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陌生的房间

  • 雾像空间
  • 维谜
  • 12322字
  • 2025-04-08 10:09:50

“我没事,真的。”

那是她对纤谜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笑着说出口,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像是在安慰对方,又像是在骗自己。

她知道自己心里并不是真的没事。

当校医牵着她往医务舱外走时,她仍强撑着那副轻松模样。可当看到走廊尽头那几名站在门口的陌生人时,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那些人穿着深灰制服,领口有她从未见过的标识。不是学校的护送队,不是医务系统的人员。他们安静地站着,像等候一件什么重要物品的抵达。

“他们是谁?”她压低声音问校医。

“市区转诊机构的人,”校医回答,“你现在的情况……需要更高级的处理。”

她皱眉:“我不要走。”

“别怕,只是暂时过去几天,稳定身体状况。”

“我不要。”

话音未落,一阵熟悉的钝痛从腹部卷起,她身体一歪,靠着墙壁勉强站稳。陌生人立刻靠近了一步,她下意识后退,想挣开,结果那股疼痛却剧烈攫住了她的意识——

像有什么从体内扯断,又像身体深处的某种排斥机制被突然激活。

她再也撑不住。

眼前一黑,整个人像失了重心一样坠入黑暗。

……

她记不清自己是不是被抬上了车。只记得有谁抱着她,有热风从某个缝隙吹进来。

她的衣服被脱掉,又被换上一套陌生的衣物;有金属器械擦过皮肤的冰凉感;有人说着听不懂的术语,动作迅速,却没有恶意。

有一瞬,她好像在透明的罩子里。上方亮起柔白的扫描光,一层一层掠过身体,从头到脚,缓慢、机械。

意识再次沉入下去。

……

她梦到了雪。

梦里,她站在一条空无一人的街上,城市仿佛被冻结,白雾轻轻覆在地面之上,像刚下过一场细雪。

她向前走。前方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时邦。

他背对着她,站在雾气里,仿佛只是再走一步,就能靠近。

她张口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她拼命跑。

冰层开始在脚下裂开,她的鞋打滑,奔跑的每一步都像在踏进不稳定的玻璃。那身影却离她越来越远。

她终于喊出:“时邦——!”

可声音像被吞进雪地,只留下自己的回音。

她脚下一崩,跌了下去,膝盖撞在冰上,喉咙一甜,血从嘴角渗出。

腹部像被撕裂,一种无法描述的痛感从体内炸开。

她挣扎着抬头,那人影早已消散在远方。

那一刻,她在梦里意识到:她真的被丢下了。

她醒来的时候,天花板是一整块没有边界的发光板,白得没有阴影,也白得没有人情。

衣服贴在身上湿漉漉的,像刚洗过一样。

她没动,只是静静地盯着天花板,直到意识一点点聚拢,才慢慢察觉身体的存在。

小腹仍然疼,像有什么缠在里面,一跳一跳地往外扯。不是那种撕裂的剧痛,而是一种钝而沉的拉扯感。

她试着动了动,感觉不到外伤,低头看过去,皮肤雪白平坦,连淤青都没有。

她有点懵。

昨天早上……她记得那一摔,刚好是他撞过来的时候,两人一起倒下,时邦的膝盖正好磕在她腹部。

她忍不住想笑一下,又笑不出来。

“回头一定要找阿姨告状,让他负责到底。”她在心里这么想,嘴角勾了一下,像是习惯性吐槽,又像是在用开玩笑的语气压住心里一点点的慌。

她突然有点想哭。

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自己到底怎么了?

这到底是什么病?会不会……死掉?

哥哥已经走了,骂自己可以,但不要再怪哥哥了。那个药是他偷的没错,可如果不是那瓶药,她早就不在了。

他只是想救她。

她又想起了那天的事——那些人围着她说话,什么“不干净”、“危险体质”、“你哥本来就有问题”……她一句都没回嘴,只是低着头笑了笑。

那不是不在乎。是她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听她说的任何解释。

她慢慢抱住自己。

心里突然跳出一个熟悉的面孔。

妈妈。

她好想回家。

妈妈一个人住,那个人会不会趁自己不在,又回去找她?

