶利論琴派語,吳淑所謂“趙師之辨吳蜀”其所云者。1至徽宗初年,陳暘進獻廿百卷《樂書》,論及“琴操”,其言曰:
吳弄清潤,若長江緩流,有國士之風;蜀聲峻急,若蹙浪奔濤,有少年壯氣。2
語雖微異,且未道及耶利,然出處更爲原始亦未可知。同書另卷“琴制”條云:
然斲製之妙,蜀稱雷霄、郭諒,吳稱沈鐐、張越。霄、諒清雅而沈細,鐐、越虚鳴而響亮。3
可知有唐一代,無論操弄、斲製,總是吳、蜀並置。此固皆爲宋賢所稱引,但當年有隋唐的文獻以爲依據,是不難想見的。可資對照者,元明之際,則每每江、浙對舉。斯可見際會之轉移。此類情實,已爲治琴史者所熟知,不待煩言。
居於其間的兩宋,享國凡三百一十九年,而論及本朝琴的地域之别,今僅存一條資料。《永樂琴書集成》卷第十“彈琴”所收“成玉磵琴論”第二則云:
京師、兩浙、江西能琴者極多,然指法各有不同。京師過扵剛勁,江南失扵輕浮,惟兩浙質而不野、文而不史。
成玉磵何許人,於史無攷,除此琴論,再無道及者。惟此處“京師”云者,由其口氣判斷,必在東京開封府淪陷於金人之前。該“琴論”最末一則另記一事:“張敏叔,毗陵人。世以詩名,猶留意扵琴,每出必以琴自隨……政和中,相遇扵三衢溪堂之上,僕乃援琴爲作,敏叔欣然歌曰……”4所謂“政和中”乃追敘語氣,成文必在此後。
關於張敏叔行止,南宋初葉夢得《石林詩話》和龔明之《中吳紀聞》均有所記錄。《石林詩話》云:“張景脩,字敏叔,常州人……元豐末爲饒州浮梁令……大觀中,始與余同爲祠曹郎中,年已幾七十。有詩數千篇。”5《中吳紀聞》云:“張景修,字敏叔……登治平四年進士第。雖兩爲憲漕,五領郡符……初,景修爲汝州梁令……景修歷仕三朝……終祠部郎中,年七十餘卒。平生所作詩幾千篇,號張祠部集。”6是可知張敏叔約生於仁宗慶曆元年(1041)前後,徽宗大觀年間(1107—1110)與葉夢得同事時,已將近七十歲。祠部郎中是其最後官職,因此有《張祠部集》。祠部係禮部四曹之一,故又稱“祠曹”,以郎中爲長官,從六品。其後“政和中”,他年過七十,依規當已致仕。不知爲何事到了衢州,與成玉磵相遇。龔明之言敏叔“年七十餘卒”,應該也就逝於政和(1111—1117)中。


图1-1 《永乐琴书集成》“成玉磵琴论”
即此,可以確定“成玉磵琴論”作於宣和(1119—1125)年間。就其所記行實及敘述語調推斷,成玉磵與張敏叔平輩論交,年齡即使比敏叔小,也不會小太多。至宋室南渡,老衰是否在世,則無從知曉了。
由成玉磵所記可知,北宋末期,琴以京師、兩浙、江西爲盛,且風格不一。不過,在這段記錄中,有個微妙的異文,即總説“京師、兩浙、江西能琴者極多”,而分述中稱“江南失扵輕浮”,有個“江西”和“江南”的差異。這或許是作者的不經意,也或許是傳抄中的手誤。但因今所言“江浙”是江蘇和浙江的省稱,論琴史者常不自覺代入。實則宋元時期的“江”“浙”概念遠不是這麼一回事,故而諸如“兩浙”“江南”“江西”等等,還是需要分梳一二。當然,歷代區劃,變動極爲複雜,故也衹能約略言之。
“江南”一語,無論作爲地理區域還是文化區域,現在所言通常指蘇南、浙北及上海,更廣一點也可包括皖南、贛北的部分。但唐宋時期作爲區劃的“江南”,範圍則要廣得多。唐太宗貞觀元年(627)設監察區,分天下爲十道,其中有江南道。玄宗開元二十一年(733),拆分爲十五道,原江南道分出江南東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此時的“江南”大體是整個長江中下游的長江以南流域,所謂“東臨海,西抵蜀,南極嶺,北帶江”。7而至肅宗乾元元年(758),拆江南西道,其中設置的江西觀察使,所治約當今江西省境。今兩湖之長江以南部分,遂與“江南”一名脱離關係。又拆江南東道,設浙江東道節度使、浙江西道節度使和福建觀察使。浙江東、西道以錢塘江爲界,其後又合兩道爲兩浙道,復又多次分合。然“江西”“兩浙”,其名稱實淵源於此。
至宋代,太宗至道三年(997)改道爲路。全境十五路中,有江南路、兩浙路。真宗天禧四年(1020)分江南路爲江南東路和江南西路。其中江南西路轄今江西省絕大部分地區。江南東路包括今江蘇省南京一帶、江西省東北部,安徽省的皖南地區。而兩浙路,轄今浙江省全境、江蘇省蘇南地區除南京周邊以外的全部,以及上海。南宋初復又一分爲二,則稱兩浙西路和兩浙東路了。
因此成玉磵的“京師、兩浙、江西能琴者極多”,以及“江南失扵輕浮”,其“江西”乃“江南西路”省稱,與今天差别不大。而“江南”則是當時江南東路與江南西路的合稱,包括江西。但卻與現在以太湖流域爲中心的“江南”毫無關係,那反而是“兩浙”之所在。也就是説,唐宋的“江浙”,其“江”並不臨海,與現在的江蘇基本没有關係,那反而是“浙”之所屬。而“浙”,大體可看作歷史上的吳越之地,即今之浙北蘇南。
北宋琴之分野,惟賴成玉磵如此一語。至若南宋的琴派,最著名的論述卻來自元代的袁桷,幾成琴史定説。主要來源三篇文章:《題徐天民草書》《琴述贈黃依然》《示羅道士》。其中《題徐天民草書》末署“延祐六年仲夏丁丑”,文中又言“余以作吏荒落,向嘗作《琴述》”,可知《琴述贈黃依然》所作在前。其開篇云:“徃六十年,錢塘楊司農以雅琴名于時,有客三衢毛敏仲、嚴陵徐天民在門下,朝夕損益琴理,删潤别爲一譜,以其所居曰紫霞名焉。”假如從元仁宗延祐六年(1319)上推六十年,則係宋理宗景定元年(1260),差不多是楊纘在杭州開始集合琴道同志的時期,是此文也早不了《題徐天民草書》幾年。至若《示羅道士》,有“余將終老故山”一語,按袁桷生卒爲宋度宗咸淳二年(1266)至泰定帝泰定四年(1327),而於泰定元年(1324)致仕,返歸故里慶元路鄞縣即今寧波。總之,這三篇文章,以《琴述贈黃依然》《題徐天民草書》《示羅道士》爲先後,應作於延祐、至治十年間(1314—1323)。
《示羅道士》云“玉笥羅道士大章……傳余操調”,這是袁桷晚年的琴事,不過羅大章算不得他的老師,況且年紀可能小不少。而《題徐天民草書》中“仲連得法於其子”,可知這位仲連是徐天民子秋山的琴弟子,大概因爲這層關係,而得到天民手跡,求題於袁桷。至於《琴述贈黃依然》,“黃君依然,豫章太史之裔,以琴游公卿”,那麼其爲黃庭堅的後人,流落爲琴師了。此文“言歴代所譜派系”最爲詳細,“書其源緒,以解夫今世之惑,而因以告之”:
自渡江來,譜之可攷者曰閣譜,曰江西譜……紹興時,非入閣本者不得待詔……曰江西者,由閣而加詳焉,其聲繁以殺,其按抑也,皆别爲義例……方楊氏譜行時,二譜漸廢不用……

图1-2 袁桷《跋坚松风阁诗帖》,台北故
博物院藏
此處談及閣譜、江西譜、楊氏譜,袁桷所長篇大論者,在於他認爲“楊氏譜”即楊纘的《紫霞洞琴譜》,本都有來源,“楊司農匿前人以自彰”。即《題徐天民草書》:“盖通南北所傳,皆閣譜宣和譜,北爲完顔譜,南爲御前祇應譜,今紫霞前譜是也……不知者咸稱浙譜……”《示羅道士》云:“近世通南北謂吳中所習琴爲浙譜,其咎在楊司農纉,諱其所自譜。”8也是同樣的意思。
但無論袁桷的看法如何,這所謂“浙譜”,正和“閣譜”“江西譜”一樣,均爲當時流行的名稱。“近世通南北謂吳中所習琴爲浙譜”,其“浙譜”之“浙”,指的是“吳中”,即今蘇南、浙北,包括上海,亦即長江和錢塘江之間,唐宋浙江西道或兩浙西路的地域。固然,此時已經到元代,原江南西路成了江西等處行中書省,簡稱江西行省,屬地南延至今廣東省。兩浙路則改爲江浙等處行中書省,簡稱江浙行省,合併原江南東路大部,並南延至今福建省。以此之故,元代和宋代一樣,凡言“浙”,必包括今江蘇省的蘇南,亦即袁桷所言的“吳中”。
延祐六年(1319)袁桷作《題徐天民草書》,而就在此前一年的延祐五年(1318),吳澄也寫有一篇《琴説贈周常清》:“廬陵周大江,挾琴遊士大夫間,號爲琴師,莫之可儷也。其子常清,得其父之伎。延祐戊午春,予與同止宿者再,浹日每扵隔壁聽其吟弄之妙……常清㱕省,其以予言質正于家庭……”所謂“挾琴遊士大夫間”,是古代職業琴師普遍的生活方式。朱思本(咸淳九年—元統元年後,1273—1333後)《周大江遊仙詩》云:“四海大江翁,時清道更窮……廬陵周處士,束髮慕前修……喜有承家託,諸郎更炳彪。”9看來一家人都是吃這碗飯的,至於“諸郎更炳彪”,則常清還有兄弟也精於琴。
吳澄云“常清㱕省,其以予言質正于家庭”,像是主動寫的。實則話是這麼説,但顯係周常清稟父親周大江之命,求文於吳澄。吳澄亦藉此談及當時琴風:
以予所知,未百年間已變三譜,愈變愈新。其聲固有可尚,而纎穠哀怨,切促險躁,或不無焉。淳古遺音,和平安樂,澹泊優遊之意,其亦若是否也。世之能琴者,往往非儒,能儒者又不知音,欲與論此而無其人。10
吳澄生於宋理宗淳祐九年(1249),卒於元惠宗元統元年(1333)。他比袁桷年長很多,但還晚死幾年,寫此文時已七十歲。斯乃一代大儒,極有時望,爲天下士所景仰。而對於琴,有着“淳古”的想象,本就該是他題中應有之義。此文提到“未百年間已變三譜”,但未具體論説。十一年之後的“天暦己巳”(1329),吳澄年踰八旬,也是同樣的事情,“新淦李天和……客四不(案當作‘方’),即襄陽而家焉……子嵩壽,年十八……天暦二年秋,自襄來淦,于冬之仲,命其子造吾門……”
與周大江、常清父子一樣,李天和、嵩壽父子也是職業琴人,以琴遊於四方,名人贈詩贈序對他們是有大用的。李天和計劃去大都,遂派嵩壽遠從襄陽前來求託,得序則可爲官場豪門之通行證矣:“天和父子將北遊,京師人物都會……儻出予言諗焉,其必不以爲野叟之耄言也。嵩壽行,書此爲贈琴士李天和序。”
