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南屏山下,便是连绵百里的药市。
十数米间隔,一边是整洁有序的瓦房,一边脏乱不堪的棚户,犹如两个世界。
在这里卖药有两种,一种是没摊位的跟山郎和巡山客,把挖来的药材卖给专门倒卖的药把式,比行价低一成。
第二种药市有瓦房,便可于自家门口摆上摊位,每次出摊交两个铜板的利钱。
一个月下来,光利钱就得六十个铜板。
能在这出摊的,大多都是药把式,普通巡山客和跟山郎除非发了几笔横财,否则根本买不起一百两银子一间的瓦房。
他们只能用山上砍来的树枝,茅草,混着黄泥巴垒成土墙,搭个能遮风挡雨的棚户,面积还不能过大。
山间多雨水,这样的日子可谓苦不堪言。
回到自家破破烂烂的棚户后,顾九本打算先去找冯庆生一趟,还了先前那份人情。
然而刚开门,就听到旁边传来低微的呼唤声:“小九哥。”
顾九转头看去,只见穿着青碎花长裙下,皮肤白皙,有点婴儿肥的少女,站在棚户拐角处,身子微微颤动。
双眼紧盯鼻尖硕大的花蚊子,可怜巴巴的似有些不知所措。
顾九连忙过去挥手驱赶蚊虫,道:“怎么也不动几下,任它们吸血?”
耳边传来软软糯糯的声音:“小九哥你说的,要是站着不动像石头,连毒蛇都会避开我。”
“可是,可是蚊子还是会咬我,呜呜……”
顾九转过头,看着眼中有晶莹液体打转,委屈巴巴的女孩,所有的话都被硬生生堵回去了。
一脸稚气,如孩子般纯真的女孩,便是药市三位药头之一,洪思祥的闺女洪呦呦。
虽有些婴儿肥,配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极其可爱。
或因被保护的太好,性格天真烂漫至极,甚至可以说蠢萌蠢萌的。
顾九刚穿越来没多久,采药的手法虽然不行,但前一世的见识,断文识字却在棚户区首屈一指。
洪呦呦在药市中偶然碰见,被顾九随口念出的几句话所吸引。
熟悉之后,更是听顾九讲起天上飞的飞机,地上跑的汽车,星辰大海,迷的不行。
虽不知所谓的蓝星是哪一颗星辰,但谁家少女不怀春?
在药市这种文化水平极低的地方,冒出来顾九这么个“才子”,少女情窦初开,难以自持。
哪怕洪思祥多次训斥,依然会偷偷跑来棚户区。
听到洪呦呦的话,顾九叹口气:“等很久了?”
“嗯呐。”洪呦呦低头拉开衣服,从怀里掏出几个包子:“我娘晌午包的肉包子,可好吃了。”
衣襟已经被油水浸透了,她却毫不在意。
婴儿肥脸蛋上,黑幽幽的大眼睛充满期盼的望着顾九。
等到现在,只为了让她的小九哥吃上肉包子。
顾九觉得,这丫头傻极了。
也……好极了。
他接过包子,用力咬了一口,虽然凉了,但味道确实不错。
隐约间,还能闻到少女怀中渗进来的香气。
见顾九吃了包子,洪呦呦这才憨笑着挠起脸上被蚊子咬出的鼓包。
顾九抓住她白白嫩嫩的手掌,免得把脸挠破。
从附近找了薄荷叶来,用掌心搓碎了帮忙涂上,却也止不住痒,只能起点心理慰藉。
洪呦呦一动不动的任由施为,深潭般的双眸,时时刻刻放在他身上。
顾九一边涂抹薄荷叶,一边询问。
得知洪呦呦先前已经被叫回去,是偷偷从后门又溜出来的,便叫她回去,免得洪药头发现了生出事端。
洪呦呦低头不语,显然不乐意就此离开。
顾九只得道:“明个儿我早点下山卖药,到时候给你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洪呦呦听的立刻抬起头,双眸发亮,唇边不由勾起好看的弧角。
顾九总是能轻而易举讲出许多她喜欢的故事,封神,西游,孙大圣,哪吒三太子,宁采臣与女鬼小倩,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让她难以想象,世上怎会有如此才华的采药少年。
这些故事,连爹娘听的时候都感到震撼。
“回去吧。”顾九道。
她用力点头:“嗯呐!”
顾九站在原地,看着洪呦呦一步三回头,便不停挥手示意自己还在。
直到洪呦呦的身影消失在瓦房区,再转身,只见冯庆生站在不远处冲自己招手。
顾九连忙进屋把包子放下,从药娄里拿出冯庆生先前给的两株药草。
然而脚步一顿,他又回头多拿了四株铁石棘。
冯庆生能从牙缝中给他挤出十一个铜板,他顾九又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
即便眼下无法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却也要在力所能及下多还些人情。
快步跑到冯庆生跟前,顾九将手里的几株药草递过去:“冯叔,我回来的时候运气好,采到药了,这些还你。”
紫云草和龙结草倒不算什么,可看到那四株铁石棘的时候,冯庆生不禁一怔:“哪来的铁石棘?”