那个混蛋。

她几乎要叫出声来。

他们早就离婚了,可他总是时不时地出现,每次都让妈妈青一块紫一块。妈妈总说“没事的”,可她明明就是太老实了。

自从哥哥走了,妈妈变得沉默,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了。

她真的很担心。

“你还好吗,妈?”她在心里问,眼泪差点没绷住。

这时候,她听到玻璃墙那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她连忙止住情绪,屏住呼吸,朝那边看去。

磨砂玻璃后,有几个影子走来走去,个子高矮不一,其中一个体型特别胖,走动时身上的布料一颤一颤的。

他们似乎正对着什么设备讲话,也有人在看一排像是电脑屏的东西。

她突然意识到,有一个人转过头来了。

是个短发的女人,戴着眼镜,面无表情,但她分明是看见了她。

依依猛地往后缩了缩,背贴到床板上。

她突然有些怕。

不像学校的,也不像医生。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里一遍一遍地说着没事的、没事的。

“我还好好的……”她小声地安慰自己,像是怕吵醒这间房间的某种沉默,又像是怕一出声,恐惧就会倾泻而出。

可低头看着身上的衣服,那些词又哽住了。

衣料轻薄、颜色陌生,不是她的,也不属于任何她熟悉的系统制服。像是某种特制的观察服,却没有标识。

她捏了捏衣角,胸口那种说不清的慌意又升了起来。

“怎么办啊……”她轻轻问了一句,却没有人回答她。

她开始想,是不是还有人知道她在这里?

她想到纤谜,可纤谜应该还在学校,也没办法联系她。

她想到了时邦,明明是他那天早上撞过来的,摔倒的时候还正好压到了她的腹部,疼得她整个人一阵发懵。

“真是的……”她咬了咬唇,有点气又有点委屈,“早知道那时候就该把他抓住不放,让他一辈子负责。”

她眼神飘了飘,忽然又嘀咕了一句:“没想到我人生第一次亲密接触,居然是这种方式。”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脸一下子有点热。她赶紧别开视线,像是怕被什么听见。

---她是真的希望他能出现。

哪怕只是站在那片磨砂玻璃外头,也好。

她又想起了妈妈。

妈妈现在一个人,会不会以为她只是又贪玩跑去朋友家?那个混蛋,会不会趁这个机会回到家里?

妈妈从来不会反抗。自从哥哥走后,她变得沉默寡言,连报警都不敢打。

“妈……”她轻声喊了句,像是一种祈祷,又像是一种快撑不住的委屈。

她环顾四周,只看到白得发亮的墙和冷冰冰的金属家具。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自己,还留在这里。

然后——她听见有人在敲门。

不是系统提示音,而是真实的敲门声,节奏缓慢,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她猛地警觉起来。

不是玻璃后模糊的影子,不是走廊远处的声音,而是真的有人要进来她这间房。

她立刻往床角缩了缩,眼睛扫过四周,房间空荡荡的,连个能拿来防身的东西都没有。

小腿发紧,指节泛白。

她脑子里闪过各种可能:实验、试药、甚至是更糟的事。

她身上的衣服被换过,终端也不见了。这种地方会不会根本没人知道她被带来了?她甚至一度想好,如果那人敢靠近,她就直接扑上去,用牙齿也咬。

然后——

“有人在吗?”外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五十多岁,语气里透着一点老派的和气,“别怕啊,我进来了。”

她下意识往角落缩了缩。

门缓缓打开,一个穿着白外套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微胖,头发花白,嘴角带着笑,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杯,动作不快也不刻意温柔,但很自然。

“你醒着吧?监控说你刚眨了两下。”他说着,把杯子搁在她床边的小桌上,“豆奶,刚热过的。我本来想带咖啡进来,被前台那群小年轻拦了,说你未成年。”

他笑了笑,自顾自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叫左砚,如果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常常自己都忘了。”

依依没回应,只是盯着他,警觉地没放松。

他没有逼问,只是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你这眼神我熟,跟我家小侄女小时候一模一样。小时候做坏事被抓到,就这么盯着我看,像一只快炸毛的小猫。”

依依还是没说话,但眼神稍微动了动。

左砚没再笑,只是靠在椅背上,语气像随口闲聊:“你们学校现在还有联谊活动不?我上学那时候啊,女班长最烦带活动,男生都不配合。”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看她有没有反应,半晌后补了一句:

“我猜你这个年纪,应该也有喜欢的男生吧?”