吳澄此文的核心話題是“評三操之殊,考五絃之合”,因就此爲系統之論:
古者升歌,四工四瑟,倡一和三,連四爲一,然後可配它樂之一聲。今之琴韻,取聲於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而有吟猱綽注河(案當作“汎”)指等類,以衍長其聲。一琴之中,而與古樂四瑟之倡歎同意,惜其音調雖非教坊俗樂之比,而終未脱鄭衛之窠臼。以今三操,北操稍近質,江操衰世之昔(案當作“音”)也,淛操興於宋氏,十有四傳之際,穠麗切促,俚耳無不喜,然欲諱護,謂非亾國之音,吾恐唐詩人之得以笑倡女也……11
其對“今之琴韻”不滿,在於與“古者”相悖。吳澄所形容“托擘抹挑勾剔打摘”的右手指法,與“吟猱綽注汎指等類”的左手指法相配合,以得到“衍長其聲”的效果,正是古琴演奏史上“聲多韻少”向“聲少韻多”轉化的關捩。此尤以“淛操”(按“淛”同“浙”)爲典型,在他那兒即“亾國之音”其所云者。
吳澄謂“淛操興於宋氏,十有四傳之際”,這是個值得注意的説法。多到“十有四傳”,顯然與袁桷描述“近世通南北謂吳中所習琴爲浙譜”的“浙譜”,亦即以楊纘爲中心,上推郭楚望、劉志方,下延及毛敏仲、徐天民等的譜系,至少不完全是一回事。袁謂這一脉是“今而曰浙譜”,顯然與原先的浙傳,已經不是一個統系。遺憾的是,這個“十有四傳”究竟具體如何,已經毫無線索可尋了。所知道的衹是“興於宋氏”,並遠遠超出袁桷所言及者。姑以十五年算一代,“十有四傳”計二百一十年。那么由寫此文時的“天暦己巳”(1329),恰好上溯至宣和元年(1119)。則不免讓人臆想,這不正是成玉磵所言“惟兩浙質而不野、文而不史”的時候麼。

图1-3 元佚名《名贤四像》,美国辛辛那提艺术博物馆藏。
右一吳澄、右二虞集
“天暦己巳”吳澄壽八十,四年後去世。卒後次年的元統二年(1334),其得意門生危素(大德七年—洪武五年,1303—1372),也應請寫了一篇《送琴師張弘道序》:
然而古之音遠矣,近世咸宗宋少師楊纘氏、毛敏叔氏諸人,所度曲謂之淛譜,謂數十年以前人所彈者爲江譜,故淛譜行而江譜廢。蓋一時之取舍各有不同如此。以此觀之,愈變而愈新,愈出而愈繁,遡而上之軒轅氏陶唐氏有虞氏之時,其變也多矣,知樂之君子有所感也。夫豫章胡子泉爲予言,臨川玄妙觀道士張弘道能琴,將負琴以遊,請予言爲贈。予將有所質於弘道……12
危素至正元年(1341)用大臣薦授經筵檢討,後一直當到翰林學士承旨,從一品。易代之際打算自殺,被人以身擔“國史”爲由勸止。入明“貳臣”翰林侍講學士,從五品,不數年抑鬱憂懼而亡。他與吳澄相差五十四歲,寫此文時年方逾三十。不過吳生前於縉紳間每爲之延譽,故雖未出鄉里,而已有盛名,宜乎爲人所請。
文中“豫章胡子泉爲予言”,則張弘道與危素並不相識,請這位道友居間爲介。胡子泉與吳澄、危素倒都熟悉,事實上他的字就是危素給起的,“臨川道士胡原從其郡人危太樸游,而太樸字之以子泉”。13吳澄則曾爲其復姓,《送胡道士序》云,“大中祥符觀道士,系本豫章進賢之胡,其父占軍籍而本姓失……道士名原,字子泉,今復其姓爲胡氏”。14大中祥符觀在廬山,是有名的道觀。
胡原爲張弘道説項,以及這諸多幾乎程序化的琴師與名士之間的求序贈序,其實多因以鄉誼。危素金溪縣人,吳澄崇仁縣人,朱思本臨川縣,張弘道係臨川玄妙觀道士,三縣均屬撫州路。而周大江父子的廬陵縣屬吉安路,李天和父子的新淦州屬臨江路,至於“豫章胡子原”的“豫章”即南昌縣,屬龍興路。三路均與撫州路接壤相鄰,吉安路在西南,臨江路在正西,龍興路在西北,同處當時江西行省亦即今江西省的北部。
《送琴師張弘道序》議論到“淛譜”和“江譜”,這個“江譜”、與袁桷筆下的“江西譜”,吳澄筆下的“江操”,顯是一事。吳、危之“江”,無疑就是成玉磵、袁桷的“江西”。15而無論周大江父子、李天和父子,還是張弘道,雖吳澄、危素諸序未曾言明,但可想應俱屬於這一琴派的傳承。不過吳澄全心致意於“古者”,“以今三操”皆在其抨擊之列。危素則看到“江譜”的衰弱,有着身爲江西人的慨歎。“江譜”被認爲“數十年以前人所彈者”,而“淛譜行而江譜廢,蓋一時之取舍各有不同如此”。
所謂“近世咸宗宋少師楊纘氏、毛敏叔諸人,所度曲謂之淛譜”,其“咸宗”云者,確實是當時琴界風會轉移之情形。袁桷云“楊氏譜行時,二譜漸廢不用”,説的也是楊纘一派已漸有席捲天下之勢。楊、毛逝於入元之前,元代此系傳承,在徐天民、徐秋山、徐曉山祖孫三代,到至正初年,曉山赴大都,“而京師之賢豪聞其家學,欲聞紫霞遺音者,争邀致之”。16即便危素局於江西,周圍竟操江譜者,也感到了大勢之所趨。
關於浙操或浙譜,錢謙益《絳雲樓書目》卷一樂類,有“朱伯原浙操琴譜一册”。17朱伯原即是著《琴史》的鼎鼎大名的朱長文,其卒於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更早於成玉磵。不過這個没頭没腦的“浙操琴譜”,應該是靠不住的。而在成玉磵之後,到袁桷、吳澄所論,相距有兩百年,其間幾未有人言及江、浙二操。唯可見黎廷瑞(淳祐十年—至大元年,1250—1308)《聽琴》詩:“因子作浙操,令人悲楚囚。”18此詩是作於宋末還是元初,尚難斷言。但可以想見,江、浙琴操之别,正是由於宋末楊纘一系的強勢崛起,成了騰於眾口的話題。
黎廷瑞饒州鄱陽人,此地今爲江西省治地,但宋時屬江南東路,元併入江浙行省,與江西並無關係。而繼兩浙袁桷,江西吳澄、危素之後,江東一地也有議論。“至元己卯三月望日七十八嵗老人汪巽元”,爲“同里孫君道堅”作《琴所序》,此“至元己卯”乃是元惠宗後至元五年(1339),因可推知汪生於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文中言道:
彼江湖來遊者,邈不知太古之音,而以浙操、江西操媚於時……19
汪巽元、孫道堅俱係休寧人,今屬皖南。此地同樣宋屬江南東路,元屬江浙行省。另楊翮《琴所記》也提到“孫君道堅”,云“予官休寧,久之識邑人孫道堅……而平生雅嗜鼓琴。有琴一張,名風雷,甚好之”。20楊翮上元人,即今南京,原也屬江南東路。其“至正中官休寧主簿”,21則所作稍晚於汪巽元。
大略在此前後,同屬徽州路的歙縣人鄭玉(大德二年—至正十八年,1298—1358),做了一篇《琴譜序》:
然今之用乎琴者,有江西操,有浙操,中原操,則南北之音又不同矣。若夫合古今之譜,正南北之音,使南風之歌、杏壇之吟,復聞於當世,政不能無望於今日能琴之君子。胡德昭嗜琴入骨髓,弄之忘寢食,集古今人譜二三百曲爲一卷。予不能琴,爲作琴譜序。22
鄭玉生於元世,少汪巽元三十六歲。其一生講學著述於鄉里,明末朱元璋兵至,以不仕二姓自縊死。胡德昭不知何許人,或和鄭玉也是同鄉。23其所編琴譜並未傳世。汪巽元和鄭玉的文章都提到浙操和江西操,鄭玉另外提到“中原操”,也就是吳澄所云的“北操”了。不過對於這些琴派,他們的語氣顯得都不大以爲然,或如吳澄,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大體所謂“浙操”,總以蘇杭等地爲中心。而“江操”,則以今南昌以東的江西省東北部地區爲繁盛。徽州路一帶,宋時原係江南東路,兩不統屬。不過“江南東路”也佔一“江”字,或乃因此緣故,該地操琴者議論起來,衹稱“江西操”,而不稱“江操”。至於江、浙爭鋒,則大可置身事外,心緒坦夷,高蹈之可也。
北宋末年,成玉磵曾區分京師、江西(一稱江南)、兩浙三地琴風。至元代中後期,袁桷之論證閣譜、江西譜、浙譜;吳澄之評議北操、江操、浙操;鄭玉之列舉中原操、江西操、浙操,雖各自所言頗有參差,但三足鼎立的結構是一致的。而長江以南,宋元兩朝,就是江西與兩浙對峙的格局,是以危素惟言浙譜、江譜;汪巽元僅及浙操、江西操。
元人筆下的三大琴派,名稱並不一致。大體而言,宋金的“閣譜”“完顔譜”,與元時的“北操”“中原操”,並不完全一回事。而“江西譜”“江譜”“江西操”“江操”,所涉卻是毫無差别。至於“浙譜”“浙操”,則乃專指南宋末期所興起的楊纘一系,亦即所謂的“紫霞遺音”。
明以前琴譜,皆已無存。不過就歷史記載,楊纘《紫霞洞琴譜》,亦即後世目爲“浙譜”者,宋末刊印之後,名滿天下,明清書目頗有載記。此後元代至明前期,有記錄的“浙譜”近二十種,存世至今的明譜就有十種左右。與此相較,所謂“江西譜”的譜本,竟無絲毫蛛絲馬跡可尋。至於“閣譜”,則明正統六年(1441),《文淵閣書目》卷二“辰字號第二廚書目”中,尚記有“紹興内府琴譜一部十册”。不過此下小字註“闕”,則作爲皇家收藏的孤本,可能已經軼失,但至少在明初還是存在的。24
曾經文淵閣同廚所貯“畫譜諸譜附”,“紹興内府琴譜”之外,原還有“霞外音一部一册”,25是爲《紫霞洞琴譜》做綱要的“浙譜”之作。其成書時間也極爲明確,胡長孺(淳祐九年—至治三年,1249—1323)爲之作《霞外譜琴序》曰:
宋贈少師任大理少卿楊公纉,當淳祐寳祐時,深識琴韻,趣殆扵天。得二客,毛君遜敏仲、徐君宇天民,亦皆以琴高一世……少師晚定調意操四百六十有八,爲紫霞洞譜十三卷,世最所貴重……杭開元宮道士元真觀主金汝礪,舊從葉君福孫、孫君晉受琴。既又從徐君學,盡得徐君之妙,又能玄探少師譜外不傳之意。複得徐君子仚授四弄遺聲,颕然用善彈名當時。嘗廪廪憂其所授徐君父子琴,聲止不傳,乃取五音,各出一調一意一操,捴爲十有五,名霞外譜琴。徐君子是正而刊之……至大辛亥九月丙寅序于虎林山真珠井北寓舍。26
