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百五十年前，邹忌讽齐威王纳谏时曾说：臣之客欲有求于臣，故以臣美于徐公。
这句话中，蕴含着这样一个人生哲理：当一个人有求于你时，他必定会无条件赞美你，甚至是对你言听计从。
刘恭今日，便亲身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就刘恭这细胳膊小腿，自不可能真的陪刘长举石锁。
莫说是石锁了，这栋殿室内的任何一件健身器材，都远远超出了刘恭的身体极限。
但终究还是没难倒刘长，先取来一盆水，发现刘恭举不动，又将盆里的水给倒掉，让刘恭将空木盆高举过头顶，站桩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刘恭说什么都举不起来了，才总算是放过刘恭，拉着刘恭一起步入殿内，分而落座。
擦拭过身上汗水，并由宫人侍奉着穿上衣服，刘长便嘿笑着招呼起刘恭。
“寡人不比皇兄，不讲那许多虚礼。”
“既是来了寡人这演武殿，便不必太拘束。”
说话的功夫，刘长便已是重新穿戴整齐，并于上首主位落座。
见刘恭似有意起身拜谢，却怎都抬不起胳膊，刘长又嘿然一笑，脸上写满了戏谑和调侃。
“想来平日，太子也多有闲暇，往后要常来寡人这儿坐坐。”
“跟着寡人好生练练，就算练不到寡人这般，也总好过现在。”
“——怎说也是国朝储君，哪能是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
“再不练练，等将来上了战场，太子怕是都不等开战，就要被风给吹走了。”
听闻此言，刘恭内心深处，当即浮现出一张黑人问号脸。
上战场？
谁？
太子储君？？
还是当朝天子？？？
很快，刘恭便反应过来：在眼前这位王叔心目中，皇帝，或许真的是要上战场的。
“王叔教训的是。”
“想太祖高皇帝，自得封为汉王，一直到宫车晏驾——做了五年汉王、七年天子。”
“这十二年，太祖高皇帝不是在领兵征战，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
“据父皇所说，这十二年里，太祖高皇帝待在长安的日子，加起来都不到一年？”
理解了刘长的清奇脑回路，刘恭自也随即调整了应对策略。
却见刘长闻言，当即做出一副老气纵横状，顺着刘恭的话头接道：“是啊~”
“寡人才刚记事的年纪，父皇便驾崩了。”
“父皇的事儿，寡人多半是从母后口中听来的。”
“——父皇一生，南征北战，起于草莽，终得王天下。”
“想来父皇，当也是寡人这般：自幼便英武不凡，自强不息的人吧……”
…
刘恭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被王叔刘长的逆天言论给雷到了。
听听这什么话！
先帝类我？？
这对吗？
这不纯倒反天罡？
“别真是个傻子吧……”
暗下腹诽着，刘恭心中也不由犯了嘀咕。
对于未来，那位能领兵在外，为自己撑腰的宗亲藩王，刘恭可以接受此人政治智慧不高。
甚至可以说，此人政治智慧越低，未来对刘恭的威胁就越小。
可就算政治智慧低下，也不能顺带着，连作为‘人’的智慧也低下吧？
就这么一个抽象肌肉男，将来真的能帮到自己吗……
“既是落了座，便说正事吧。”
“——太子此来，究竟为何？”
正思虑间，刘长冷不丁开口发语，却是惹得刘恭当即一愣。
略带狐疑的抬起头，便见刘长坦然端坐于上首，望向刘恭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洞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母后总还是教过寡人的。”
“就算久居椒房，不便行走，太子也并非是近两日，才刚年满六岁。”
“——寡人没记错的话，太子的生辰，是夏四月己卯（十六）。”
“若是单纯想要探望寡人，太子早该来了，也早就来了。”
说着，刘长端起茶碗便是一通猛灌。
不片刻，将一碗茶饮尽，旋即大咧咧抬手一抹嘴，便又对刘恭一昂头。
“直言无妨。”
“是要寡人替太子，去向母后求情、求饶？”
“还是有什么事，太子不敢直接告诉母后，需要借寡人之口代为转呈？”
接连两问发出，刘长便自信满满的直起腰，昂起头，静静等候起刘恭的下文。
等了足有三五息，见刘恭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刘长又呵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旁事，寡人可就帮不上忙了。”
“除了母后那里，寡人还能说上几句话外，这长安城里里外外，便再没有第二个地方，是寡人能使上劲儿的。”
“——若没能得偿所愿，太子便且回吧。”
“那块牛肉，寡人会寻个机会，还太子一份相当的礼物。”
“想来太子，也不敢带着那块牛肉招摇过市。”
言罢，刘长双手轻轻一拍大腿，顺势站起身，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却见刘恭仍紧皱眉头，跪坐于客座首席，似是对刘长的话语充耳不闻。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抬起头，满是同情的望向王叔刘长。
“过去这些年，王叔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吗？”
“除了触怒皇祖母，想要王叔从中斡旋的人，便再没有人来寻王叔？”
只轻飘飘一问，刘长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身形当即一僵。
片刻后，又故作淡然的摆了摆手：“那~不至于。”
“母后，皇兄，还有鲁元长姊，都经常来看望寡人的。”
“是寡人喜清静，不许他们来的太勤。”
都不用细琢磨，刘恭便知道刘长是在嘴硬。
倒也并未点破，而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而后站起身。
走上前，昂首望向只比自己大两岁多，却高出两个头、有至少两个自己重的王叔刘长。
“既然王叔喜清静，那侄儿往后，便不常来这演武殿了。”
言罢，刘恭煞有其事的甩了甩胳膊，又龇牙咧嘴间，艰难抬起手臂，对刘长勉强一拱手。
“王叔，且留步。”
丢下这句话，刘恭便不卑不亢的折过身，径直朝着殿门外走去。
一边走着，刘恭一边也不忘在心中默数。
一；
二。
三……
“那什么。”
不出所料的一声轻呼，只引得刘恭应声一笑，止步回头。
便见殿门内，淮南王刘长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语调也难掩生硬道：“太子，可食过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