依依一下愣住,眉头皱了皱,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左砚却已经收回目光,看向房间角落里某台半掩的检测设备,像是真的只是来坐坐。

依依瞪了他一眼,像是防备,又像是在犹豫。

她盯着那杯豆奶看了一会儿,语气冷冷的:“你们都这样的吗?”

左砚:“嗯?”

“给人换衣服、关小黑屋,还来杯豆奶收买人心?”

左砚咳了一声,笑了,“你这话可比我们那代人毒多了。”

“我又不是小孩了。”她低声说,“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

左砚没有马上回答。他拿起豆奶,重新放得离她近了一点,慢悠悠地说:“我啊……没当你是什么。我就是觉得,别人都不说人话,总得有人陪你坐坐。”

依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可怜的?”

左砚:“你要是这么想,那我只能说——你观察力不错。”

“哼。”她抱起膝盖,埋住下巴,“我才不需要你们可怜。”

她沉默了一下,又小声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左砚没回答,而是像没听见一样问:“你喜欢什么口味的糖?”

“……你什么意思?”

“明天我带来,你要还在这儿的话。”

依依一愣,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了视线。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眼神不小心瞄了一下那杯豆奶,马上又别开。

左砚装作没看见,靠着椅背晃了晃,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依依盯着他:“你不知道?”

“资料上有。”他点点头,“可我想听你自己说。”

她皱了皱眉,过了好几秒才撇嘴道:“依依。”

“哦……”他轻轻哼了一声,“真的是那种一喊两声就软下来的名字。”

依依皱得更紧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笑得像在故意气她,“我侄女小时候跟你一样,特别凶,结果叫名字的时候声音贼奶。”

“你很烦诶。”她瞪了他一眼,嘴角却没忍住翘了一下。

左砚摊手:“谢谢夸奖。”

她忽然停住了,看着他,声音放低了一些:“你是不是……也不太喜欢这地方?”

左砚轻轻摇头,语气却意外温和:“不啊,我喜欢这里。”

“为什么?”

“因为这地方总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孩子。”

依依没说话了。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觉得刚刚那点笑意也不见了。

她忽然抬起头,盯着他看。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左砚点头:“当然。”

“我现在……到底在哪?”

“一个还算安全的地方。”他回答得不紧不慢,“有空调、有热水,还有人管饭。”

依依皱起眉:“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也不是。”他把豆奶往她那边推了推,“你在恢复室,算半封闭管理,不过没人把你当犯人看。”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回哪?”他故意问。

“学校、家……哪都行。”她声音低了一些,“你们总不能一直关着我吧?”

左砚沉默了两秒,低头看了眼手表,然后说道:

“我猜你妈妈现在应该已经接到通知了。”

“她、她知道?”依依一下坐直了,眼神紧紧盯着他,“她是不是很担心?她现在在哪?”

“她应该没睡吧,”左砚轻声说,“我记得她资料上备注是夜班频繁,可能这会儿刚下班。”

依依心里一震,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了,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突然更难受了。

她低下头,把手收回床单里,小声问:“她会不会以为我又乱跑了?”

左砚没接话,只是笑了笑:“你妈应该挺了解你的。像你这种嘴硬心软的性格,大概不太敢乱跑。”

“哼。”她瞥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知道个屁”。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扫了一眼四周,视线落在床边那张空空的小桌上,又望了望自己身上那套陌生衣服。

“我的终端呢?”

“你说手腕上那个?”

“对,我的,通讯、资料、相册还有……重要东西都在里面。”

“它也在抢救。”左砚耸了耸肩,“你来的时候摔得不轻,被人抱上来的时候还掉了一下,摔得有点惨。”

“不是吧……”她声音拉长了几分,像是真心心疼,“那可是我全世界最听话的朋友了。”

左砚笑了:“看不出来你还有朋友这么高评价。”

“至少比你强。”她没好气地说。

“放心,我们的维修部已经插满线在给它‘心肺复苏’了。”

“……真的假的?”依依有点将信将疑。

“我还看见他们给它盖了层小毛毯。”他一本正经地说。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幽默的?”

“我这个年纪的男人不靠幽默活着还能靠什么?”