至大辛亥即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金汝礪係杭州開元宮觀主,是很有身份的道士。咸淳《臨安志》卷十三記,開元宮“在泰和坊内,寕宗皇帝潛邸……嘉泰元年(1201)四月,詔以嘉邸府改充開元宮”。27此舉類如後世乾隆將雍和宮,也就是雍正登基前的雍親王府改爲喇嘛廟。《霞外譜》雖已不存於世,但胡長孺的“琴序”對淵源交代得非常細緻。金汝礪的師承可謂相當豐富,先後有葉福孫、孫晉、徐天民、徐企亦即徐秋山。文中“仚”是“企”的誤字。其中葉福孫無疑是“江西譜”,孫晉不知何許人,但從敘述語調來看,與葉當係一個系統甚或有師徒關係。徐天民、徐秋山父子當然是“浙譜”。由此可以看出,金汝礪是從“江西譜”轉學“浙譜”的。這一轉師,多少也折射出兩個琴派的勢力消長。
宋元易代之際的至元十六年(1279),毛敏仲、葉福孫和代表父親徐天民的徐秋山,曾被忽必烈召去“表演”。毛死在大都,葉、徐數年後回杭。至大辛亥(1311)時,葉福孫若活着,應該是七十七歲,其生於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徐天民生於宋寧宗嘉定十年(1217)左右,當然早已不在。徐秋山估計將近六十五歲,28幫着審定《霞外譜琴》,“徐君子是正而刊之”。
而幾十年之後,在這個傳承脈絡上,又有新的琴譜被編輯出來。宋濂《跋鄭生琴譜後》云:
宋季言琴學者,多宗大理少卿楊公纘……纘因共定調意操凡四百六十有八,爲紫霞洞譜一十三卷。自時厥後,徐之弟子金汝礪復深憂其學不傳,乃取纘所未及者,五音各出一調一意一操,總爲十五,名之曰霞外譜……東白何君巨濟嘗受學於徐之父子,而浦陽鄭生瀛又受學於何君。瀛因輯錄手彈者,分正外二調,爲譜各一卷。雖不皆與汝礪所著者合,要其源委有自矣。29
這篇文章顯然參攷了胡長孺《霞外譜琴序》,有些話甚至照抄過來。隨後提及何巨濟也受學於徐氏父子和金汝礪算是師兄弟,編琴譜的鄭瀛則是他的學生。所謂“東白何君巨濟”,東白即東陽縣;“浦陽鄭生瀛”,浦陽即浦江縣;俱屬婺州路,即今浙江中部金華一帶。何、鄭師弟的授受,估計是在家鄉進行的。宋濂(至大三年—洪武十四年,1310—1381)也是浦江人,至正二十年(1360),他被朱元璋召至應天府。則此文的寫作,應在此前。這部琴譜大概到清初尚存,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二有“鄭瀛琴譜二卷”。30
金汝礪、何巨濟同爲“徐氏父子”的琴弟子,估計徐天民衹是掛名,具體都是徐秋山教授的。金汝礪在浙西的杭州,是乃徐氏的居地。何巨濟在杭州以南浙東的婺州。而杭州以北今蘇南地區,也有徐秋山的學生。郭翼(大德九年—至正二十四年,1305—1364)《林外野言》附《與顧仲瑛书》,有一段很有名的話:
竊見崑山人物之盛,非他州可及……鼔琴之妙,則宋尹文爲之魁甲。屠雲巖、秦德齊、王彦明、楊景文,又能鏗鏘於浙操者也。31
屠、秦、王、楊諸人已經無攷。“又能鏗鏘於浙操者”,可見徐門之盛。不過其中“爲之魁甲”的宋尹文,地方志中還留有一些資料,可据以推知其大致行止。弘治《太倉州志》記:
宋尹文,海道千戶祐之子。學琴於秋山徐氏,得其雅正之趣。大德閒,魯國長公主聞其名,召至,奏胡笳十八拍。公主撫然曰,其音有放妻離子之悲,何其感人之深也。賜之白金百兩,持歸,老於報本寺。益精六壬遁甲之法,推測休咎,多奇中云。32
可知其爲徐秋山琴弟子。此處“大德閒,魯國長公主”招彈《胡笳十八拍》,大概是他最得意的事情。這位“魯國長公主”應是祥哥剌吉,真金太子孫女,元武宗之妹、元仁宗之姊。大德十一年(1307)武宗繼位時,封其“皇妹魯國大長公主”,後來仁宗封其“皇姊魯國大長公主”、文宗封其“皇姑魯國大長公主”。雖説大德年間成宗所封的“魯國大長公主”,是真金的女兒南阿不剌,但可以想見,到宋尹文吹嘘記敘此事時,這個封號已經是祥哥剌吉的了。而祥哥剌吉的名氣和影響,顯然遠非南阿不剌可及。這是一位對漢文化深有興趣和修養的蒙古女子,誦習經史、交往名士、收藏字畫,無所不與。著名的事件,是“至治三年(1323)三月甲寅”,她在大都“南城之天慶寺”搞了一場個人收藏的“畫展”,袁桷於泰定元年(1324)正月作《魯國大長公主圖畫記》紀其事。33以此做派,時不時聽聽琴,自也是她的題中應有之義。


图1-4 祥哥剌吉“皇姊图书”、“皇姊珍玩”收藏章,
取自隋展子虔《春图》、元王振鹏《锦标图》
由《太倉州志》此段記敘可知,宋尹文的父親名祐。有關宋祐,正德《崇明縣重修志》有條目記載,並附記尹文:
宋祐,明威將軍,海道運粮千戶。子尹文,字文璧。嘗從魯齋許先生學,隱居不仕。善琴操。凡隂陽卜筮道術,無不精究。至治間,揚州緫管李侯以晦臨(案當作“跡”)丘園,舉于朝。授翰林典籍,承事郎。尋遷檢閲,轉應奉翰林文字。重紀至元初,謝病而歸。34
宋祐的“海道運糧千戶”,乃是元時的軍職。所謂“海道運糧”,指的是元代前期因大運河並不通暢,另開海路運送物資到大都。其首領朱清、張瑄,朱爲崇明姚劉沙人,張爲嘉定縣八都新華村人。宋末二人俱係海盜頭目,隨被宋廷招安。元滅南宋時,以德祐元年(1275)投降伯顔。至元十九年(1282)建議海路運送物資,爲忽必烈所採納。至元二十二至二十四年間(1285—1287),以功績先後迭陞“海道運糧萬戶”。二十八年(1291),應命各開“海道都漕運萬戶府”,是爲海路的總承運機構。35
以此之故,朱、張等人聚斂了潑天的富貴,不但“以財雄江南”,36而且恩遇不斷,元成宗時官階竟分别達到正二品和從二品。不過無論怎麼别加職名,他們始終還在主持“海道都漕運萬戶府”。但世間萬事盈滿則虧,大德六年(1302)二人終於被誣告成功,隨之家破人亡。
朱、張之爲海道都漕運萬戶,其下屬千戶、百戶等等,幾乎都是他們的子弟、族人、同鄉、家奴,還有原來的手下。“弟姪甥壻皆大官,田園宅館徧天下,庫蔵倉庾相望。巨艘大舡,帆交蕃夷中,輿騎塞隘門巷。左右僕從皆佩於莵金符,爲萬戶、千戶。累爵積貲,氣意自得。”37宋祐係“千戶”,所謂“明威將軍”,是武散階,正四品。他與朱清同爲崇明人,估計原來正是同夥,如此宋尹文居然是海盜的後人了。不過朱、張案發,宋祐顯然未受牽連。非但如此,崇禎《太倉州志》説他“大德中權萬戶府事”,38 似乎是因朱、張被捕而暫時接管了權力。尹文爲魯國長公主彈《胡笳十八拍》,或乃在此之後。宋祐没有安排兒子進入他這個漕運的圈子,如方鵬《崑山人物志》所言,“尹文幼知向學,去海道故習”。39是可謂由“富二代”向“貴二代”轉換,善用資源而又善自爲謀的高明路徑。
朱清大德七年(1303)觸石自殺身亡,終年六十七歲,其生於宋理宗嘉熙元年(1237)。宋祐比他低三四個級别,如原來係同夥,可能年齡相倣,也可能小不少。但無論同齡亦或小到十歲,尹文均應於朱清降元前後出生,惟此所有材料纔能合榫。那麼,大德後期(七年—十一年,1303—1307)宋尹文向魯國長公主獻藝,時三十歲左右。
正德《崇明縣重修志》云尹文“嘗從魯齋許先生學”,康熙《重修崇明縣志》亦言“嘗從魯齋先生許衡學”,40事實上這是絕無可能的。按許衡(嘉定二年—至元十八年,1209—1281)係金元間大儒,籍屬懷慶路河内縣,即今河南省沁陽市。忽必烈繼位前,就徵召過他。後幾出幾歸,最後於至元十七年(1280)回鄉,翌年謝世,而此時南宋甫亡。許衡一生從未到過江南,更何況他去世時,宋尹文估計尚在總角之年。
張昶《吳中人物志》記“尹文幼受知于左丞許師敬,舉爲翰林檢閲官”。41按許師敬(寶祐三年—後至元六年,1255—1340)係許衡第四子,亦成一代學望。尹文受知於他倒是可能的,或許後來輾轉言説,攀附到許衡了。師敬泰定二年(1325)任中書左丞,致和元年(1328)遷中書右丞。元代尚右,“左丞”並非他最後和最高官職。如此記載,反而説明可能確係實事,宋尹文在這一時期與師敬大概有交集。正德志又言至治間(1321—1323),“揚州緫管李侯以晦跡丘園,舉于朝,授翰林典籍,承事郎,尋遷檢閲,轉應奉翰林文字”。那麼不管怎麼説,宋尹文是至治元年到致和元年(1321—1328)期間出來爲官,其時五十歲上下。他在翰林院中的歷任職事官,典籍、檢閲是正八品,應奉翰林文字是從七品,文散官承事郎是正七品。而到“重紀至元初”,也就是1335年以後不久,宋尹文大概六十歲,以老病回到太倉。
弘治《太倉州志》云尹文“老於報本寺”。按嘉靖《太倉州志》記寺名爲“報本禪寺”:“在海門第一橋北。元大德庚子,海道千戶宋祐顴府買地以建。”42正德《姑蘇志》:“海門第一橋:即南周涇橋,在景祥坊。元至順元年里人郟道富建。”又云:“報本禪寺在城大東門内,元海道千戶宋顴甫買地建。”43以此可知,宋祐字“顴甫”或“顴府”,大德四年(1300)蓋了這座“報本禪寺”,終於成了兒子的養老之所。
元代海道運糧,是從太倉劉家港出發,終點直沽,在今天津市内。太倉位於崇明對岸,元時屬平江路崑山縣。平江路即今蘇州,崑山縣後陞崑山州。由於海運的發達,太倉極爲繁華富裕,後來連崑山州治都遷到這兒。龔璛《崑山州新學記》云:“延祐改元(1314)三月,平江路崑山州移治于太倉,詔天下科舉取士之初年也。”44此公另有詩《賦宋文璧伯牙禪》。45海道都漕運萬戶府是隨崑山州治一起移到太倉的。46降至明初,鄭和七下西洋的始發地都還是劉家港。宋祐籍屬崇明,後遷轉多地,但至晚此時已安家太倉,兒子宋尹文年約二十五歲。到郭翼《與顧仲瑛书》極言“崑山人物之盛”時,尹文早就定居於此。
