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的宁静在某个黄昏被撕开了口子。铅灰色云团压着山脊翻涌时,林羽正在灶前熬南瓜粥,阿黄突然竖起耳朵,喉咙里滚出低低的警告。第一阵狂风撞开虚掩的木门时,带着松针的尖啸,像谁抡起了无形的巨斧,劈向满山的树木。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砸在木瓦上炸开,小木屋的四壁跟着颤动,房梁发出濒死般的呻吟。林羽慌忙去堵漏雨的窗缝,却见窗纸被狂风鼓成惨白的风帆,雨丝从木板接缝处渗进来,在地面织出斑驳的水网。阿黄缩在墙角,尾巴死死夹在腿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摇晃的屋梁——那里去年新钉的木楔,此刻正随着狂风的节奏“咯吱咯吱”往外退。
他数着心跳把阿黄往怀里紧了紧。灶台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映得窗玻璃上的雨帘泛着青灰色的光。菜地里的竹架在风雨中发出细碎的断裂声,像极了播种那天,他弯腰扶正歪倒的番茄苗时,指尖触到的脆响。那时他多怕幼苗就此折损,如今却只能隔着雨幕,想象那些浸在泥水里的菜叶是否还能挺直腰杆。“撑住啊,撑住……”他对着簌簌发抖的木门低语,分不清是说给木屋,还是说给怀里同样颤抖的生灵。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次退到山后,雨声也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呜咽。林羽吹亮油灯,借着微光查看屋角:西北角的木床已经积了一汪水,去年秋天晒干的艾草从屋顶漏下,漂浮在水面像褪色的星子。阿黄舔了舔他冰凉的手腕,尾巴终于敢轻轻扫过地面——这是暴风雨退潮的信号。
破晓时分的山林浸在淡青色的雾里。林羽踩着满地断枝推开门,潮湿的泥土气息混着松脂的辛辣扑面而来。屋顶的三片木瓦不知去向,露出的椽子上挂着半截野葡萄藤,藤蔓上还缠着几片残破的黄叶,像是暴风雨临走时扯下的衣角。菜地里,番茄架东倒西歪,青果滚在泥水里,却有几株歪在垄沟里的幼苗,茎秆虽然贴着地面,却没断根,顶端的嫩叶还卷着未干的雨珠。
阿黄突然对着竹篱狂吠——那里的南瓜藤被狂风扯得缠成一团,却在断裂处冒出新的卷须,正缠着竹架打了个死结。林羽蹲下身,指尖触到埋在泥里的萝卜缨子,底下的块茎还硬邦邦的,像攥紧的拳头。更让他惊讶的是芹菜畦里,几簇雪白的蘑菇顶开腐叶,伞盖边缘凝着的水珠,正顺着伞柄滴进松软的土里。
修补屋顶时,他发现去年备下的备用木瓦藏在廊檐下,竟奇迹般没被淋湿。阿黄蹲在梯子旁,见他爬上爬下,便时不时用爪子扒拉梯子底部,像是怕木头打滑。当最后一片新瓦盖好,山风忽然掀起他的衣角,带着雨后的清甜。他望向菜地里那些被风雨揉皱的植株,突然想起播种时的情景:二十粒番茄种子,只有十粒发了芽,如今这十株幼苗,哪怕伏在泥里,根须也在拼命往深处钻。
暮色漫进山谷时,木屋的裂缝里渗着淡淡的松香味。林羽坐在门槛上,阿黄的脑袋枕在他磨破的布鞋上。远处的山坳里,一道极淡的彩虹正从云隙间漏出来,照着菜地里那几株被他用麻绳扶正的番茄苗——它们的叶片还带着伤,却在晚风中轻轻颤动,像是在确认自己还活着,还能继续朝着阳光生长。