“靠豆奶吧。”她翻了个白眼,“你每天都这么带豆奶来哄小孩?”

“只哄你这一种。”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立刻瞪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讲话这么不正经?”

左砚咧嘴一笑,摊了摊手:“说不过你啊。”

她哼了一声,又低头摸了摸自己手腕——当然,还是空的。

“那我的终端什么时候能好?”

“看它的意志力吧。”左砚慢悠悠道,“我们部门人说它系统都快裂成八瓣了,还在撑。”

“……”

她没接话,沉默了两秒,又忽然抬起头看着他。

“那我呢?”

“嗯?”

“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这句话问得并不凶,也不软。就像是在问食堂几点开饭一样,语气平平,却认真。

左砚没马上回答,而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很着急吗?”

“难道你觉得我不着急?”她反问,“我现在连这是哪都不知道,我妈知不知道我在哪都不知道,我朋友也联系不上……你换你来试试。”

左砚像是想笑,但最终没笑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所以?”

“我不知道。”

“你不是这里的人吗?”她挑眉。

“我是。”他慢条斯理地回答,“但我不是发钥匙的。”

“那你负责什么?”

“陪说话、带豆奶、接话茬。”

“……”

“偶尔,还负责逗你笑。”

她终于没忍住,轻轻“噗”了一声,又立刻绷住表情:“你很烦诶。”

左砚摊摊手:“但你笑了。”

她没再回嘴,只是往床上一躺,脸朝向另一边,轻轻嘟了一句:

“无聊死了……”她躺着,语气拖长,像是抱怨,又像是在撒气。

左砚没接话,只是眨了眨眼,看起来挺习惯被人嫌弃的样子。

她盯着天花板,又歪过头去看桌上的豆奶,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动。

心里却忍不住跳出个念头——

时邦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没事吧?

她记得他那天脸色很差,手也冰冷。后来虽然能走了,但他到底有没有被好好照顾?有没有人通知他妈妈?他妈好像工作挺忙的……

“他们会不会也在找我?”她心里忽然冒出这个想法,又立刻怔住。

她当然知道终端不在,谁也联系不到她。可哪怕这样,也还是忍不住想了一下——

要是能发个信息就好了。

哪怕就说一句“我还在”,让他们不要担心。

她把脸埋在手臂里,又有点泄气地抬起头。

这位看起来话太多的中年大叔,好像……也没打算伤害她。

从进来到现在,一句重话都没有。连动作也不凶不急的,讲话还有点傻。

是自己多想了吗?

她看着他那双穿着老式皮鞋的脚轻轻晃着,觉得自己可能是吓过头了。

可是——

我真的没事吗?

她忍不住又低头摸了摸腹部,依旧没有外伤,但那种黏着内脏的钝痛依然存在,像个沉默的提醒,提醒她:有些事已经改变了。

她叹了口气,拉了拉衣领。

这里的温度太高了。

明明外头那么冷,走在街上都得穿着保温服。

可这房间像个恒温培育箱,不光空气热,光都照得人发黏。

她身上都出汗了,背贴着床板,隐隐觉得有点湿闷不舒服。

突然有点想念外面的冷空气。

哪怕就回到学校,在楼道口站一会儿、看别人来来往往、听纤谜吐槽优达、被时邦不小心撞一下,可能都比现在强多了。

她吸了口气,像是强撑着冷静。

“喂,”她忽然开口,“你们这里有没有空调遥控器?”

左砚像是正走神,听见这话回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他耸耸肩,“我们这里只有一个控制按钮,按下去就是‘自己热着吧’。”

依依翻了个白眼:“你们也太落后了吧。”

左砚挑挑眉:“你这年纪,是不是觉得除了你之外,全世界都该伺候你?”

“你说得像我很难搞一样。”

“我没说你难搞。”他顿了顿,“我说你挺会搞事的。”

“……”

“说真的,要不要我帮你开点风?”

她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语气小了点:“如果你良心发现。”

左砚站起身,真的去角落碰了下墙上的面板,然后转身补了一句:“只开五分钟,别以为我太宠你。”

“明明是你自己话多。”

“哟,那你刚才是谁在喊‘无聊死了’来着?”