所見多種文獻均記載宋尹文爲徐秋山弟子,自然無所疑問。獨《吳中人物志》言“學琴扵秋山徐氏父子”,47這個“父子”卻是不可能的。因秋山年齡約長尹文將近三十歲,而秋山子曉山又小尹文近十歲。秋山在元軍陷臨安後,應召至大都。尹文學琴,最大可能是在秋山南歸的至元後期(甲申乙酉,亦即1284—1285以後十年間),也就是他二十歲前後的數年,那時曉山尚在少年。
宋尹文的琴藝應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魯國長公主的喟歎,郭翼“魁甲”的評價,不大會是虚言。《與顧仲瑛书》提到在他之下,“又能鏗鏘於浙操”的屠雲岩、秦德齊、王彦明、楊景文諸人,或有他同門的琴友,但可能其中也有他的弟子,此已不可究詰。能够確認傳承於他的惟有陳惟允。詹福壽《契蘭堂法帖》輯於乾嘉時,收有《來鴻軒一首》搨本,係倪瓚“至正廿三年歲在癸卯五月廿一日”寫給“惟寅高士”的,是爲西元1363年。倪於詩跋中提到,“其弟惟允能鼓琴,盖學琴扵宋君文璧,而得其妙者”,因而“詩中因併及之”,即“有弟重興感,清吟寫朱絃”兩句。48

图1-5 倪瓒《来鸿轩一首》法帖
陳惟允名汝言,其兄陳惟寅名汝秩,他們的父親陳徵字明善號天倪。天倪生於大德元年(1297),卒於至正八年(1348);惟寅生於天曆二年(1329),卒於洪武十八年(1385);惟允大致小一歲,生於至順元年(1330),49“洪武初,官濟南經歷,坐法死,家破”。50府經歷典出納文移,正八品,這麼個秘書的活兒,不知如何就出事了,可能是他跟張士誠有過瓜葛吧,終死於洪武四年(1371)。51其“學琴扵宋君文璧”,宋尹文是“重紀至元初,謝病而歸”的,後至元元年(1335)陳惟允纔六歲。如此,即便他十八歲其父謝世之前學成,尹文至少也必須活過七十歲。
惟寅、惟允兄弟大概都蓄了一口好鬍鬚,因被稱爲大髯、小髯。二人均以畫名,而惟允又精於琴,其號“秋水”可能與此有關。52他們與雲林的交誼,自然首先在筆墨之間。至正十九年(1359)“歲己亥五月八日”,倪瓚爲惟寅《題畫》;53“歲己亥五月十三日東海生倪瓉漫書”《題陳惟允畫荆溪圖》;54這些日子兄弟倆大概結伴在清閟閣。另陳植(至元三十年—至正二十二年,1293—1362)也有《題陳惟允畫荆溪圖》,55不知是否同時之作。不過他們均無功名,陳基(延祐元年—洪武三年,1314—1370)《送陳惟允序》云:“二子復以儒業其家,從容文藝,出入綰(案當作‘縉’)紳大夫間。而惟允尤善鼔琹。”56倪瓚亦有言:“惟允契友,工爲詩謌。而圍棋鼓琴,無一不造其妙。雖游名公卿間,無意於仕進。”57話是都説得客氣委婉,見出的卻是他們討生活不無艱難的情狀。
目前可見陳惟允的記載,始於至正十年到十一年之交(1351年初),其時應是他丁父憂三年服除,即去了玉山草堂,並在那兒過年。《玉山名勝集》顧瑛記,“至正十年,冬温如春……適郯雲臺自吳門、張雲槎自婁江、吳國良自義興不期而集,相與痛飲湖光山色樓上……分韻賦詩。國良以吹簫、陳惟允以彈琴、趙善長以畫序首,各免詩……”58又“題桐花道人卷”:“桐花道人吳國良,雪中自雲林來,持所製桐花烟見遺。留玉山中數日。今日始晴,相與同坐雪巢,以銅博山焚古龍涎,酌雪水烹藤茶。出壑雷琴,聽清癯生陳惟允彈石泉流水調。道人復以碧玉簫作清平樂……時至正十年臘月廿二日也。”59過了年出遊,“至正辛卯(十一年)正月八日,雪中與郯九成、陳惟允游虎丘,夜宿賢上人竹所”。60

图1-6 陈惟允《诗意图册》之一,倪瓒书孟郊《遊子吟》,台北故博物院藏
此後惟允應基本在遊歷中度過,前輩雲林之外,陳植、陳基等,同輩柯九思、高啟、張憲、虞堪等,都留有與他過從的詩文。其中最頻密的還是倪瓚,雲林小天倪九歲,長惟允十五歲,而平輩論交。據李潤桓攷證,至晚至正十二年(1352),二人已經認識。61此後過從不斷,如“至正丁酉(十七年,1357)十一月五日,余友陳兄惟允過余旅寓,鼓楚詞一再行。因寫墨,君并走筆賦長句以贈。時漏下二刻矣”。62親密之狀歷歷。其後題詩題畫不一,到“甲辰(二十四年,1364)歲七月”,爲惟允詩集作《秋水軒詩序》。63最後的記錄是“至正乙巳(二十五年,1365)九月”,在惟允所繪《詩意圖》上,書孟郊《遊子吟》,此件今尚存臺北故宮博物院。64
元代後期,居於無錫梅里、漫跡太湖周邊的大畫家倪瓚(大德十年—洪武七年,1306—1374),65既爲名士,又是富翁,才力財力兼具。其見識高而交往廣,因而周邊聚集各式各樣藝能之士,自然也不乏各路琴家,陳惟允衹是其中之一。如《清閟閣遺稿》卷二又有《聽錢文則彈琴》:
牛鳴野窌中,雞登山木上。黃鍾雜姑洗,舂容以清亮。别鵠暮鳴飛,流水春演漾。愛爾絃手忘,令我形神暢。憶昔擅能事,宋袁余所向。錢君生獨後,超軼絶塵鞅。操琴晩聞道,月斧揮天匠。杳如清廟瑟,朱絃聽歎唱。古道乆寂寥,古音亦淪。促軫淚沾纓,歌詩重悲悵。66
關於錢文則,《吳中人物志》記云:“錢中,字文則,吳人。讀書有通敏才,雅善琴,尤精祿命之説。性狷介,寄迹委巷,不改其樂。子紳,字孟書。”67看來和宋尹文一樣,都擅長算命。而據高啟(後至元二年—洪武六年,1336—1373)《贈錢文則序》,“山陽錢文則能推星,以言人之禍福,無不竒中”云云,68説他是山陽人。此山陽並非陝南的山陽縣,元代此縣降爲鎮,言人地望不會舉這個級别的建制。當時的山陽縣屬淮安路,即今江蘇省淮安市。高啟和錢文則有較多交往,並有長詩《贈錢文則琴呈良夫》。69
倪詩中可注意的是這幾句:“憶昔擅能事,宋袁余所向。錢君生獨後,超軼絶塵鞅。”很顯然,所謂“宋袁”是倪瓚看重的前輩,由詩中“憶昔”揣度,應俱已離世。至於“生獨後”的“錢君”,則是他的晚輩。高啟小倪瓚三十歲,就高的詩文語氣看,錢文則即使年長於高啟,也不會差太遠。
“宋袁余所向”的“宋袁”,“宋”無疑就是宋尹文,年長倪瓚三十歲左右。至於“袁”,則是當時位望更高的大琴家——袁矩。70

图1-7 张宇初画像
張宇初(至正十九年—永樂八年,1359—1410)《峴泉集》卷二有《送琴士朱宗銘序》,其言曰:
近代之以是名者,惟曉山徐氏、子方袁氏、敏仲毛氏、伯振楊氏……是有江淛二操之辨,後皆徐袁爲宗焉。71
張宇初有個大名鼎鼎的身份,他是第四十三代張天師,而且在歷代張天師中,被認爲是最博學者之一,有“道門碩儒”之譽。這是一條非常重要的材料,以他的見聞和見識,其所提及的四位,乃“近代”水平最高、名望最著的大琴師,應該是可信的。但這些人的代際相隔有點兒遠,毛敏仲是南宋末年楊纘一系的琴師,入元之初去世。和他同爲楊纘門客的徐天民是徐曉山的祖父,曉山一直到元末纔離世。因而這兩人雖均是“淛操”,就師承而言,卻是祖孫輩。文中如此排列,蓋因要由“徐袁爲宗”轉入下文,故毛楊後置。
袁子方就是袁矩。而楊伯振不知何許人,惟見楊維楨(元貞二年—洪武三年,1296—1370)《送琴生李希敏序》提及:
余來吳中,始獲聽泗水楊氏伯振之琴扵無言僧舍,余爲之三嘆不足,至於手舞足蹈,歸而求之,尚覺余人之流通也。吁,亦至矣哉,以予之有感於一日之琴者如此……後之以琴過我者,然慮百數而未見有楊氏之至也。晚得李氏希敏氏,庶幾其近之……72
在古代,向名人求序是常見的事情,而落筆爲文,即便不奉承,也終須委婉。楊維楨這是給李希敏寫序,結果大花篇幅讚美楊伯振,亟言其驚人的琴藝,以爲是極境,所謂“亦至矣哉”“楊氏之至也”。這其中顯然毫無虚言,因爲原也不必提到伯振。至轉而談李希敏,“庶幾其近之”,這樣的語調,則就不無勉強了。
楊維楨言“泗水楊氏伯振”,因知伯振籍貫山東,當時屬兖州,今屬濟寧市。至於“余來吳中”,楊維楨紹興人,至正十九年(1359)九月受松江府同知顧逖之邀,遷居此地,其時六十四歲。應是此後不久,他在“無言僧舍”聽到楊伯振的琴音。
以此可知,楊伯振與徐曉山、袁子方均是活躍於元代後期的大琴師。衹不過楊氏師承如何,屬江操還是浙操,均一無可知。而袁、徐二人,張宇初則是將之作爲江浙二操的代表性人物提出,“是有江淛二操之辨,後皆徐袁爲宗焉”。雖然吳澄、危素贈序的那幾位琴師,可推斷所奏爲江操,但唯一明確的珍貴記錄,卻是張宇初此序中的袁矩。而且袁的地位遠爲重要,斯乃“江西譜”的核心傳承者。
倪瓚謂“宋袁余所向”,他與袁矩有着長期的親密交往,其留存至今的詩作,與袁有關的,每每長篇詩題,情溢言表。至正九年(1349),可能是二人最後一次見面,相互間心有所感。倪瓚所寫的詩,幾乎是訣别詞了。先是八月十六日:
至正九年八月十六日,計籌山吕尊師訪予蕭閒館,爲余言顧仲瑛徵君玉山隱居之勝,輙想象賦長句以寄。他日,尚同袁南宮攜琴嘯詠竹間也。
解道玉山佳絶處,山中惟有吕尊師。已招一鶴來庭樹,更養群鵞戲墨池。松風自奏無絃曲,桐葉新題寄遠詩。若許王猷性狂癖,逕來看竹到堦墀。
時南宮同在蕭閒館中,就致意焉。73
所謂“顧仲瑛徵君玉山隱居之勝”,指的是顧瑛所造“玉山佳處”,後稱“玉山草堂”。顧瑛(至大三年—洪武二年,1310—1369)一名阿瑛,字仲瑛,崑山人。此公可概言之有才、豪侈、多事。他蓋的這個“草堂”,亭館達三十六處,工程從至正八年一直延續到至正十年。以此爲基地,顧瑛將雅集作爲後半生事業。光至正八年至十二年,在五年間舉行的聚會,如今可攷的就達五十多次。郭翼《與顧仲瑛书》“竊見崑山人物之盛,非他州所及”,開列家鄉時賢,搞不好就是爲阿瑛拉名單以備忘。
