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典的帝国悖论:《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研究
- 焦颖莹
- 2003字
- 2025-04-22 17:04:20
一 为何研究《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伯罗奔尼撒人”()指生活于伯罗奔尼撒半岛[8]上的希腊人,多为伯罗奔尼撒同盟(the Peloponnesian Confederacy)成员。战争双方为提洛同盟与伯罗奔尼撒同盟,前者以雅典人(
/Athenian)为领袖,后者以拉栖代梦人(
Lacedaemonians)为核心[9]。作品首卷追述战争之前的希腊历史,其余各卷以夏、冬时序逐年记叙战争进程,于战争第21年(即公元前411年)戛然而止,最末一句话甚至残缺不全。[10]
问题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与哲学有何关联。[11]
首先,《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为理解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哲学提供部分史料或者历史背景[12],如黑格尔所言,历史事件本身的重要性决定其价值。[13]其次,修昔底德本人对于城邦政治的思考亦蕴于此书。
修昔底德从雅典的角度看待伯罗奔尼撒战争,雅典是失败者,这成就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作为史料的稀缺性:失败者写就的历史,失败者讲述其失败的历史。[14]此战前承伯里克利黄金时代,后继三十僭主、雅典民主复辟,可谓雅典极盛而衰之转折期。[15]若了解修昔底德描绘的战争动荡——雅斯贝斯形容为失去生存基础的混乱[16]——与之前生活状态的反差之大,那么,即便将它与德里达笔下“不合时宜”的时代[17]相提并论,也无不可。
伯罗奔尼撒战争使古希腊崩溃得如此突然[18],修昔底德本人未明确指出这点,或者根本未认识到。对科西拉内乱的描写(Ⅲ.LⅩ -LⅩⅩⅩⅤ)反映,他意识到内战足以重创一个民族的礼俗乃至德性,却不如柏克眼光犀利:民族整体性毁于人们仇视自己同胞之时。[19]
对于雅典,伯罗奔尼撒战争挑战了公元前5世纪其政治道德所能承受的上限。战争标志着雅典精神开始沦落,所谓黄金时代情随境迁、物是人非。[20]阿那克西曼德说,按照必然性,事物产生于何处,必将毁灭于何处。[21]雅典在劫难逃:崛起于希波战争,败于伯罗奔尼撒战争。
与此同时,希腊哲学从自然哲学转向政治哲学。没落,是现实中的没落开启该转向。自然哲学源于对宇宙的惊奇,政治哲学则起于日常政治生活失衡,伯罗奔尼撒战争和之后无数政治动荡颠覆原有政治秩序,紧随伯罗奔尼撒战争而来的是哲人涌现的危机时代。[22]
柏拉图可能会认同汤因比。汤因比认为,在哲学上,公元1914年与公元前431年是同一时代,如果认识到柏拉图心中破灭的是属于伯里克利时代的政治理想,不难理解上一辈人失去信念的绝望。[23]城邦精神分裂、蜕变是柏拉图对话呈现的内容之一。[24]若无柏拉图对政治实践的绝望、对政治哲学的沉思,就没有意图超越荷马史诗的理想城邦。柏拉图哲学本身或许就是一种精神逃避,因不满于现实,人在思想中构建理想图景以抗衡对于现实的无奈。[25]当政治哲学追问“人应该过怎样的生活”,暗含对当下的质疑和抗拒。换言之,创作《国家篇》时,柏拉图必有现实的城邦生活为参照,修昔底德呈现的恰恰是现实。无修昔底德的现实,就无所谓“理想”,修昔底德和柏拉图两者视野自有重合之外。那么,修昔底德与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希腊政治哲学究竟有何关系?
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未直接表达过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反思,其政治哲学诞生于反思战后希腊的政治境况,前者出生和成长于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后者生年则更晚。修昔底德在战争开始时已成年,能作成熟的思考和判断。他思考的是,为何雅典竟然失败了;后来,柏拉图反省民主政制,因民主制在和平时期也表现得差强人意;亚里士多德比较了各种政治制度。三者对同一问题的探索构成对政治制度、尤其是雅典民主制的完整思考。换言之,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所关怀的主题,在修昔底德那里已经作为现象被大量展示。
因此,阅读修昔底德可作为研习希腊政治哲学的补充。哲学并非从一开始就摒弃现实政治,理性健全时,希腊哲人未曾拒斥探究政治;理性遁入理想后,现实政治才沦于哲学之外。相反,欲哲学不沦为死水一潭,它终要回到现实政治,竭力理解和解释它,同时,也将佐证自身存在的合理性。
福柯认为,历史主义的实质即战争和历史同一,历史知识归根结底是关于战争的,历史不可能绕过战争,甚至,只是战争的工具。[26]战争创造历史,很多史家曾以战争为主题[27],但修昔底德“最充分地理解并表达了政治生活的本质:现实的政治生活……(是)残酷庄严的‘权力政治’(power politics)。”[28]作品囊括战争和城邦政治双重主题,应合伏尔泰所言:“政治和战争仿佛是最合乎人类天性的两种职业。”[29]
唯其如此,尼采推崇修昔底德才不是情绪所致。他认为修昔底德与柏拉图相齐,甚至,从现实主义的角度看,前者还高出一筹。
“何者是人类生活更好的引导,是柏拉图还是修昔底德?面对这个选择,几乎所有的欧洲哲学家(两千年来)都会选择柏拉图。”[30]尼采挑战了该定见,转而青睐修昔底德。他认为,对于人类生活,修昔底德比柏拉图更富于启发性,两者之不同,意味着现实与理想的对立;《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对于智者运动具有总结性意义,即,对古希腊城邦政治的怀疑和反思达到高潮。[31]
若接受尼采的判断,必然追问,修昔底德对政治哲学有何具体的贡献?作品诞生后的两千多年中,少有人探讨其中政治哲学思考,此即本文旨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