“我不记得了。”

风开了,但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冷飕飕”那种。

只是从房间顶部某个缝隙里缓缓送出一股凉气,像是办公室里的循环系统——不算冷,但至少比刚才那种“被封在热汤里”的感觉好了一点。

她松了口气,嘴角勾了一下:“还行,没你说得那么烂。”

左砚举起双手:“我就说了吧,我可是有贡献的。”

还没等她回嘴,房间门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左砚回头看了一眼:“哦,来了。”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名穿着全白制服的女性,看起来三十多岁,长发利落地扎成马尾,胸前挂着识别证件,步伐稳、眼神淡定。

“依依。”她叫了她的名字,声音柔和,“我是你接下来的检查医生,别担心,很快就好。”

依依立刻坐直了身体,眼神警觉又紧张地盯着她。

“我只是做基础测量,不会伤到你。”医生已经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把一个柔性体温片贴在她脖子侧面,“深呼吸。”

依依照做了,余光还是偷偷盯着她的动作。

医生又取出一个便携检测仪器,轻轻贴在她手腕和颈动脉位置,仪器发出短促的“嘀”声,屏幕上跳出体温、心率等数值。

“数值偏高,但算正常范围。”医生点点头,然后站起来,“我们得再做一次完整扫描。”

依依下意识往后缩:“还要扫?”

“这次是站立式的,不会脱衣服。十几秒就好。”

她有些犹豫,但看左砚那边也没说什么,最终还是乖乖下了床,赤脚踩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跟着医生走到一处滑动门前。

门打开,是一个拱形的全息扫描仓,像是剥了壳的蛋白质舱,里面灯光极柔,温度和外面一样偏高。

“站进去,双手自然垂下,别动。”

她点了点头,走进去站好。

门合上,白光慢慢亮起,从她头顶扫到脚尖,微微有点痒。

“很好。”医生按下面板,“现在我需要对你的小腹做一下手动检测。”

依依瞪大了眼:“什么?!”

“别误会,只是压一下,检查表面肌肉张力。”

“……一定要吗?”

“你希望早点离开这里,那就需要我们早点找到病因。”

依依咬了咬牙,点头。

医生走近,手指轻轻按在她下腹两指宽的地方,试探性地一压。

“……还好吧?”

“没、没事。”她咬牙说。

医生又加了一点力度。

——下一秒,她整个人弯下腰,脸色瞬间惨白,汗珠“唰”地就冒了出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双手护住了腹部,身体控制不住地蹲下去。

“疼……!”她声音抖着,额角沁出冷汗,“不、不好意思……我真的……疼得不行了……”

医生眉头一下皱了起来。

左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情也收了那份不正经。

“她的反应不像只是肌肉拉伤。”

医生迅速起身,对面板输入几条指令:“准备做局部能量残留扫描。马上。”

“反应太强了。”医生眉头紧皱,目光从扫描屏转回到她身上,声音却尽量放缓,“别急,我扶你起来。”

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反抗,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靠着医生的手臂一步步回到床边,慢慢躺下去。

左砚沉默着把椅子拉近,动作慢得几乎不像他平时的样子。

“你先别多想。”医生一边帮她调整呼吸,一边语气轻柔,“也许是你生理期提前,又加上昨天受了寒,加重了旧伤……这两天刚好排卵期,腹膜对压力反应会更敏感。”

依依转过脸看着她,眼神里分不清是怀疑还是迷茫。

“真的。”医生点点头,“我也年轻过,知道你们这个年纪身体变化快,有些情况很常见。”

“……那我是不是快好了?”依依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某种假象。

医生摸了摸她额头,温度已经回落了些。

“你需要再休息一会儿。”她语调不变,仿佛是在说天气,“我们会继续观察,明天……你妈妈大概就到了。”

依依的眼神轻轻一震:“……真的吗?”

“嗯,我们已经发出通知,她很快就会来。”

医生站起来,为她拉好被角,“你饿了可以先吃点清汤面,不油腻,房间里有按钮,可以叫我们。厕所在那边,”她指了指角落一扇小门,“放心,没有人会打扰你。”

左砚这时候才慢慢起身,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走过去,把那杯豆奶又推近了几厘米。

“好好喝一口,”他笑了笑,“我不是很擅长照顾人,但这杯豆奶我挑的,挺讲究的。”

依依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门合上前,医生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却也藏着某种几乎被掩盖的心疼。

房间又归于安静。

门关上后,左砚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门口,透过那层已恢复为全不透视的磨砂玻璃,盯了一会儿房间内的方向,眼神里没了平时的轻松。

医生收起面板,往走廊尽头走去,他随即跟了上去。

“扫描结果传上系统了。”医生一边走一边低声说,“你想听现在的,还是明天早上整理版本?”