當然顧阿瑛不會衹邀請崑山文人,十幾年間,參加他所組織雅集的文人超過四百人,網羅了江南以及當時到江南的各界名人,其中二百多人留下詩文,收在其編輯的各種集子裏。74倪瓚名高,自然在阿瑛盛情邀請之列,但現在還很難找到他去過的證明。非但如此,顧瑛到訪,倪瓚每次都不在家。此節頗爲微妙。倪瓚也有錢,不過他還有嚴重的“潔疾”,就其一生行事風格,未必看得上顧瑛的做派吧。
由這首詩題,可知至正九年八月十六日,有“計籌山吕尊師”到訪蕭閒館。計籌山在今湖州德清縣,因春秋時“玄門十子”之一的計然而得名。呂尊師是此山道士呂敏,字志學。75實際上他是受阿瑛所託來邀請倪瓚的。倪瓚没打算去,於是寫詩大做“想象”。詩題裏“他日尚同袁南宮携琴嘯詠竹間也”,袁南宮即是袁矩,他委婉託辭,説以後再跟袁一起去。“時南宮同在蕭閒館中,敢託致意焉”,是這回袁矩要訪問玉山了。
兩天之後,應該是倪瓚與袁矩獨自相處。袁矩在風雨聲中彈琴,引發了二人的感慨。倪瓚有詩:
八月十八日蕭閒道館聽袁南宮彈琴。是日風雨蕭然,有感而作。
玉琴轉清亮,風雨更飄颻。踈桐蔭高館,朱槿耀芳條。生物曷可遏,撫事發長謡。弱齡陪清讌,循髪想垂髫。相見日已老,離居夢且遥。秋江眇雲水,去鶴影揺揺。
詩中“弱齡”“垂髫”,可見二人相識之早。“相見日已老”“去鶴影揺揺”,則感慨或不可復見。詩末袁矩附言:
余與元鎮初識時,元鎮始弱冠,余年六十。今余八十有六,而元鎮四十餘矣。蕭閒館東齋庭下,向見盛鍊師手種二桐,忽已十五年,今桐陰可蔽十車地。因誦桓司馬“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之語。元鎮復賦此詩,相與諷詠,爲之泫然。袁矩書。76
袁矩本人這段話,可據以確定其準確的生年。至正九年(1349)袁矩八十六歲,則其生於宋理宗景定五年(1264)。他説“元鎮四十餘”,本年倪瓚四十四歲。二人相差四十二齡,真是忘年交了。初識時,袁六十歲,那是至治三年(1323),倪十八歲,“始弱冠”。
而此前五年的至正四年年底(1344—1345),二人也見過面。當時倪瓚的詩題中,記錄了袁矩的一些生平自述,同樣涉及他的年齡:
至正四年十一月,袁員外來林下,爲留兼旬。臘月十七日,快雪初霽,庭無來跡,與僕靜坐。因取琴鼓之,古音蕭寥,如茂松之勁風,春壑之流水。員外時年八十有二,顔貌筋力未如四五十許人。爲言甫弱冠,遭逢盛明。初宰當塗,過九華山,道逢神人,與棗食之,後數數見夢寐間,若冥感玄遇者。員外韜耀藴真,仕禄以自給,不爲人所知,豈郭恕先之流歟。爲賦五言以贈。
郎官調綠綺,谷雪賞初晴。兩忘絃與手,流泉松吹聲。問言踰八十,云嘗見河清。掛帆望九華,神人歘相迎。啖以海上棗,歡愛若平生。玄遇寜復得,惜哉遺姓名。77
此處稱袁矩“員外”,其中提及袁時年八十二歲。有論者以爲與至正九年相距五年,而所述年齡相差四歲,故有誤。其實涉及年齡,有時説的是“已過”,有時説的是“將至”。倪瓚寫詩時已是臘月十七日,没幾天就過年了,因而往後説一歲是毫無問題的。不過,袁矩“爲言甫弱冠,遭逢盛明”,“盛明”是指宋元的改朝換代,即倪詩“云嘗見河清”。但即使説的是至元十六年(1279),袁矩也纔十五六歲,遠未到“弱冠”。
雲林以畫知名,與子方相聚,袁琴倪畫,是很自然的事情。張丑《真蹟日錄》,記錄有倪瓚給袁矩的三幅畫,除記於卷四的“倪迂贈袁子方圖”未有詳細信息外,其他兩處都記錄至正四年所繪。卷一記“倪元鎮寫贈袁子方郎官夜景,小幅,絹本,師董源。按年作于至正四載,時年四十有四。至洪武庚戍(案當作‘戌’)重題,時年七十有一,而云六十五嵗,窃所未解。董元宰至以四載爲元鎮四十時画,亦非也。”78此處的“窃所未解”,蓋乃誤從周南老《元處士雲林先生墓誌銘》,事實上倪瓚哪可能將自己年齡弄錯。卷二所記一幅則錄了畫上題字:
倪雲林絹本山水小幀一,全倣董北苑筆法,乃董元宰故物也。上有人物舟船,當爲格外竒品。今錄其題咏于後:“藹湛佳樹隂,清露夜景沈。悄然羣物寂,高閣似隂岑。方以元黙處,豈爲名蹟侵。法妙不知歸,獨此抱沖襟。齋舍無餘物,陶器與單衾。諸生時列坐,共愛風滿林。 袁員外常愛誦此詩,因作此圖以贈。至正四年十二月望日,倪瓚寫。”“余作此圖時年四十嵗矣,庚戌正月七日爲余初度之辰,孫渚王君彦輔訪余于其親戚思明家之停雲軒中,具酒饌餚核之餉以爲壽,且出此圖相示,展圖恍然如夢中事也。因詩以識其慨歎云:仙翁已去白雲鄉,蹅雪飛鴻迹渺茫。留得王喬爲我壽,白鵞珍果九霞觴。是嵗余年六十五矣,瓚。”79

图1-8 元佚名《倪瓒像》,张雨赞,台北故博物院藏
其中“董北苑筆法”“董元宰公故物”“至正四年”“庚戌”“年六十五”,以及詩云“清露夜景沈”,與卷一那幅“倪元鎮寫贈袁子方郎官夜景”,一一合榫,顯然是同一件作品的重複記錄。
這幅畫作於“至正四年十二月望日”,此即“臘月十七日”,袁矩“因取琴鼓之”、雲林“爲賦五言以贈”的前兩天。至正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已入1345年)倪瓚作畫,再過半個月就四十歲了。而二十五年後亦即洪武三年(1370)“庚戌正月七日”,他六十五歲生日,“余初度之辰”,驀地重見故物,“展圖恍然,如夢中事也”。此時袁矩冥壽已越百齡又六七年,“仙翁已去白雲鄉,蹅雪飛鴻迹渺茫”。倪瓚自是百感交集,因再度題圖。
至正四年(1344)十二月,袁矩“留兼旬”,倪瓚題詩作畫,心緒歡暢。而五年後的至正九年(1349)八月,子方估計也待了“兼旬”,這回卻是預感後會無期,雲林心意蕭索,每每發爲詩作。繼八月十六、十八日之後,二十三日離期已届,他的心情更壞了:
八月廿三日留南宮、岳山人飲,明日岳山人過玉山。南宮老矣,不知復幾聚首,觀花聽琴,情不能堪。因賦兼柬玉山。
芙蓉著花已爛熳,濁酒彈琴聊少停。數聲别鵠隔江渚,一醉秋風空玉瓶。況當賔客欲行邁,忍使風雨即飄零。攀條掇英重惆悵,但願花下長不醒。80
這裏出現的“岳山人”,與“呂尊師”呂敏,同是計籌山的道士,名榆字季堅,號計籌山人。他當然也是顧阿瑛的使者,第二天要離開蕭閒館回玉山報命了。袁矩顯然要同去,倪瓚“情不能堪”,是有“南宮老矣”的直白慨歎。詩中用典“别鵠”,指的是琴曲《别鶴操》。
另外,顧瑛《草堂雅集》卷六收有倪瓚《絶句三首》,也應該是這幾天里寫的:
秋水清空似泛槎,此生汩没似無涯。蕭閒堂上收書坐,八月芙蓉始著花。
芙蓉花下坐鳴琴,疑在瀟湘斑竹林。翠節霓旌烟雨濕,秋來江水不知深。
岳王孫子最清顛,袁老禅(案當作“彈”)琴和磵泉。一簀松肪初釀得,賸將醉爾竹林前。81
“蕭閒堂上收書坐,八月芙蓉始著花”,就是這個月份。而“岳王孫子最清顛,袁老彈琴和磵泉”,“袁老”當然是袁矩。至於“岳王孫子”,指的是“岳山人”岳榆岳季堅,他大概隆重介紹過自己是岳飛的幾世孫。82
袁矩不知幾度參加阿瑛的雅集,至正九年八月的這次玉山之旅,以如此高齡,估計以後難得再有這樣的機會。固然,也未必是最後一次,畢竟顧瑛的活動太頻密了。《草堂雅集》收有張天英《宴鄭明德與袁子方張伯雨分韻得落字》,83可想見聚會中吟詩的情景。而李瓉《袁南宮江西歸吳門隱居短句奉寄》,84則搞不好是這回寫的,那麼此前袁矩是從江西過來的,打算“吳門隱居”了。
袁矩的生平行止,遺存典籍缺少完整的敘述,但零零碎碎的記載不少,還是可以拼接出大概的狀況。早在元至順《鎮江志》,就記錄到他,以及他的父親:
袁秀發:字彦實,泰州人,居京口。咸涥七年登進士第,授光州固始縣主簿,汀州錄事參軍,終文思院架閣。子榘見仕進類。85
袁榘:字子方,秀發子。歴協律郎,著作佐郎,太平路當塗縣主簿。除承事郎。處州路慶元縣尹,不赴。改江浙行省照磨,未上。復改檢校。秀發見科舉類。86
“袁矩”此處作“袁榘”,二字異體,但無疑是同一個人。該志記袁秀發泰州人,那是江北的軍事州。應是因渡江移居鎮江,《鎮江志》將他們父子都置於“僑寓”類中。不過後來康熙和乾隆的《鎮江府志》均記袁秀發“自嘉州徙郡中”,87光緒《丹徒縣志》作“自嘉州徙丹徒”,88丹徒當時係鎮江路屬縣。數志都説“自嘉州”,弄到四川去了。或許還是以“泰州”爲是,“嘉”係“泰”的一旦誤抄,後世遂輾轉沿襲。
袁秀發,南宋咸淳七年(1271)進士,其時袁矩八歲,没幾年宋朝就覆滅了。秀發當的那幾個小官,縣主簿從九品、州錄事參軍從八品。至於“終文思院架閣”,元代未設文思院,可知其入元後再未爲宦。宋代六部“架閣”,負責檔案管理,品位不一,視差遣而定。文思院承擔各種宮廷及官方物品製造,其中並無專門“文思院架閣”一職,大概是指工部架閣而分工文思院。這個品級自然也應該很低。
至順《鎮江志》將袁秀發置於“科舉類”,而將袁矩置於“仕進類”,此分别容易理解。元代直到仁宗時纔恢復科舉,延祐二年(1315)第一次開科,其時袁矩年過五旬,而且已經身在官場。
據該志,袁矩最早的官職“協律郎”,乃太常禮儀院從八品的職官,大概他還是以音樂才華走入仕途。出仕時間有可能在至大年間(1308—1311)。可證者滕斌寫有《聽袁子方彈琴》,89滕斌或作滕賓,號玉霄山人。至大間任翰林學士,至晚皇慶元年(1312)出爲江西儒學提舉,可知者直到泰定元年(1324)還在江西,後棄家入山爲道士。故他與袁矩有交際,聽琴作詩,當在其出京之前。90
“協律郎”之後,《鎮江志》提到的是“著作佐郎”,正七品。從協律郎到著作佐郎,品級相差四級,因而其間袁矩可能還有别的任職。元秘書監著作郎王士點、著作佐郎商企翁編有《秘書監志》,其卷十“題名”:
