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蘸着墨汁在宣纸上画第三十七个王八时,齐启那小子正趴在窗棂上冲我挤眉弄眼。晨雾裹着新米香从宋姨的灶台飘进来,混着他手里糖画的甜腻气息,勾得我肚子里馋虫直叫唤。
“江无初,你的《清心诀》要是再掺乌龟涂鸦——”宋姨的竹尺“啪”地敲在砚台边,震得墨汁溅上她月白的裙角,“今晚就给我去后山挖三百斤冬笋!”
窗外的齐启噗嗤笑出声,糖画凤凰的尾巴“咔嚓”断了一截。我恶狠狠瞪他一眼,笔锋却突然被地砖缝隙里钻出的稻穗缠住——青石板上浮现的穗影细如发丝,正顺着地脉纹路朝西街延伸。
“稻花集的地灵显形了!”齐启翻窗跃进书斋时踢翻了墨盘,乌黑的汁液泼在稻穗影子上,竟泛出七色流光,“快看!止戈台要开了!”
我拽着齐启挤过挂满祈福灯笼的窄巷,十八口铸铁炉喷出的热浪灼得人脸皮发烫。打谷场上,赤膊匠人们抡锤的节奏暗合北斗方位,火星溅在青铜鼎上凝成凤凰轮廓。齐启突然往我嘴里塞了块紫苏冻糕,薄荷的凉意直冲天灵盖:“宋姨说这饮子能清心破障,等会儿可别被煞气冲昏头。”
我蹲在铸铁熔炉旁的石墩上,看老匠人将铁勺浸入赤红铁水。他的手指布满焦黑裂痕,领口印记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像一簇被囚禁的幽蓝鬼火。
“小子,接稳了!”
铁勺挥洒的刹那,我手腕突然被火星灼出青烟。那火星竟不是烫的,反而像千万根银针扎进皮肉。老匠人哈哈大笑,残缺的门牙漏着风:“魔宗锻灵火的滋味如何?当年夜无眠用这火焚尽八万大军,如今倒成了淬体的宝贝!”
地砖缝隙里的灵稻根系突然暴起,缠住我渗血的腕子。稻穗尖刺扎进伤口时,永夜之劫的幻象在眼前炸开:夜无眠的噬魂焰撞上白芷长老的九尾天狐骨,魔火与灵光交融成漫天金红铁花。我疼得眼前发黑,却听见骨髓深处传来金石相击的脆响。
“三百斤铁水化星火,三千次灼烧锻金身。”宋姨的竹尺冷不丁敲在我后颈,疼得我差点咬碎舌尖,“铸铁花的匠人每挥一勺,都要默诵《安魂咒》超度兵器亡魂——你以为这锻体秘术是白捡的?
凤凰长鸣划破晨雾的刹那,我瞥见铸铁匠领口露出的魔纹。那分明是魔宗噬魂焰的印记,此刻却在熔炉里温驯如羔羊。驼背老匠人突然朝我们咧嘴一笑,缺了门牙的嘴里蹦出句歌诀:“铁水化星火,星火锻金身——”
“——金身护苍生!”说书台传来苏先生沙哑的接腔。纸扎的战场从他袖中飞出,永夜之劫的刀光剑影里,初代剑阁祖师凌九霄折剑为誓的画面,正与漫天铁花重叠成同一道弧光。
“让让!借过!”我护着齐启钻出人堆,后背突然撞上个冰凉的物件。转头对上一双翡翠色的竖瞳——裹着鲛绡的妖族少女头顶珊瑚角,怀里抱着半人高的酒坛子。坛口封印的符纸簌簌作响,隐约露出“紫苏”二字。
“小郎君踩着我影子了。”她指尖凝出冰晶,在我靴面绽开朵霜花,“这是药王谷用九尾天狐泪酿的紫苏醉,要不要尝……”
话没说完,酒坛突然被虎头娃娃的铁锤挑飞。那孩子尾巴卷住坛身,瓮声瓮气嚷道:“比武台都开三刻钟了,你们还在这儿闻酒香!”坛中酒液泼在青石板上,竟显化出当年各族大能歃血为盟的幻象。
“小郎君,这里还有一坛我亲手酿的,品质虽然不如那坛,但也是我们药王谷独家酿造的。仅需二十文钱。”我火急火燎的交了钱,齐启一手接过酒坛,但又被虎头娃娃不慎撞了过去。
齐启抱着酒坛跌进草垛时,我正被锻灵火折磨得浑身抽搐。药王谷的紫苏醉泼在我渗血的腕子上,伤口突然绽开一朵冰花。妖族少女的珊瑚角抵着我眉心,寒气顺着脊椎往下爬:“小郎君的心魔快具象化了。”
醉意混着刺痛在颅内炸开。我瞧见自己持剑屠戮村民,剑锋滴落的血珠变成糖画上的凤凰;又见宋姨的竹尺化作擎天巨柱,将我抄写的《清心诀》压成满地纸钱。最可怖的是齐启——那孩子蹲在尸山血海中,正用我的断剑搅动铁水,哼着走调的糖画歌谣。
“九尾天狐泪能照见心魔,紫苏叶可锁七魄。”妖族少女指尖凝出冰刃,挑破我胸口浮现的黑气,“你们人族修士总爱说什么‘以武止戈’,却连自己的杀欲都镇不住!”