“你觉得我等得了明天?”

医生没说话,只是点进了终端,将检测结果投射到前方一块投影幕上。

图像展开,像是透明的人体解剖结构,但其中腹部与脊柱交汇处,几处神经节点被标注为红色,显示“能量结构异常”“持续反应活跃中”。

“……比前一批还复杂。”医生低声道,“残留路径不是单一方向的扩散,是绕经肠壁、逆向传导的神经覆盖层。”

“也就是说——”左砚咬住牙,“切不了。”

“切不了。”她点头,“传导已经延伸到了大脑中枢和延髓连接区,器官层面排斥反应只是表象。”

“那止痛药……”

“你试试把弹簧塞进发电机还能不能缓冲电流?”她苦笑了一下,“这不是疼痛感的问题,是神经电流已经自成回路,普通麻醉对它没反应。”

左砚低头骂了一句脏话,压着嗓子。

医生把终端关上,语气平静:“你也别太自责。这药本来就不是为治她而生的,只是撑了五年……已经是奇迹。”

“撑五年又怎么样。”他低声,“撑过去了,才知道是为了走到无解。”

医生沉默了一下,低声补了句:

“她还不知道这些。我们先别告诉她。”

“当然不能告诉她。”左砚脸上浮起一点僵硬的笑,“告诉了她……我们怎么守得住明天?”

他们沉默着,站在走廊尽头,一排灯光从天花板顺次亮起,照出他们身后拉长的影子。

这是一条干净、安静的走廊。

像是通往希望的实验基地。

但此刻,更像是一间温柔的缓刑室。

在资料上传的同时,另一道门缓缓打开,走进来的是一位头发已经斑白、但眼神锐利的老者,身形高瘦,步履稳而轻。他穿着深色的研究服,没有名牌,只在手腕上佩戴着一个识别装置。

“她醒了?”老者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让人不敢轻慢的威压。

左砚和女医生对视一眼,点头。

“扫描结果也上传了。”医生轻声说,“结构路径与之前推测一致,异常神经链已蔓延至脑桥,且形成自循环回路。”

老者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看了一眼终端上的三维图谱,神情无波无澜。

“维持在30度的恒温环境,是为了让她体内残余药物中的能量离子保持稳定状态。”他说,“一旦核心体温跌破阈值,能量波动将再次触发扩散。”

左砚低声问:“也就是说……她现在是活在一个恒定的窗口里,一旦波动就会——”

“坍塌。”老者答得很直接。

女医生咬了咬唇,没说话。

“我们以前以为是X病毒在体内制造共振通路,后来证明是药物中的稳定因子与X分支结构融合,改变了传播模式。”老者轻声说,“五年前我们做不到的,现在依然做不到。”

“但她现在体内的活跃指数已经不属于任何一个X分支感染模式,”医生补充,“换句话说,她早就不是感染者了。”

“是的。”老者眼神沉了下去,“X离开了她,却留下一个谜。”

“谜?”左砚皱眉。

“从医学角度来说,她现在的体质,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定异化状态。病毒不再复制,药效不再散播,能量不再扩张,但也无法清除。”老者缓缓吐出一句话,“她……是我们和X共存失败后,遗留下来的证明。”

屋内一时沉默。

“我们要不要告诉她?”医生犹豫着问。

“现在不行。”老者答得平静,“她心理状态仍处在适应期,告诉她无异于放弃治疗。先让她保持热环境——再观察七十二小时。”

“她会问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

“告诉她只要状态稳定,就能回家。”

左砚低声接话:“这是骗人的。”

老者微微一笑:“可这世上,最温柔的善意,本就是一种善意的谎言。”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向终端上那个缓慢旋转的能量图谱。

一个微弱的光点,嵌在中枢神经路径的深处,闪烁得若有若无。

观察站A-7层,南向专用电梯前,空气压得有些沉。

“确认了吗?”女医生低声问。

“确认了。”前台人员递过终端,语气不重,却明显带着一丝紧张,“她在前站点被临时放行了,护送车辆已经进入外环,预计一小时内到达。”

左砚接过终端,看着上面的行程码,沉默了两秒。

“……她知道状况了?”