袁矩:字子方,建康人。延祐三年三月初九日以承事郎上。91
這個時間是非常清楚的,即西元1316年。“承事郎”係散官階,正七品。“以承事郎上”,意其此前“除承事郎”,散階如此,故職階相應陞遷。不過此處的地望卻是“建康”,或許是遷籍了?建康路鄰鎮江路,即今南京一帶。後天曆二年(1329)改名集慶路。
隨後他外放“太平路當塗縣主簿”,《天禄琳琅書目後編》卷九“通志二十函百四十册”條云:“……前有樵總序。又至治二年吳繹序,及募印通志疏,印造銜名七人:江浙等處行中書省所委官將仕佐郎太平路當塗縣主簿袁矩……”92此爲入秘書監六年後的西元1322年,袁矩在當塗任上。至正四年(1344),他向倪瓚吹嘘自己身體好,云“初宰當塗,過九華山,道逢神人,與棗食之”,所説是此前赴職時事。另外朱德潤(至元三十一年—至正二十五年,1294—1365)有詩《詠袁子方撫琴》《和李旅亭聽袁子方彈琴》。93攷其生平,僅延祐六年(1319)冬到至治三年(1323)八月元英宗遇刺後,他在大都爲官,與袁矩有可能交集,那麼應該寫於延祐七年到至治元年(1320—1321)這一年多的時間内。以此,袁矩是至治元年去了當塗。
至治間袁矩在當塗,其“縣主簿”的職官,和“將仕佐郎”的階官,都是從八品。或者他是出過什麼事吧,要不這官怎麼越做越小。隨後的“縣尹”“不赴”,“照磨”又“未上”。至順《鎮江志》記載他的最終官職是行省“檢校”,從七品,這大概是泰定初年間(元年,1324)的事。
柳貫(咸淳六年—至正二年,1270—1342)《柳待制文集》有《鎮江逢袁子方明府》,此詩或作於其任江西儒學提舉期間,即泰定三年到天曆二年(1326—1329)。因此前十年他都在大都任職,此後十多年隱居家鄉浙東婺州浦江不出。“亰國同遊兩毳袍”,94他們原是在大都相熟。詩題中“明府”是對縣長官的慣常稱呼,可知這幾年間袁矩還是當上了縣尹。這要視縣的大小,正七品或從六品。又,張丑《清河書畫舫》卷十記“趙榮禄小楷過秦論真迹……天曆改元建子月之十日,京口袁子方、安岳曹克明共觀于民瞻雙清堂,湘中劉致時中拜手書。”95民瞻即石岩(景定元年—至正四年後,1260—1344後),字民瞻,是趙孟頫的親家。其籍屬丹徒,跟袁矩同鄉,也是鎮江人。天曆元年即西元1328年,子方數人聚於石岩府上。柳貫則大概是次年歸鄉途經鎮江,與“袁子方明府”相遇。
隨後,袁矩應該轉任了京官,時或在至順年間(1330—1332)。至正四年(1344)他訪問蕭閒館時,倪瓚稱他“袁員外”,詩中有云“郎官調綠綺”。另張丑所見雲林的畫,一曰“倪元鎮寫贈袁子方郎官夜景”,同幅另處載曰“倪雲林絹本山水小幀一”,記畫上倪題詠有“袁員外常愛誦此詩”。所謂“郎官”“員外”,都説明此前他已是員外郎。而至正九年(1349)二人再見面,倪瓚稱他“袁南宮”,更可確認他最後的官職是禮部員外郎。96這個還是從六品。
可資比照者,《清閟閣遺稿》收有一首《聽袁子方彈琴》,則是直接稱字。就倪瓚對袁矩的稱呼習慣,當寫於早期。詩云:“蕙帳凝夕清,高堂流月明。芳琴發綺席,列坐散煩纓。廻翔别鵠意,縹緲孤鸞鳴。一寫氷霜操,掩抑寄餘情。”97從詩情來看,他們還不熟悉。而“高堂”“列坐”,似乎是在一個眾人的場合。這甚至可能是至治三年(1323)二人初識時的寫贈,那時袁矩或許剛卸任當塗縣主簿。
元代官員的致仕年齡也有常規。大德七年(1303)七月,元廷“詔除集賢、翰林老臣預議朝政,其餘三品以下,年七十者,各陞散官一等致仕”。98以此,袁矩是在元統年間(1333—1334)離開官場。散階大概是承直郎,也可能承德郎,正六品。
袁矩一生都是低階官員,但或者由於自己的文化修養,尤其是琴藝的水平,受到相當廣泛的尊敬。元明間的林弼(泰定二年—洪武十四年,1325—1381)有《題趙文敏公與袁禮部詩簡》:
趙文敏公詩畫皆妙絶,而世稱其書爲盛。噫,豈惟書哉,雖稱三絶可也。予嘗於詹伯玉推理家,得其蘭雪琴帖,公所與袁子方禮部者也。今觀其子朝遂所藏詩簡數篇,筆力遒健,有龍騰鳳翥之態。蓋公與禮部以詩琴相與最深,朝遂追念先輩,尚永寳而傳諸。99
林弼曾於“推理家”,亦即算命先生詹伯玉處,收趙孟頫寫給袁子方的“蘭雪琴帖”。此時又得觀“其子朝遂”家藏趙孟頫給袁子方的詩簡,應請爲“題”。此處“其子”之“其”,文法上很難斷定是詹伯玉還是袁子方。不過“蓋公與禮部以詩琴相與最深,朝遂追念先輩,尚永寳而傳諸”,則這位“朝遂”,一定是袁矩的兒子了。
另,文中稱袁矩爲“禮部”,指的是袁最後的官職禮部員外郎,而並非趙孟頫在詩簡中如此稱呼。因趙逝於至治二年(1322),那時袁矩還在當塗縣當主簿。此題談及趙、袁的交誼,“公與禮部以詩琴相與最深”,可能有點兒張大其詞。但二人之間交往頗多,而且交道不淺,則是可以相信的。
明葉盛《水東日記》卷七,抄錄有元“雲門山樵張紳書於朱伯盛印譜後”的一則文字,記“館閣諸公,無不喜用名印”,涉及吳澄、揭傒斯、趙孟頫、吾衍、張翥諸人印事,均堪解頤。其中言及孟頫云:

图1-9 庚子事变前后的庆寿寺金元双塔
趙文敏有一印,文曰“水晶宮道人”。在京與李息齋、袁子方同坐,適用此印。袁曰,“水晶宮道人”,政可對“瑪瑙寺行者”。闔座絶倒。蓋息齋元居慶壽寺也。100
趙孟頫籍屬吳興,即今湖州,故人稱“趙吳興”。唐楊漢公官守湖州,有詩云:“溪上玉樓樓上月,清光合作水晶宮。”吳興遂有“水晶宮”之稱。宋姜夔《惜紅衣》詞序:“吳興號水晶宮,荷花盛麗。”趙孟頫因其屬籍自號“水晶宮道人”。不過朱存理《珊瑚木難》和郁逢慶《書畫題跋記》有相同文字段落,應均在《水東日記》之後不久的成化年間所錄,卻作“水精宮道人”。案,此分别頗爲複雜,以於本文無關宏旨,故不具論。101
此節文字中,李息齋即李衎,以畫竹著名。慶壽寺在大都,即後來北京别稱“雙塔寺”的著名寺廟,爲金元時京師第一大叢林,極爲壯麗。金時建寺,蒙哥時建塔,幾度成爲元太子功德院。至明初,助朱棣奪位的和尚軍師道衍即姚廣孝,起事前曾住持於此,永樂遷都後又最終圓寂於此。慶壽寺1954年被拆爲白地,即今位於西長安街電報大樓西側之所在。張紳記息齋居慶壽寺實有其事,王鳴盛《西莊始存稿》“記慶壽寺碑”云:
又虞氏集稱,延祐甲寅,息齋爲太常博士,寓慶壽寺。息齋爲李衎之號。而陳孚遊慶壽寺詩有“金碧樓臺護紫霞”之句,其鉅麗殆可想見。102

图1-10 大德十一年(1307)李衎《四清图》之今存故博物院部分。
“四清”者,蘭竹石梧。
或許就因其“鉅麗”,故有“瑪瑙寺”的俗稱,而被袁矩“抓哏”,砸了個“現掛”。所謂“虞氏集稱”,是虞集在一首詩題中記其親歷:
同開先、南楚、恱禅師,觀息齋畫竹卷於崇仁普安寺煜公之(案當作“禪”)室,盖煜之師一初本公所藏也。因記延祐甲寅,息齋奉詔寫嘉熙殿壁,南楚與之同寓慶壽寺,同予時爲太常博士。俯仰之間,已爲陳迹。乃題其後云。103
“延祐甲寅”係延祐元年(1314),這是當事人所記很確切的時間了。是時袁矩搞不好還是從八品的協律郎,地道的芝麻官。而此前的皇慶元年(1312),李衎就已陞任吏部尚書,拜集賢院大學士,散階爲榮祿大夫,職品、階品均是從一品。到延祐元年,趙孟頫是集賢院侍講學士,從二品;散階爲資德大夫,正二品。次年即拜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用一品例,推恩三代。趙的情況很特殊,元代“四等人制”,“南人”備受歧視,整個元代,衹有他和程鉅夫身爲“南人”而晉陞一品。但總之不管怎麼説,李趙二人均可謂官居極品,袁矩與之相距真可謂不可以道里計了。
非但如此,李衎、趙孟頫與袁矩還有輩分之差。李衎(宋理宗淳祐五年—元仁宗延祐七年,1245—1320)比袁矩大十九歲,而趙孟頫(宋理宗寶祐二年—元英宗至治二年,1254—1322)也要大整整十歲。袁矩作爲低階、後輩的官員,可以“同坐”開玩笑,衹能説明他們在一起,是不以官場規矩論的。顯然,袁矩高超的琴藝應是根本原因,即林弼所謂“以詩琴相與”。
《水東日記》中,葉盛在抄錄了張紳這段話後,自己又附記了幾句:
雲門此跋真蹟,予得之蕭墅張世昌家,因徐尚賔借錄失去矣。雲門“水晶宮道人”一説,與陶南村所記不同,蓋小説異事,出於傳聞,固多如此。誠實不妄,如司馬温公猶或失之,不足怪也。朱伯盛名珪,崑山人,工刻畫,通六書之學。性高潔,不娶,無子,今孫紹先者,其女兄之孫云。104
是可知原件本在葉盛處,爲徐觀借去而遺失。葉盛逝於明成化十年(1474),而在十一年後,有“成化乙巳(1485)夏五月八日借昆山黃應龍抄本錄於小樓”的“邾性父識”;105又兩年,“成化丁未(1487)三月晦吳寬題”云:“伯盛名珪,玉山稱其爲西郊草堂之鄰,盖崐山人。葉君廷光與爲同縣,宜其獲此而藏之也。”106則真跡爲這位叫做葉廷光的所得,此君不知是否與葉盛同族。
這些記錄所涉及的人物,朱伯盛、葉盛、張世昌、黃應龍、葉廷光均是崑山人,徐尚賓華亭人,吳寬、朱存理長洲人,亦距崑山不遠。是可見明前期張紳的這幅墨跡一直在此地流轉,並多有抄件,洵爲可靠。不過,葉盛在跋語中又提到,“雲門‘水晶宮道人’一説,與陶南村所記不同”。陶宗儀原文見《南村輟耕錄》卷十,云:
趙魏公刻私印,曰“水晶宮道人”。錢唐周草窓先生宻,以“瑪瑙寺行者”属比之,魏公遂不用此印。後見先生同郡崔進之藥肆,縣一牌曰“養生主藥室”,乃以“敢死軍醫人”對之,進之亦不復説此牌。魏公語人曰,吾今日方爲“水晶宮”吐氣矣。先輩雖諧謔,自是可喜。107