“或是上天垂怜,路上捡到了十几株。”顾九道。
冯庆生愕然,什么样的逆天运气,能在路上见到不多见的铁石棘?
这玩意在一定程度上,可比完整的紫云草还少见。
屋子里,隐约传来了妇人咳嗽声。
冯庆生没有接药,只将顾九拉远了些,道:“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莫要推来还去。我看洪药头的闺女又来找你了?”
顾九嗯了声:“她来给我送包子。”
冯庆生叹气道:“听叔一句劝,离她远一些。药头虽和咱们一样也是贱籍,但再上一层,随时都能脱籍。听说洪药头已经为闺女总往这跑发几次火,再这样下去,你怕要遭殃。”
“我懂的。”
冯庆生摇摇头:“你若真懂,就不会接她的包子了。”
把六株药草硬是塞进冯庆生的手里,顾九表情郑重,道:“您说的道理,我都懂。”
“无非是她穿的桑蚕丝罗裙,我穿的粗葛麻衣。”
“她晌午吃的肉包子,我饿的肠子都贴一块儿了。”
“她是药头的女儿,我只是个底层跟山郎。”
“这样的世道,能有这样一个女孩对我百般好,若说不动心,那是假的。”
“您怕人家戳我脊梁骨,攀高枝,更怕洪药头因此针对我。”
“可我不觉得自己永远是跟山郎,很快会是巡山客,会是药把式,将来未必没机会争一争药头!”
“您看着吧,用不了多久,我必定凭着自己的真本事,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看着说话掷地有声的少年跟山郎,冯庆生有些出神。
少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让他仿似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年轻时有着鸿鹄之志,不只要做最好的巡山客,还要做药把式,做药头,乃至百里药市的魁首!
然而二十年后,不过瘸了条腿,中年丧子的苦命人罢了。
一时间,冯庆生只觉得嘴里一阵苦涩,不知该如何去说。
半晌后,他才再次叹出一口气:“叔倒不是看不起你,只是……”
他话音顿了顿,而后看向手里的药草。
略微犹豫中,不远处传来的模糊咳嗽声,让他心中感到凄凉,便拍了拍顾九的肩膀。
“这几株药草,算叔承你的情,你也好自为之吧。”
目送头发花白的冯庆生,一瘸一拐,带着落寞之意进了屋。
顾九静立许久,这才转身回去。
破旧的棚屋里,面色苍白,枯瘦如柴的妇人卧床,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粗麻。
见冯庆生进屋,妇人微微张口,发出虚弱的声音:“方才好似听到小九的声音。”
“嗯,他来给我送草药。”冯庆生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轻松些,抬了抬手中的药草,道:“这小子今天运气好,采到不少药,这不,给我送来了些。”
“还回去吧。”妇人声音虽虚弱,话语却尽显纯良:“那孩子爹娘早早离世,日子也是苦的很。好不容易长大,可莫要像咱们家水生……”
话语至此,便说不下去了,妇人已然眼中带着泪。
想起那尸骨无存的儿子,怎能心中无痛。
她再次咳出声,冯庆生连忙放下草药过来将她扶起,轻扶后心。
妇人下意识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凄凉:“生哥,若我就这样走了,你可要好好活着。”
冯庆生的手一顿,眼眶发红。
心如被无形大手攥紧,疼的厉害。
却只能强忍着,柔声道:“瞎说什么呢,这些日子我采的药不少,明个儿拿去药市给你换几种药,吃完就好了。”
妇人没有说话,自己的身体,心里明白。
病入膏肓,哪是几株普通药草所能挽救的,最少也得宝药才行。
儿子没了,自己也要走了。
她最担心的,便是瘸了腿的丈夫。
可是想想家中空无一人,独自苟活,又该是多么凄凉的一件事。
两口子如此依偎着,无声之中,泪水滴落。
百里药市繁荣兴盛,私底下却是这些底层采药人的悲欢离合,不尽言说。
另一处棚屋中,顾九把洪呦呦送来的几个大肉包子,三下五除二塞进肚子里,随后躺在床上。
心念一动,天地变换,璀璨伟岸的万法道宫,再度出现。
一望无际的药田中,紫云草和龙结草,以及冯庆生采药的身影凭空而生。
【当前命格可每日模拟练习两个时辰】
顾九弯腰捡起地上的药锄,感受着那冰凉的质感,眼神坚定至极。
和冯庆生说的话,绝非意气用事。
自己不光要做最好的采药人,更要利用这份优势,成为人人都要仰望的存在!
现在洪药头看不起人并不稀奇,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有万法道宫的帮助,自己未必需要那么久才能崛起!
正如前一世曾听过的那句话。
世人只见蝼蚁伏地,却不见潜龙蛰伏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