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学与诗学:张晶学术文选(第三卷)
- 张晶
- 3090字
- 2025-04-22 16:11:11
三
审美惊奇的客观基础在于艺术作品或其他审美对象本身的“奇”,但惊奇感更属于审美心理的范畴。惊奇感是审美主体的一种十分重要的审美心态,可以说,惊奇感是主体进入审美过程的关键性契机。在惊奇感中,世界如同被一道鲜亮的电光普照而变了模样,头脑中那些零碎的印象都豁然贯通为一整体,在惊奇感中,一切都从蒙昧的状态得以敞开。正如有诗人所说:“啊!惊异!有多少美好的造物在这里!人类多么美丽!啊,鲜艳的新世界,有这样的人们住在这里。”[32]这种感觉正是与惊奇感同时俱来的。如果说,原来未曾被审美主体注意到的事物(包括作品中的各种要素)都处在背景式的幽暗之中,而当主体对于这个对象感到了前所未有惊奇,那么,原本幽暗中的一切,便都呈现在主体的眼前。禅宗有一个著名语录:“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乃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33]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这其中恰有一个惊奇的心理过程,再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到依然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又是一个惊奇的过程。在惊奇中,平时最平常的事物都变成了最不平常的了。
著名哲学史家张世英先生把中国诗学中的感兴与惊奇感联系起来,他认为:“中国美学史上所说的‘感兴’,其实就是指诗人的惊异之感。”[34]这给人的启示意义是很大的。作为审美心理的“兴”,正是有一个惊奇感在其中的。“兴者,起也”[35],即是兴起情感。宋人李仲蒙所谓“触物以起情”[36],这种对感兴的阐释是最为恰当的。从美学的角度来说感兴是主体审美对象在偶然触发下,在心灵中诞育艺术境界的心理状态与审美创造方式。在中国古典诗学的范围里,兴的获得契机主要是外物的触发。可以说,感兴的机缘是感物。惊奇感存在于“兴”中,是可想而知的。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所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37]人心受到“物色”变化的影响而摇动震撼,也就是感到了惊奇。如当年的谢灵运在久病之后刚刚康复,初春里第一次登上湖边的楼台,看到造物主给大地带来的勃勃生机,池边已生满了蒙茸的绿草,林中也已变换了鸟儿的叫声,眼里的这一切,使诗人心中充满了惊喜之情,于是才有“池塘生春草”这样的名句的诞生。许慎《说文解字》云:“感者,动人心也。”[38]人心之动,即是惊奇感的发生。
惊奇给鉴赏带来的是审美快感。亚里士多德在论述悲剧时就指出:“惊奇是悲剧所需要的,史诗则比较容纳不近情理的事(那是惊奇的主要因素)。……惊奇给人以快感。”[39]无论是读一首诗,还是看一场舞蹈,也无论是观赏一幅名画,还是听一支美妙的乐曲,惊奇都是审美活动中所非常必要的。如果不能在鉴赏中产生惊奇的心理状态,那么,也就无从产生对于对象的审美感应。如果一看,一听,就觉得是陈陈相因,臭腐乏味,那又如何能够引起审美主体的兴趣呢?苏轼批评匠人之画云:“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40]就是因为这种画作不能使人产生惊奇之感,很快就倦怠疲劳,当然无从产生审美的快感。李渔谈作文说:“开卷之初,当以奇句夺目,使人一见而惊,不敢弃去。”[41]“一见而惊”,就会使人“不敢弃去”,其实是“不忍”,这正是因为有着很明显的快感。
关于惊奇在审美活动(包括创作与鉴赏两个方面)的作用,中外文论与美学中都不乏吉光片羽的精彩之言,但尚未有人把它作为一个审美范畴进行整合与熔炼。在我看来,美学的开拓与延伸可以从这个方面进行探索,通过一些新的美学范畴与命题的整合、熔炼,使美学理论有一个切实的发展。
[1] 本文刊于《文艺理论研究》2000年第2期。
[2] [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诗艺》,罗念生、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55页。
[3] [德]黑格尔:《美学》第2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3页。
[4] [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603页。此处为了统一术语,将原译文中的“惊讶”改译为“惊奇”。
[5] [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602页。
[6] [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603页。
[7] [英]柯勒律治:《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刘若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3页。
[8] [俄]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手法的艺术》,见[俄]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6页。
[9] [德]布莱希特:《戏剧小工具篇》第44条,见伍蠡甫《现代西方文论选》,朱光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57页。
[10] (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页。
[11] 郭绍虞等:《万首论诗绝句》,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83页。
[12] (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0页。
[13] (宋)吕本中:《童蒙诗训》,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87页。
[14] 《六臣注文选》,转引自张怀瑾《文赋译注》,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24页。
[15] (宋)吕本中:《童蒙诗训》,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87页。
[16]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32页。
[17]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32页。
[18]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见(清)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26页。
[19] (清)贺贻孙:《诗筏》,见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64页。
[20] (唐)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见《四库全书》第133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9页。
[21] (唐)韩愈:《答李翊书》,见傅云龙、吴可《唐宋明清文集》第1辑《唐人文集》卷2,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89页。
[22] (唐)皇甫湜:《答李生第一书》,见傅云龙、吴可《唐宋明清文集》第1辑《唐人文集》卷2,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1页。
[23] (唐)皇甫湜:《答李生第二书》,见傅云龙、吴可《唐宋明清文集》第1辑《唐人文集》卷2,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2页。
[24] (唐)皇甫湜:《答李生第二书》,见傅云龙、吴可《唐宋明清文集》第1辑《唐人文集》卷2,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2页。
[25] (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11页。
[26] (清)吴乔:《围炉诗话》卷1,四部丛刊本,第44页。
[27] (清)贺贻孙:《诗筏》,见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36—137页。
[28] (明)李贽:《焚书·续焚书》卷2《复耿洞老书》,岳麓书社1990年版,第60页。
[29] (清)李渔:《窥词管见》,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51—552页。
[30] (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12页。
[31] (清)洪亮吉:《北江诗话》卷5,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86页。
[32] 张世英:《进入澄明之境》,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13页。
[33] (宋)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135页。
[34] 张世英:《进入澄明之境》,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12页。
[35]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01页。
[36] (宋)胡寅:《与李叔易书》,见《斐然集》卷18,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86页。
[37]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93页。
[38] (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22页。
[39] [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89页。
[40] (宋)苏轼:《又跋汉杰画山》,见张春林《苏轼全集》下,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9页。
[41] (清)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