此處的“瑪瑙寺”指的不是北京慶壽寺,而是杭州瑪瑙寺。這一故事的背景,元初該寺有著名畫僧溫日觀,每當面痛罵掘遍南宋帝陵的番僧,“江南釋教都總統”楊璉真迦爲“掘墳賊”,108“楊加箠死曾不畏”。109那麼周密的“瑪瑙寺行者”是藉此譏諷趙孟頫的無節操了,所以“魏公遂不用此印”。實則以周趙二人的交際,這顯然絕無可能是真事。周密年長趙孟頫二十二歲,二人入元前就相識。孟頫仕元後,頗遭隱士遺老白眼,而周密成了他傾吐煩悶的對象。110今存臺北故宮的名跡《鵲華秋色圖》,乃元成宗元貞元年(1295)趙爲周所繪,以慰藉他從未到過祖籍地濟南的遺憾,斯可爲二人終身友情的寫照。
大體還是葉盛所謂“蓋小説異事,出於傳聞,固多如此”。軼聞流傳,而傳者不知慶壽寺之别稱,且杭州還真有個著名的瑪瑙寺,趙孟頫的名節遭物議又是確實的,故而輾轉演義,爲陶宗儀所記錄。其實張紳本人精書畫鑒賞,所述各印章事均係親聞親睹,記錄直到“余座主張先生仲舉”,111皆合情理。有關水晶宮、瑪瑙寺的對舉,兩位當事人,李衎確曾宿慶壽寺奉詔寫壁,這顯然無法編造;而趙孟頫也確與袁矩交厚,當得起無傷大雅的玩笑。總之以“瑪瑙寺行者”匹配“水晶宮道人”,版權應屬袁矩而不屬周密,指涉的是李衎而不是溫日觀。
袁矩致仕以後,其活動記錄都在江南,且大多與倪瓚有關。他也確實身體好,一大把年紀四處遊走。趙琦美《趙氏鐵網珊瑚》“陸友仁隸書世説”條:“至元四年龍集戊寅正月二日,京口袁矩子方、曹南史元舉大用、金華吳福孫子善,同觀于清閟閣。”112後至元四年即西元1338年,袁矩七十五歲。隨後至正四年臘月(入1345年)“留兼旬”,時八十二歲。當然最終的蹤跡是至正九年(1349)八月底,他以八十六歲高齡,從蕭閒館去了顧瑛的玉山草堂,那一定是個非常熱鬧的華宴。
張宇初《送琴士朱宗銘序》有兩句要緊的話,一是“近代之以是名者”,一是“後皆徐袁爲宗焉”。“近代之以是名者”,有“曉山徐氏、子方袁氏、敏仲毛氏、伯振楊氏”四人。除毛敏仲輩分很高,甫入元即已去世之外,其他三人琴事活動,基本都在元代後半期。三人中,其實是袁子方年最長。姑以至正九年(1349)起算,其時袁矩八十六歲。另宋尹文如在世,則七十五歲上下。徐曉山大概小袁二十歲,六十五六歲左右。至於楊伯振,十年之後的至正十九年(1359)或更晚一些,楊維楨纔聽到他的琴音,那麼總應是最小的了。
至於“後皆徐袁爲宗焉”,現如今所見資料,逝於元初的毛敏仲儘管成就極高,但没有他任何弟子的記載。113僅知元末在世的楊伯振,更是首尾皆不可究詰。以毛楊二人的地位和水平,不至於無所傳承。但至少到明初張宇初時,已影響不再。“徐袁爲宗”之徐氏一門,源於徐天民。而似乎主要靠其子秋山教授,琴弟子遍佈江南。至第三代曉山,幾有席捲天下之勢。入明則徐和仲以下,“浙操”已歸“徐門”專有。其後所謂“徐門正傳”,自立正宗,一直綿延到嘉靖年間。114
“徐袁爲宗”其實並非勢均力敵的對峙。“江操”命脈或繫於袁矩一身,但他的琴弟子,卻乏知名人物。明初謝應芳有《追悼諸葛用中》,題註“諱端,幼年能冩大字,既習舉子業,學琴袁子方先生之門”,因知之。其中有句云:“両家相去百餘里,一老今踰九十齡。聯句每懷吟石鼎,聽琴頻夢坐分亭。”115
謝應芳驚人的長壽,“一老今踰九十齡”,其生於元貞元年(1295),卒於洪武二十五年(1392),活到了九十八歲。他的集子稱《龜巢藁》,確是名實相副。應芳與諸葛用中交情過命,以是如此年歲,還有念念不忘的“追悼”。謝家在常州路武進縣奔牛鎮,諸葛家在鎮江路丹陽縣呂城鎮,看着分屬兩縣乃至兩路,實則接壤。呂城與奔牛之間的直線距離不到二十里,均臨大运河,行船也就一程;如果步行,走得急一點,一個時辰可達。居地相鄰,估計他們很早就相識,過從不斷,還曾一起去應舉。116詩中“両家相去百餘里”,是因謝應芳後來築别業,“敝寓白鶴溪上”,117“我家滆湖邊”,118白鶴溪尾端注入滆湖,是可知具體位置。那裏與諸葛家直線距離約六十里,其云“百餘里”,大概當時的道路甚为曲折。
謝應芳《龜巢稿》涉及諸葛用中的詩文很多,諸葛並非有名人物,事跡端賴應芳而有所存。關於他的生平,可從《諸葛節婦黃氏傳》中推詳:
黃氏名真靜,丹陽縣吕城諸葛用中之妻也……元末兵興,夫婦挈家竄吳下……艱苦十有餘年,夫病而亾……洪武改元,于鴻雁安集之初,歸葬其夫……今春秋七十有二……時洪武二十二年三月之吉。119
洪武二十二年(1389)謝應芳九十五歲,此時黃氏“七十有二”,則生於延祐五年(1318)。“名真靜”,“真靜”或係道名,因諸葛用中本就是“鍊師”。從這一“黃氏傳”中,看不出她是續絃,如果原配的話,夫婦年紀應該相倣。如此,則諸葛用中或小謝應芳二十歲以上。
所謂“元末兵興,夫婦挈家竄吳下”,他們家鄉遭兵燹當在至正十六年(1356),張士誠弟張士德陷常州。謝應芳棄家避難,諸葛用中很可能也在此時閤門逃亡。應芳《懷諸葛用中》:“每憶君家書畫舡,夢魂飛繞太湖邊。干戈滿地無休日,萍梗他鄉又一年……”120顯然是兩家流浪時所作。離家頭三年,謝應芳寓崑山,與顧瑛唱和不斷,一直到至正二十年(1360)還有聚會。而《玉山名勝集》有署“吕城諸葛耑”的作品,121顧瑛《玉山璞稿》有贈諸葛的詩作,122常出現在玉山聚會中的袁華也有贈詩。123如此種種,讓人不免揣測,謝應芳和諸葛用中,很有可能這幾年時分時合。
但“艱苦十有餘年”後,諸葛用中去世,這應是至正最末一兩年。“洪武改元”,黃氏“歸葬其夫”;也正是在洪武元年(1368),謝應芳返家,似乎兩家可能還是同時歸鄉的。《追悼諸葛用中》云“愚與通家心甚赤”,124這從諸葛去世二十餘年,謝以九十多歲高齡,寫詩著文紀念,並助其遺孀爭取“節婦”的表彰,皆歷歷可見。
諸葛用中之爲袁子方琴弟子,乃謝應芳《追悼諸葛用中》題註所示。謝《龜巢稿》中,言及諸葛琴事有數處。如《贈丹陽歸真觀諸葛鍊師》“中有詩豪更琴癖,哦詩鼓琴師亦喜”。125不過諸葛用中跟顧瑛、袁華等人交往,往返詩作無一句涉琴。則似乎所學未必精善,衹是朋友私下聚會時撫弄,而在外人面前則藏拙不露。否則以顧瑛的行事作風及其作詩常法,是不可能不請鼓琴,也不可能不寫到詩裏的。
諸葛用中很可能生於延祐年間(1314—1320),隨袁矩學琴,肯定是袁致仕的後至元以後(1335後)。大概從學的時間也不長。於袁之“江操”,以諸葛的水平,自不會有什麼再傳。他本人也死於元末,未能入明。
袁矩琴弟子,還有張宇初《送琴士朱宗銘序》中的朱宗銘,他能成爲職業琴師,於子方處應是所得頗多。張序列舉“近代之以是名者”,徐、袁、毛、楊四家之後,續論流衍云:
學於徐袁而鳴一時者,起敬冷氏。是有江淛二操之辨,後皆徐袁爲宗焉。予少嗜其學,聞於通都大邑,遇鳴於是者必叩焉。其曰淛學者皆然,而徒誇多競靡而已。求其音節雄逸,興度幽遠者,亦甚鮮矣。閩士朱宗銘氏,師於袁,冷其友也。今春來遊吾山,相與掃石,鼓于峴泉之上……少遊四方,多所資訪。我朝國初,首以薦赴京,力辭獲還。凡閩之巨室大姓,更相延致之。而其齒髪向暮,乃得乎音之妙者,宜非一日也。126
“起敬冷氏”即大名鼎鼎的冷謙,又字啓敬。有關他的生平,後代載記可謂雲山霧罩。《明史稿》有傳,不過是放在“方技”類,如説他洪武初已百餘齡云云,以及其他一些神跡。127與張三丰故事約莫一個性質。大概是因爲過於荒誕,本傳爲官修《明史》所删殳。明代此類異聞特别多,“國初周顚仙、張鐵冠、張三丰灼灼在人耳目”,128實皆肇因於朱元璋、朱棣父子的熱烈求仙。今傳世畫作有《蓬萊仙奕圖》,署“起敬”款,卷後是“三丰遯老”永樂時的題跋。129由於“二仙之蹟,可稱聯璧”,遂群起目之“尤爲神物”,130不過自然畫跋俱僞。而被湊在一處,是因爲明中期以後,這兩位累積了足够多的傳説並廣爲人知。不過,推其原始,還是有差别的,張三丰有無此人不可知,冷謙卻是確有其人。

图1-11 冷谦款《蓬莱仙奕图》卷后伪“三丰”款跋文,台北故博物院藏
有關冷謙,正史野史所錄,其實衹有一事的記載是可靠的。就是至正二十七年,亦即朱元璋吳元年(1367),“八月,以冷謙爲協律郎。謙精音律,善鼓琴。元末以黃冠隱居吳山,至是召用。令協樂章聲譜,俾樂生習之。”這個“協律郎”,與他老師之一的袁矩在近一個甲子之前初獲的官職是一樣的。“九月,命於泗州取靈璧石製磬,湖州採桐製琴瑟。冬十月,考正四廟雅樂,命冷謙較定音律,及編鐘編磬等器。癸亥定樂舞之制。”歷來天命鼎革,“正樂”都是必不可少的程序。“明代繼起,肇置雅樂。如冷謙、陶凱、詹同、宋濓、樂鳳韶諸人,相與切究元音,冀還正始。”131冷謙顯然是這項工作的關鍵,宋濂作爲合作的同事,後來還爲其《太古正音》作序:
余少時則好琴,嘗學之而患無善師……後聞冷君起敬,以善琴名江南,當時學琴者皆趋其門。余尤慕之,以爲安得一聽,以償夙昔之好乎。及入國朝,余既被命起仕,而冷君亦繼至……冷君實奉明詔定雅樂,而余預執筆製歌辭,獲數與冷君論辨。冷君間抱琴爲余鼓數曲,余瞑目而聽之……欲從而學焉,而余已老耄不可勉矣。旣而冷君出其所次琴譜,曰太古正音者示余。且曰,子之所聞者,皆出乎此。所未聞者,可按譜而學也。子可以序之……132


图1-12 冷谦与宋濂繡像,见上官周《晚笑堂画传》
附本《明太祖功臣全图》,乾隆八年初刻本