这场暴风雨在木屋的板壁上刻下了新的纹路,却让林羽忽然懂得:山林里的日子,从不是等着风雨过去,而是像那些伏地的幼苗,在泥水里稳住根系;像被掀开的屋顶,在修补时学会让新瓦与旧木契合。当第一颗星星爬上檐角,他摸着阿黄温暖的皮毛笑了——有些恐惧会被风雨带走,留下的,是掌心触摸泥土时的踏实,是目睹生命在裂痕里萌发的感动。修补完屋顶的竹篾在掌心磨出红痕,林羽借着月光编扎栅栏时,听见竹林深处传来竹鸡细碎的啄食声。阿黄的耳朵陡然竖起,却没像往常那样冲过去——它大概也知道,此刻的山林刚经历一场劫难,连虫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断裂的竹篱横七竖八躺在泥地里,被雨水泡软的竹节泛着青黑色,却有几簇蕨芽从倒塌的竹影里探出头,嫩尖上还顶着暴风雨留下的泥点。
他将竹篾弯成弧形,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移栽的野山椒。当时为了给菜畦腾地方,他把三株长在石缝里的山椒苗移到栅栏边,如今那些被狂风掀翻的竹枝下,山椒的根系正从板结的土块里挣出,暗红色的须根像血管般攀着碎竹片生长。原来有些生命,早就在苦难里学会了与破碎共生。
子夜时分落了场细雾,木屋里飘着潮湿的艾草香。林羽躺在漏雨的床板上,听着阿黄均匀的鼾声,忽然想起暴风雨最烈时,自己曾盯着屋梁上晃动的蜘蛛丝出神——那根几乎要被风扯断的银线,最终却吊着圆蛛在雨幕里荡成钟摆,等风停时,又默默在断枝间织起新的网。此刻窗外的蛛网上缀满雾珠,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草叶上。
清晨给番茄苗培土时,林羽发现被雨水冲露的萝卜根须旁,不知何时多了串细小的爪印。泥土里嵌着半片羽翅,靛蓝色的翎羽沾着晨露,可能是暴风雨中坠亡的蓝雀留下的。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有只受伤的竹鸡撞在木窗上,是阿黄守着它直到伤口结痂。此刻他轻轻拨开泥土,让那半片羽毛埋进湿润的土层——山林从不会浪费任何馈赠,死亡与新生,本就是同一双手撒下的种子。
午后去溪边打水,发现被山洪冲歪的老樟树根部,露出半截埋了多年的陶罐。那是他初到山林时埋下的,本想装些野蜂蜜,后来却忘了这事。陶罐裂了道缝,却盛着半罐雨水,里面漂着片枫叶,竟养出了几尾芝麻大的鱼苗——大概是暴雨时从上游冲来的鱼卵,在这临时的“小湖”里安了家。水流从裂缝里渗出,在树根周围形成小小的水洼,几株浮萍正顺着水纹轻轻摇晃。
当暮色第三次漫进山坳,修补好的栅栏终于能拦住想偷啄菜苗的山雀。林羽坐在门前的磨盘上,看阿黄追着只被雨打湿翅膀的蝴蝶跑,忽然注意到木屋的板壁上,新结的蛛网上粘着粒干瘪的番茄籽——那是他前天整理菜地时不小心碰落的。种子被蛛丝缠成个小包,悬在木缝上方,像个等待发芽的梦。
深夜落了场无声的细雨,林羽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泥土吸水的滋滋声。第二天推开屋门,看见菜地里所有被扶正的植株都挺了挺腰,番茄叶的伤处结了层薄痂,卷心菜的青苞上凝着露珠,连最蔫的芹菜苗都冒出了新叶。阿黄突然对着屋顶汪汪叫,他抬头望去,只见昨夜的细雨让新铺的茅草泛起深褐色,而在屋顶漏过雨的那块木梁上,竟冒出了几簇针状的绿芽——不知是去年藏在木缝里的草籽,还是被风雨带来的礼物。
山风掠过檐角时,林羽摸了摸板壁上的新刻痕。那些被狂风扯开的缝隙,此刻正渗着淡淡的松脂,像愈合的伤口结出的痂。他忽然明白,自己与这片山林的羁绊,从来都不是建造一座永不破损的木屋,而是学会在每道裂痕里看见光的走向——就像此刻,阳光正从倾斜的屋顶滑下,照亮菜地里那粒粘在蛛丝上的番茄籽,它的外壳正在暖意里裂开,露出一点鹅黄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