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蝉蜕标本

2005年7月·职工家属院暑假一大早,肖宸蹲在水泥管上调整凸透镜角度时,听见身后传来塑料袋窸窣声。霍长云正把冰镇北冰洋汽水往树荫里拖,橙色汽水在玻璃瓶里晃出细密气泡,像她鼻尖沁出的汗珠。

夏日近乎最热的时候,霍长云不像其他小孩一样穿着清凉,她依旧穿着棉麻的长裤,浑身一股子中式香水——花露水的味道。肖宸比她早起了不知道多久,在大院秋千旁不知道捣鼓着什么。

霍长云一溜烟似的从楼梯口窜到了秋千上,她轻轻晃着秋千,“宸宸哥哥,你在干什么呐?”肖宸把她从秋千上轻轻牵下来,带到那堆霍长云眼中的“垃圾堆”旁。

霍长云用薄薄的化纤防晒服捂住脸“脏,我不要~”

“这是科学实验!“八岁的男孩用晒脱皮的膝盖压住图纸,那是他从父亲寄来的《大众机械》上临摹的光路图。霍长云踮脚将吸管插进汽水瓶,突然被折射在墙面的彩虹光斑吸引。“彩虹?”霍长云弯着腰往墙上看,她的手摸过去,被肖宸嗬住“别动!”肖宸的眼神明亮,神情专注。

夏末的蝉鸣在锈蚀铁链的吱呀声里逐渐微弱,霍长云哼了一声,坐在横板上,老槐树的阴影正从棉麻的浅蓝色长裤上流淌到开裂的木纹上。两根铁链悬垂处泛着暗红斑块,像凝固多年的血渍,每次摇晃都会抖落细碎的木屑,混着槐花跌进泥土。她也有自己的小世界,她正将太阳映下的光影当做公主的裙摆。

蝉鸣突然拔高的瞬间,肖宸看见光斑跳上她微张的嘴唇,随即看到嘴角一个成人手指盖大的红色的大包。当事人正努力吞咽过剩的好奇心,喉间滚动着“咕咚“声响与四十公里外发电厂的电流声共振。

肖宸放下手中的东西,从兜里掏出“神器”风油精,他比量着,想将风油精覆盖在霍长云的嘴角。没喝完的橙色汽水还在噼里啪啦想着,霍长云看见肖宸的动作,一把就挡住了脸“辣!不要”

肖宸无奈的看她一眼“你过敏啦!必须涂!”,说着就要来扯下霍长云横在脸前的胳膊。

谁料想霍长云一手抱着没喝完的饮料,一手挡着脸,匆匆就向远处跑去。肖宸还没来得及拦,就见她脚下一个趔趄撞上了旁边开着正盛的木槿花丛......

医院——

肖清如的值班室总弥漫着双氧水味道,被肖宸带来处理膝盖的伤口和嘴角的红包的霍长云,眼角还有没擦干的泪痕,她坐在肖清如的座位上一脸的生无可恋嘀咕“宸宸哥哥大坏蛋”。

霍长云第N次偷渡进处置室时,肖宸正用止血钳夹着蝉蜕往显微镜下塞。

“这是外星人!“他转动目镜调焦旋钮,白大褂袖口蹭着碘酒痕迹。霍长云趴在工作台边缘,肉乎乎的脸颊挤成糯米糍,看放大四十倍的复眼结构在视野里裂变成万花筒。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惊得肖宸打翻标本盒。霍长云趁机抓过镊子戳向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阑尾标本,奶音带着发现新大陆的雀跃:“宸宸哥哥的肚脐眼开花啦!“

大院——

雷暴来临前十分钟,肖宸完成了家属院史上最伟大的工程。七根晾衣绳横跨三单元天井,上面串着霍长云贡献的夜光星星贴纸,末端连着肖家老式收音机的调频旋钮。

“这是人造银河!“他拍下闸刀开关的瞬间,整栋楼的声控灯同时亮起。霍长云抱着摔缺口的储蓄罐在雨幕里疯跑,硬币撞击声与雷鸣合奏。那些五分钱硬币将在十二年后,变成肖宸计算加拿大夏令时的基准砝码。

肖清如举着手电找儿子时,光束惊飞了树梢的夜鹭。霍长云倚在槐树杈上打盹,口水浸湿了肖宸的《机械原理》扉页。男孩正用圆珠笔在树洞内壁记账:

「7月21日收入:霍霍的硬币×53

支出:保险丝×2、玻璃瓶×1、挨骂×3」

月光漏过第七圈年轮的裂缝,在账目末尾投下钥匙状光斑。霍长云梦呓着去抓那抹银辉,差点栽进肖宸怀里。他永远记得那个瞬间——槐花混着奶香的风灌进领口,像某种柔软的时间胶囊。

翌日清晨,霍长云抱着储蓄罐残骸拍响肖家铁门。肖宸顶着鸡窝头开门时,看见奶团子举起粘满胶带的瓦罐,里面躺着三颗水果糖和半截彩虹蜡笔。

“给银河交税!“她踮脚把“赔款“倒进男孩睡衣口袋,转身跑开时拖鞋拍出欢快节奏。肖宸蹲在门槛上数了半小时糖纸,直到母亲发现他耳尖通红——那截蜡笔上留着云云的牙印,体温捂化的色块正悄悄渗进他年少夏天的毛细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