又劉基有《秋夜聽冷協律彈琴分韻得夜字》,133由分韻賦詩,可想見當年眾多文臣經常圍坐賞琴。衹是《太古正音》已經失傳,冷謙於琴學上還有“琴聲十六法”世所周聞,不過真僞也難説得很。134宋濂生於至大三年(1310),這篇序是甫入明時,與冷謙共同工作期間所作。其時他大約六十歲,自以爲老耄不可學琴。而較爲可信的判斷,冷謙估計也出生於至大年間(1308—1311),與宋濂約莫同齡。爲朱元璋所徵時,已近六十歲,入明不幾年就去世了。135他的籍貫有多種説法,但元末居於杭州吳山是確鑿的。至正年間他很活躍,作爲有名的道士,並以琴“鳴一時”,故也遺存些與他相關的詩文。如烏斯道(延祐元年—洪武二十三年後,1314—1390後)有《大雅歌爲冷起敬先生》,題註“先生名謙。元至正十五年作”。136云“元至正”,顯係後補。至正十五年(1355),冷謙約四十五歲。
張宇初贈朱宗銘序所言“起敬冷氏”的琴學師承,所謂“學於徐袁”,兼及江浙兩操。而冷謙的道門前輩金汝礪,元前期也在杭州,先學江操再學浙操。兩人還都編了琴譜,還都失傳了,確是後先輝映。他向袁子方學琴,不知是否執贄爲弟子禮。《永樂琴書集成》卷十九有冷齋《聽袁子方彈琴》,“冷齋”無攷,但竊以爲不無可能就是冷謙。其前半首:“浪士謾爲官,道在不去貧。冷官本獨清,詩書日相親。乃復與錢糓,積蠹難具陳。研窮小人怨,謬誤官長嗔……”137所云“浪士謾爲官”“冷官本獨清”,確可爲袁矩寫照。“小人怨”“官長嗔”,則可見出其爲宦生涯的不如意。
至於朱宗銘,“師於袁,冷其友”,年齡應該小於冷謙。張序云“今春來遊吾山,相與掃石,鼓于峴泉之上”。按張宇初洪武十年(1377)嗣教;十三年(1380)敕受“正一嗣教道合無爲闡祖光范大真人”,總領天下道教事;二十四年(1391)受賜“正一玄壇之印”。但到建文時倒了霉,撤印誥,遂在鄉里黃箬峰下筑峴泉精舍隱居。成祖即位後復職,又活了八年,詔命修《道藏》。此外就是被逼着東奔西走,到處替朱棣尋找張三丰。
那麼朱宗銘見張宇初並求序,大致是張居於峴泉的建文年間(1399—1402)的事了。張天師江西人,對江操自然迴護,“其曰淛學者皆然,而徒誇多競靡而已”。其下涉及朱宗銘,“少遊四方,多所資訪”,大體他向袁矩學琴,確應是“少遊”之時。“我朝國初,首以薦赴京,力辭獲還”。以他和冷謙的關係,“以薦赴京”倒是有相當可能。“力辭獲還”,以表其清高,則是此類文章常見的濫詞,尤其在朱元璋那兒,來去都不是你意願如何就可以的。至於“凡閩之巨室大姓,更相延致之”,意思是由於得到皇帝的認證,“相延致之”就有了這個關鍵的“更”,那該是洪武年間的情節。而到了眼下,已是“齒髪向暮”。
袁矩至正九年(1349)八十六歲,此距建文元年(1399)整整五十年。看來需要假定朱宗銘小袁矩六十歲以上,纔能讓二人有合理的交接。如此姑且以泰定元年(1324)起算,較冷謙小十五歲左右,較諸葛用中小十歲左右,則建文初也有七十五歲,確實是暮年了。此外明初“閩中十子”之一的陳亮,留有一首《贈琴師朱宗銘》:
夜思何寥閴,聽君調玉琴。豈惟愜素賞,兼得聞正音……感嘆未終曲,令人傷古今。夙昔顔鬢蒼,今來雪盈簪。何意暌離後,沛然山水深……138
“閩中十子”是洪武、永樂年間福州府的一批詩人,以林鴻、高棅爲首,倡導唐風,因萬曆時《閩中十子詩》而得名。其實當年並没有這個名目,139而且他們之間年紀相差很大,以十二年一紀計算,至少三代,搞不好是四代人。140陳亮最爲老輩。徐(隆慶四年—崇禎十五年,1570—1642)《榕陰新檢》引其另一本著作《竹窓雜錄》云:“陳亮,字景明,沙堤人……號滄州……景明生于元泰定間,至永樂中,年已八十矣。閩十才子,景明最長。”141“生于元泰定間”,是爲西元1324—1327年,與估測的朱宗銘生年相近。至永樂元年(1403),則在八十到八十五歲之間。《贈琴師朱宗銘》“夙昔顔鬢蒼,今來雪盈簪”,寫朱宗銘暮老之態。從語氣看,確像是同齡人的慨歎之辭。
而接着的兩句“何意暌離後,沛然山水深”,顯是經年未見。這也可以推斷出,此前朱宗銘大概以琴遊食他地。福州雖偏處,但文化十分發達。《閩中十子詩》裏,涉琴的詩作很多,贈鼓琴者的也不少,雖然彈的人技藝未必如何。有關朱宗銘僅留存此一首,是可推見相聚稀疏。而那時跟陳亮他們常在一處的,是號爲“琴樂子”的林銘。民國《長樂縣志》載:“林銘字良箴,沙堤人……尤精於琴,自號琴樂子。與王恭、高棅、陳亮爲友,棅作琴歌贈之。” 142此公琴藝不知何來,但看似有相當的水平。“棅作琴歌”之外,王、陳均有贈詩留存。王恭尤其多,《題林良箴琴樂卷》:“太樸日已遠,希音竟誰憐。見君奏流水,邈然無徽絃……愛客寧無沽酒資,得錢祗是修琴費……”143
意外的是,民國《長樂縣志》同卷另有這麼一條:
朱宗明,先福清縣人,徙居長樂。善琴奕。永樂二年徵至京師,以疾終,賜棺衾給驛歸。貧不能葬,其徒馬脩撰鐸,率士流爲營冢壙。144
這位朱宗明,毫無疑問就是張宇初、陳亮筆下的朱宗銘。或者原名“宗明”,後來改用雅致點的“宗銘”,而地志中仍記錄本名。各版《永樂縣志》皆言其“善琴奕”,而明清《福州府志》和全省通志均作“性耿介,善鼓琴”。他確實應該是因琴“徵至京師”。如此,可以推估其後半生大致經歷:洪武初或因冷謙薦赴京;隨後以琴遊食他方,也許間或歸家;大約建文時期過張宇初,估計是年老準備徹底返鄉了;回到福州與當地文人自有過從,因而陳亮有詩。

图1-13 “大明太宗文皇帝”画像
不料朱棣繼位,永樂二年(1404)又被徵去了京師,任務自然是以琴頌聖。那時如徐惟謙、劉鴻、張收皆以琴被徵,三人均出名門。宗銘也有巨匠袁矩的背景,故此記錄當確乎其實。不料卻死在了都城。此前一個朝代之初(至元十六年,1279),忽必烈也徵召琴師毛敏仲、葉蘭坡、徐秋山,結果毛敏仲客死大都館舍。145相隔一百二十五年,二人形成了悲慘的呼應。
朱宗銘終年約八十左右,“貧不能葬”。身後事,由“其徒馬脩撰鐸”主持辦理。這位馬鐸,並不一般,《本朝分省人物考》:“馬鐸,字彦聲,號梅巖。長樂人。永樂壬辰進士第一,授翰林修撰。”146馬鐸(洪武元年—永樂二十一年,1368—1423)原名馬樂,以避永樂年號諱而改名。他後來中了永樂十年(1412)壬辰科狀元,依例授翰林修撰,一下子就是從六品,起點無人可比。不過此公直到十一年後過世,在這個官位上,居然絲毫没有挪動過。
馬鐸既爲宗銘“其徒”,隨之學的自然是琴。他爲老師料理後事,誠是義舉。不過於琴,想來在他衹是作爲文人修養之一,淺嘗輒止。設若有一定的水平,以他狀元身份,不至於各種載記隻字不提。長樂區區一縣,在他中狀元之後不久的永樂十六年(1418),居然又有李騏(洪武十一年—洪熙元年,1378—1425)高中戊戌科狀元。馬鐸殁後,李騏爲撰《故修撰馬公行實》。以二人相識之長,相知之深,該文也衹提到,“公尤多能,若地理算法琴棋星命,靡不諳曉”。147就古人行文口氣,話衹説到這步田地,那也衹能是“美言”了。
如此看來,朱宗銘或許就是宋元以來“江西操”的餘輝了。實則永樂時琴壇,舊貌變新顔。如後來《風宣玄品》所言,“世傳操有二,曰浙操徐門,江操劉門”,148已然形成徐劉兩家對峙的格局。而這個“劉門”的“江操”,是另起的一個脈絡,與原來宋元那個實指“江西操”的“江操”,卻是了無關係。
附説
最後需要辨析一則記載,以不入正文爲妥。明何喬新有一篇《琴軒記》:
琴軒者,予弟喬年藏脩之室也……聞南城儒生有吳清齋者,精於琴,因徃訪焉。清齋爲出琴鼓浙操,喬年聽之曰,此衰世之音也,徒事擘抹吟揉以取聲,是其起陳隋之際乎。清齋又爲鼔江操,喬年聽之曰,此亡國之音也,是其汪水雲所作歟,宋末之聲樂,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宜南渡之不可復興也。清齋又爲鼓北操,喬年聽之曰,是有北鄙殺伐之聲,非孔子所謂由之瑟,奚爲於丘之門者乎。
其後清齋授《杏壇吟》《猗蘭操》《昭君出塞》《履霜操》《南薰操》,喬年表示“雖有他操,吾不願聽矣”。149何喬新生於宣德二年(1427),卒於弘治十五年(1502)。他是景泰五年(1454)進士,弘治初年最終當到刑部尚書。此文之作,總在成化、弘治年間。
何氏兄弟係江西建昌府廣昌縣人,父何文淵明初顯宦,子六人。宗、端正室所生,喬新、喬壽、喬福、喬年繼室所生。這個家族在當地是望族,同治《廣昌縣志》卷五“人物志”項下,“理學”有何喬新(字廷秀號椒邱),“名賢”有何宗(字本茂),“文學”有何喬壽(字廷齡),“材藝”有何喬福(字廷錫)、何喬年(字廷祺),“義善”有何端(字本謙),150無一遺漏。何喬年的“琴軒”應也有名,同治《建昌府志》“地理志”有“琴軒”條,云“廣昌何喬年習靜處”。151
從《琴軒記》看,喬年似乎身體不太好,故並不求功名,習琴以爲養生。不過喬新這篇文章頗爲誇慢,蓋乃模擬孔子學琴師襄的敘事框架,讀之令人生厭。吳清齋不知何許人,而喬年既隨他習琴,倒似乎是學生一直在教訓老師,大言炎炎,盛氣凌人。吳先後鼓浙操、江操、北操,均遭其一一否定。實則一位琴師,從某門出,如有大成,亦能兼習别操,化爲我用,但不可能一個曲子一個門派風格。此或喬年謾言,或喬新編造,無論何者,均可置之弗論。
這些説法的出處並不難尋覓,天曆二年(1320)吳澄《贈琴士李天和序》,所謂“北操稍近質,江操衰世之音也,淛操……亾國之音”云云,152就是它們的母本,喬新無非增減變換鈔撮以爲故事。實際上,三操鼎立的格局,入明以後就已經瓦解,北、江二操逐漸消歇。而到何氏兄弟這個時代,差不多都過去一百年了。
202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