“知道了。”那人顿了一下,“是她自己提出申请调阅资料的,雾像当天之后就开始走程序,只是中间因为信号干扰,一直没联系上。”

女医生声音轻下来:“她那时候……还在会议上吧?”

“嗯,城西医学会第六分区的回顾大会。”前台人员叹了口气,“也许那天她就已经预感到了。”

走廊陷入短暂沉寂。

左砚低声开口:“她还愿意来,是不是说明……她已经接受了最坏的可能?”

“她愿意来,是因为还没放弃。”

女医生看了一眼终端屏:“她五年前没能救下儿子,现在却要面对女儿随时会——”她话没说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这太残忍了。”

“她不是普通人。”前台人员轻声说,“她是当年‘复核组’里唯一坚持把那个药标记为‘不成熟体’的专家之一。她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左砚叹了口气:“可她也是个妈妈。”

空气安静下来。

只有终端上车辆实时定位的蓝点,正缓缓靠近中心区域。

她靠在床头,抱着腿,手指紧紧攥着身上的那件陌生衣料。房间太安静了,安静到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时带起的小腹轻微震动。

疼倒也没比刚醒来的时候更严重,可她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她大概已经猜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太乐观。

但她又不想去证实。

“也许只是……刚好生理期提前了?也许是那天他撞得太狠了……”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轻轻叹气,“早知道就不让他跑前面了。”

她努力让自己想点轻松的,哪怕是吐槽——

“要真是被他压出来的毛病……那我是不是得赖上他一辈子?”

说完,她自己也没笑出来。

她闭上眼,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哥哥的脸。

那个曾经在她发烧的时候守了她一夜的人,那个偷偷拿走实验室里药瓶的背影。

她忽然特别特别想他。

“哥,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啊……”她在心里轻声问,“你怎么就那么笨啊。”

如果他还在,会不会现在就是他站在这玻璃后面?

她这么想着,眼眶就开始酸了。

就在这时,房间最上方的小红灯忽然亮了一下,又熄灭。

远处走廊的灯光顺着某个感应机制亮起,一道窄长的人影,静静地停在观察通道的另一侧。

没有靠近,也没有出声。只是站着,站在那层玻璃之后,看着她。

隔着厚重的观察墙,她看不清那人是谁,只看到轮廓——瘦削、笔直、披着灰色长风衣,头发在灯光下透出浅褐色的暖意。

像极了妈妈冬天站在门口等她放学回家的样子。

她忽然就怔住了。

站起身,却不敢靠近,只是定定地看着那边。

而那道身影,仿佛也在某一瞬间向前走了一小步,几乎贴近了观察玻璃。

她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哭泣,只有一种隐忍到极致的温柔。

她没动,眼圈却一下就红了。

玻璃那头,那女人轻轻抬手,做了个极浅的点头。

就像她小时候生病发烧时,妈妈站在床边不说话,轻轻地、坚定地告诉她:

——“我在。”

【时间:0124年10月3日·夜· Z-Delta研究设施·医学观察走廊】

“你确定,她的状态,是在这两天才开始恶化?”

左砚站在玻璃前,轻声问。

“不能确定。”李芷晴的声音不高,却冷静得近乎冰冷,“她不会说。就算痛了很久,也不会让人知道。”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观察室。

玻璃后,依依正躺在床上,呼吸平稳,脸色却白得吓人。额头的汗没擦干,身上的观察服有些贴在皮肤上,被三十度的恒温房间蒸出一层细密的潮气。

“根据扫描报告……”左砚翻了翻终端,“能量团已经稳定附着在下腹区域,集中点很明确,扩散性小。但……”

“但强度在变。”芷晴接了他的话,“我看到了。”

她盯着终端屏上的数据:“这不是最近才开始的。这是——一直在加重。”

“你猜,是从什么时候?”她语气没有太多情绪,“我推断,大概……在雾像那天之前,她就开始痛了。”

左砚抿了抿唇,没再问。

“她在学校没说,不让任何人发现……就连她那个朋友——纤谜,是吧?也不知道。”芷晴低头笑了一下,苦涩得近乎苍白,“她是我的女儿,我太了解她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

“告诉她。”芷晴答得很快,“她有权知道。”

左砚看向她的侧脸:“你不怕她崩溃?”