地脉深处的狐骨突然震颤,我呕出大口黑血。血珠坠地时化作稻穗,穗尖上挂着个袖珍江无初,正将木剑捅进另一个自己的心口。宋姨的面阵从天而降,千百根面条捆住心魔幻象,绞碎成漫天紫苏叶。
“比武开始!!!”随着一阵阵的鼓声敲响,集市中央摆开擂台。
当我被虎头娃娃抡上比武台时,肋骨还残留着锻灵火的灼痛。对面鬼修的白骨鞭抽裂青砖,鞭梢磷火凝成夜无眠的脸。稷下学宫的少年突然掷出书简,泛黄纸页上的“仁”字化作盾牌,堪堪挡住噬魂鞭影。
“武为止戈,不是让你当缩头乌龟!”台下的齐启把糖画咬得嘎嘣响。我摸向腰间木剑的瞬间,铸铁熔炉的火星突然倒卷而来,在剑身烙出北斗七星纹路。永夜之劫的幻象再度涌现——但这次我清晰看见,凌九霄折剑时飞溅的铁屑,正化作稻花集的铸铁星火。
鬼修的骨鞭绞住我脖颈时,腕上被锻灵火淬炼过的经脉突然暴起金光。木剑循着打铁花的轨迹斜劈,剑锋竟带出金红铁水。夜无眠的幻影在铁水中扭曲消散,白骨鞭节节断裂,露出核心处一截狐尾骨。
“原来你也被心魔噬了魂……”我挑飞那截狐骨时,鬼修面具下露出张与锦衣少年七分相似的脸。狐骨坠地的刹那,稻花集所有灵稻无风自动,穗尖齐指琉璃台——白芷长老的残魂从地脉中升起,九条狐尾卷住失控的鬼修。
“江无初甲等第一人!!!”
又过了几个时辰比武大会终于结束了。“少年江无初甲等第一人,稷下秦天一甲等第二人;药王谷白迁乙等第一人,武穆山虎头娃娃岳举乙等第二人;墨山偃师少女墨天阔丙等第一人,鲁家鲁半休丙等第二人……”
我蹲在琉璃台边啃梅花糕时,稷下学宫的锦衣少年正被虎头娃娃追得满场跑。他腰间玉佩闪过“知行合一”的刻字,甩出的书简却化作牢笼困住玄铁台溢出的煞气。
“江兄的《清心诀》抄本可否一观?”少年抹着汗凑过来,我怀里皱巴巴的纸页突然浮空展开,墨迹里的王八涂鸦竟游出纸面,一口吞了缕逃窜的阴火。
偃师少女的银丝傀儡趁机叼走最后一块炙鹿肉,糖画匠人的蛟龙糖人盘踞在止戈碑顶喷火炼器。当苏先生把我们的糗事编成《少年游》新篇时,宋姨的面阵正捆着两个越界的鬼修倒吊在千年古槐上。
暮色中的打谷场飘满河灯,我的木剑成了最笨拙的那盏。宋姨拆开我抄废的《清心诀》,将墨迹里的王八涂鸦叠成玄龟灯船。妖族少女弹指冻住一角河面,冰层下映出我心魔溃散后的澄明识海。
“当年白芷长老断尾时,血水染红了整条稻花溪。”苏先生的醒木拍在玄龟灯船上,纸船忽然活过来,驮着我的“江湖”二字逆流而上,“你当这河灯是闹着玩的?每盏灯都在替地脉深处的亡魂超度!”
稷下少年以血为墨,在夜空写下“止戈”巨匾。虎头娃娃抡锤砸出的铁花化作星河,照亮溪畔七十二座新坟——那是白日比武溃散的心魔所化。当我的玄龟灯船撞上狐骨镇守的漩涡时,船头王八突然口吐人言:“武非杀器,德为锋芒。”
地脉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轰鸣,夜无眠的噬魂焰彻底消散。最后一点火星坠入我的木剑,剑身北斗纹路流转如活物。齐启蹲在岸边嚼着梅花糕,含混不清地嘟囔:“早说了跟着江大哥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