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何宗美

学,向来不易谈。但凡某一学术领域之研究,一经缀上“学”字如经学、史学、美学、红学、文字学、甲骨学等,便为深邃之堂奥、玄妙之境地,惚兮恍兮,难言其状。谈经、谈史、谈美、谈《红楼》、谈文字、谈甲骨文,或稍可言易;谈经学、谈史学、谈美学、谈红学、谈文字学、谈甲骨学,则难之难矣。相信治学者人人当有此感。

诗学亦然。言诗者易,言诗学者难。故言诗者众,言诗学者寡;言诗之著汗牛充栋,言诗学之著相对寥寥。而言诗学者、言诗学之著且能自树一帜、出类拔萃者,更是沅江九肋、吉光片羽。“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着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古来可语此者,屈大夫以下,数人而已。”(沈德潜《说诗晬语》)诗之难如此,诗学之难亦由此可知。

陈君岸峰教授,风雅博学之士,及古及今,于诗于文,或稗或史,亦画亦书,无所不睹,无不有成,兼赅之才,侪辈称奇。而治诗与诗学,孜孜有年,创获尤夥。《诗学的政治及其诠释》《甲申诗史:吴梅村书写的一六四四》《回首望长安:杜甫书写的“安史之乱”》等著,先后见版于香港和内地,有声于学林。今《沈德潜诗学研究》付梓,可谓珠光再现,惠我及人。

我国古代诗学,至清而集其大成,如同经学、史学乃至中国古代学术皆以清为集其大成者。沈德潜诗学为清代诗学之关键一环,亦为我国古代诗学集大成的重要部分。此乃研究沈德潜诗学的价值所在,亦是研究沈德潜诗学的难度所在。

集大成诗学当有异于其集大成形成之前的诗学,集大成诗学研究自然有异于其集大成形成之前诗学的研究。清代诗学之为清代诗学,究其大端或有二:一在于其诗学所具有的“清代性”,一在于其诗学的“集大成性”。清代诗学的清代性,犹如唐代诗学的唐代性、宋代诗学的宋代性、明代诗学的明代性,而清代诗学的集大成性则是唐、宋、明各时期诗学所不具有的独特方面,由此形成研究清代诗学与研究唐代诗学、宋代诗学、明代诗学的一个基本不同点。

可知,清代诗学之特征,首在其集大成性。

诗学之集大成,是历代诗学不断发展和积累的必然结果;而集大成诗学,则是一种诗学元素更多样、诗学体系更复杂、诗学理路更深密的诗学形态。清代诗学的集大成性,关键在此。以诗歌与时代之关系言之,《诗》、《骚》、汉、魏、齐、梁、唐、宋、元、明之诗,百川归海,至清而综其诗脉,辨其诗体,品其优劣,审其正变;以诗论或诗派言之,言志、比兴、风教、缘情、师古、师心、格调、性灵、肌理、神韵之说,万法归宗,亦至清而探其渊源,论其风气,析其内理,求其会通。

作为集大成的清代诗学,会通性是其突出特点。会,即综合性;通,即贯通性。以综合而统其众说,以贯通而求其建构。沈氏论诗,要而言之,“先审宗旨,继论体裁,继论音节,继论神韵,而一归于中正和平”(《重订唐诗别裁集序》),知其诗学体系是多元的合一,而不是异说的杂凑。即将历时性诗学形态统一于共时性诗学形态之中,在综合中实现体系的建构,在建构中消竭流派的界分。

当然,集大成诗学通常也有封闭性、保守性之局限。这是清代诗学不可避免的,沈德潜诗学或许也带有这样的缺陷。

与岸峰教授相比,我于诗学几无专门研究,故不敢轻言,只能有所思考,在学习中体会他人的卓论。这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是拜读岸峰教授之大著的一点粗浅体会而已。柳子厚所云“操斧于班、郢之门,斯强颜耳”(《王氏伯仲唱和诗序》),此之谓也。而方家之论诗学,所幸可于岸峰教授这部《沈德潜诗学研究》大著中窥其堂奥,探其骊珠。

今年暑期,避暑于渝东南黑山谷之闲云山庄。此地海拔千有余米,深深幽谷,叠叠青山,山雨过后,云牵雾绕,可叹洁白其质、温柔其怀、仙子之态、如梦如烟,让人游心尘世之外,置身仙界之中。

一日,山中接岸峰教授之惠请,迟疑片刻便欣然应诺。而山中之事,于批阅论文、审阅成果和闭门著述之外,又添一头绪矣。闲云清风,鸟语虫鸣,伴我细读大著,每有会意,则大快于心。数旬下山,再对照新旧之稿,受教再再,收获益多。

至此,恰让我想到沈氏《说诗晬语》自序描写的一个情境:“尘氛退避,日在云光岚翠中,几上有山,不必开门见山也。”又谓:“时适坐古松乱石间,闻鸣鸟弄晴,流泉赴壑,天风送谡谡声,似唱似答。”此沈氏论诗所处之胜境,我之处黑山闲云与此何其似也;不似者,沈氏论诗,我不能论诗,而我有幸藉岸峰教授沈氏诗学研究之津梁并于云闲风清之际神会沈氏之诗心,此岂机缘巧会乎?

是为序。

初稿于黑山谷之闲云山庄

完稿于嘉陵江畔之五有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