“我怕她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她平静地说。

“我曾骗她说,一切已经过去,她只要努力恢复,就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她看着那片玻璃后的床,“但她不是正常人。我们谁都不是。”

左砚沉默。

“如果只能活一次,那至少要自己知道是为什么。”芷晴轻声说,“这不是研究,也不是试验,这次是她的人生。”

房门轻轻被推开。

依依下意识收了收手脚,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像是怕自己太狼狈。可当那道身影站在床边的时候,她忍不住睁大了眼。

“妈……?”

李芷晴没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她眼底有疲惫,但那种温和不带一丝犹豫,像她每一次撑过无数个夜晚后依旧带回家的眼神。

“你怎么才来……”依依声音轻得像撒娇。

“路上塞车嘛。”芷晴坐在床边,手指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额发,“你啊,就知道吓我。没事,过几天带你回家,好不好?”

依依没接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正好,月末镇里不是还有个篝火晚会?”芷晴笑着说,“我去帮你报名,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玩……叫上你朋友。那个叫时邦的,还有纤谜,还有那个爱吃的男孩子,叫什么来着?”

“优达。”依依帮她补了一句,嘴角轻轻一勾。

“对,优达。”芷晴眨了眨眼,“都带上。你们这岁数就该多走走,多笑笑。”

她说着,伸手轻轻摸了摸依依的头,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一下一下,缓慢又温柔。

依依眼眶忽然有点热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轻轻点头,像答应,又像忍着情绪。

这一刻,房间很安静,只有恒温系统轻微的气流声。

但在她心里,有个声音很小地喊着:

“妈,我真的……真的好怕。”

这句话在她脑子里轻轻转了一圈。

那几个人现在在干嘛呢?

时邦……应该还在家里休息吧?他那时候也受伤了,唔,好像是自己扶着他走的来着。那家伙从来都是一副冷静的样子,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还是又钻研什么数据卡去了。

“你可千万别又冒险乱跑,”她心里默默念叨,“要是冻着了我可不心疼你,回头让阿姨给你灌姜汤灌到吐。”

想到这,她嘴角又不自觉翘了一下。

纤谜呢……她一个人留在学校了吗?她其实不擅长应对人多的场合,每次被八卦盯上都是自己帮她扛过去。现在自己不在,她……会不会又被那些人拿身份说事了?

“别搭理他们。”她在心里说,“等我回去,我替你怼回去。”

还有优达。嗯,这家伙应该最不让人操心。有吃有喝有大房子,说不定现在正抱着什么合成食品在家嗑剧呢。

“真是的,”她嘟囔,“等我好了非得带他们一起去你家,天天折腾你。”

她心里一阵热腾腾的感觉涌上来,不像房间的三十度热风,而像是那种从心里冒出的安稳。

她用指尖轻轻勾了勾妈妈的衣角,又不动声色地把脸埋进被子里一点点。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重新安静了下来。

依依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手指慢慢收紧,捏着被角一点一点地用力。

“过几天带你回家。”

她把这句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

其实她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一瞬飘开了。

她当然看得出来。

从小到大,妈妈从不擅长说谎。每次她考试没考好、哥哥受了伤,妈妈就是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哄他们,像什么都不会出问题一样。

她以前真的会信。

但现在不是小时候了。

——小腹的疼痛一直没有完全消退,不像生理期,也不是胃绞痛。她自己清楚,那不是“再观察几天就会好的事”。

她还记得那些扫过她身体的仪器,扫描过程比学校的年检要复杂太多。还有刚才那个医生——

她不是不懂对方眼里的那点复杂。

要是只是小病,根本不会有那种眼神。

依依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

“算了。”她小声说,“就当我没看出来吧。”

她不想逼妈妈说破。至少现在不想。

如果这是最后一段还能安心躺下的时间,她不想浪费在焦虑和争吵上。

她只希望:再多撑一会儿,再多笑一笑。等她能撑到那场篝火晚会,就当自己赢了。

哪怕最后只是演给别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