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春雪来得蹊跷。
谢昭华跪坐在青玉簟上,鎏金错银熏炉里溢出沉水香,却压不住袖中《九州兵要》的墨腥味。铜镜映出窗外纷扬的雪片,本该是鹅毛般的絮白,此刻竟混着零星的焦黑——那是朱雀台焚烧罪臣文书的余烬。
“姑娘,朱雀台送来的礼服。”侍女春梧捧着玄色翟衣的手在抖,织金云纹在烛火下泛着血光,“司礼监的人说…说要您即刻更衣。”
谢昭华指尖抚过案头玉镇纸,冰凉触感让她想起七岁那年。先帝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下“凤鸣岐山”,朱砂从狼毫滴落,在雪浪笺上洇成残阳。彼时父亲立在御书房阴影里,蟒袍上的仙鹤仿佛要破锦而出。
“更衣?”她盯着翟衣领口狰狞的睚眦纹,“谢氏百年清贵,嫡女及笄竟用囚徒献祭的纹样。”
话音未落,前庭突然传来金铁相击之声。檐角青铜铃铛狂乱震颤,惊起满树寒鸦。谢昭华霍然起身,腰间龙鳞剑穗上九枚玉连环撞出清越声响——那是三年前琅琊王氏送来的及笄礼。
“春梧,开暗格。”
侍女踉跄着扑向博古架,青瓷梅瓶左转三圈,墙面应声滑开。谢昭华扯下屏风后的牛皮舆图,卷轴展开时带起一阵腥风——那是用北狄俘虏的血绘制的边防图。
“带着这个去西角门,找南楚质子萧景翊。”她将玉连环扯下半串塞进侍女掌心,“告诉他,婚书在祁连山第三座烽燧台下。”
轰隆!
雷鸣般的撞门声震得梁柱簌簌落灰。谢昭华握剑的手稳如磐石,镜中倒映的却不是闺阁女子——玄铁剑身映出她眉间那道天生的朱砂痕,此刻红得像是要滴血。
“谢氏私通北狄,罪当诛九族!”
白虎堂主事的声音裹着风雪刺入耳膜。谢昭华推开雕花窗,看见太原温氏的赤底金凤旗插满了谢府九重门。三千铁甲映着雪光,为首那人眼角朱砂痣艳如毒蛊——竟与母亲画像上的印记分毫不差。
“父亲呢?”她转身掐住春梧手腕。
侍女泪落如雨:“老爷…老爷在朱雀台饮了鸩酒…”
剑锋划破掌心时,谢昭华竟觉不出疼。鲜血顺着龙鳞剑凹槽蜿蜒,在剑柄处凝成凤凰图腾。原来祖父临终前说的竟是真的——谢氏女子血脉里藏着前朝凤印。
“走!”她将春梧推出窗外,“告诉萧景翊,他母妃的命在我手里。”
瓦片碎裂声混着箭矢破空而来。谢昭华旋身躲过三支弩箭,剑光过处,最先闯入的玄武军喉间绽开血花。温热的血溅在《九州兵要》上,洇湿了“风陵渡”三个朱砂小楷。
“太傅嫡女谢昭华接旨——”
白虎堂主事的声音忽近忽远,像是从幽冥传来。谢昭华踢翻熏炉,沉水香灰漫天飞洒。她借着烟雾掠向密室,指尖触到暗门机关时,身后突然传来幼弟的哭声。
“阿姊!”
五岁的谢明璋被铁链拖着,锦衣上满是血污。追兵将横刀架在他颈间,刀锋入肉半分:“放下剑,否则...”
龙鳞剑哐当落地。
谢昭华缓缓转身,袖中暗藏的袖箭却已上弦。她看着幼弟澄澈的眸子,想起昨日教他念的诗——“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此刻那稚嫩嗓音仍在耳畔,眼前人却将匕首捅进了追兵心口。
“阿姊快走!”孩童手中匕首滴着血,腕间金镯刻着谢氏家徽,“去祁连山找...”
第二支弩箭穿透谢明璋胸膛时,谢昭华袖箭离弦。持弩者轰然倒地,眉心插着的箭簇上淬着孔雀胆——这本是为及笄宴准备的。
暗门闭合前最后一瞬,她看见幼弟用口型比着“山河印”。密道阴冷潮湿,谢昭华摸着怀中冰冷玉玺,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在昨夜将家主令塞给她。
“顺着暗河走,三百步后左转。”
沙哑男声自黑暗中传来。谢昭华剑指声源,却见南楚质子萧景翊举着夜明珠,苍白的脸映着幽幽蓝光。他手中骨笛抵着密道石壁,笛身裂纹间渗出暗红。
“萧某应约而来。”他扯开衣襟,心口处凤凰刺青栩栩如生,“姑娘可还认得这个?”
谢昭华瞳孔骤缩。那是前朝暗卫的印记,与她肩头胎记如出一辙。密道外传来掘地声,萧景翊突然将她按在壁上。骨笛划过掌心,鲜血滴入笛孔竟奏出凤鸣之音。
“闭气!”
毒雾弥漫的瞬间,谢昭华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萧景翊揽着她腰跃入暗河,刺骨寒水中,她看见追兵火把映亮头顶岩壁——那上面刻着的,分明是《平戎十策》最后一章。
“咳咳…”浮出水面时,谢昭华吐出呛进的河水。眼前是荒废的龙王庙,残破神像手中钢鞭指向北方。萧景翊正在生火,湿衣贴在身上显出嶙峋疤痕。
“质子殿下想要什么?”她握紧山河印。
萧景翊轻笑,骨笛凑近唇边吹出诡谲音调。庙外突然响起马蹄声,透过破窗可见三千玄甲骑兵静立月下,为首将领的面具上刻着饕餮纹。
“要你。”他指尖拂过她眉间朱砂,“从今日起,世上再无谢昭华。你是玄鹤先生,是北境十六州的主人,是...”
破空而来的火箭打断话语。谢昭华旋身斩落流火,看见温氏铁骑如黑潮涌来。萧景翊突然将她推上马背,骨笛在掌心碎成齑粉:“去风陵渡,找拓跋部的...”
马鞭破空声中,谢昭华回头望去。南楚质子白衣染血,却在笑唱楚地歌谣。追兵刀锋没入他胸膛时,她看清那人口型说的是“不悔”。
三百里疾驰,谢昭华腕间玉连环只剩三枚。风陵渡口冰凌如刃,她望着对岸拓跋部的狼头纛,忽然想起及笄礼该喝的醴酒——此刻想来,那酒中怕是掺着牵机毒。
“玄鹤先生?”
满脸刀疤的胡商递上铁匣。谢昭华开启时,寒光映亮她眼角新添的伤痕——匣中除却北境布防图,还有半枚染血的虎符。
“这是王珩公子给您的。”胡商露出黄牙,“他说,当年婚约...”
谢昭华折断虎符,碎玉扎进掌心。渡口忽起浓雾,她看见河面漂来盏盏河灯——今日原是洛京放灯节。最大那盏并蒂莲灯上,血书“谢”字正在消融。
“告诉王珩,”她将虎符残片抛入冰河,“谢氏的血,会从琅琊王氏开始讨还。“
朔风卷起狐裘,对岸传来苍凉号角。谢昭华摸出山河印,玉石底部刻着前朝密文——此刻她才读懂,那竟是“宁负天下人”。
第一缕晨光照亮渡口时,玄鹤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冰雾中。河面浮冰相撞,发出玉碎般的清响,像是谁在弹奏一曲《破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