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一而再,再而三

胡阿祥

今岁仲春以来,围绕着“求序”与“献序”,有两件颇是“好玩”的事情。

先是,我在写第50篇《南京晓庄学院学报》“六朝研究”栏目“主持人语”时,忽然就不想再写“主持人语”了,却想着把这历时15年、累计7万多字的“主持人语”结集出版,题为其实认真的《“胡”说六朝》。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得到了《晓庄学报》编辑、早年弟子胡晓明博士后的赞同,于是我将“献序”的任务强加给了晓明,经过几句“六朝风流”“师徒雅事”“好玩”的劝说,这事竟然“说定了”。

再是,自鸣的求序之得意尚未散尽时,年长我五岁、“立德立功立言”亦远胜于我的侯先生甬坚学兄,一番胡乱恭维(不便引述,以免借重之嫌)与“字数、内容悉听尊便”的大度宽容之后,竟然委托我为他的《历史地理学探索(第三集)》写序,我在“吓坏宝宝了,岂敢岂敢啊”的真诚推辞与“吾兄真敢这么玩”的善意提醒之后,还是接受了这份光荣的任务……

转眼,异常忙乱、心思不定的三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灵性、才情、豪气、儒雅兼具的甬坚学兄,时常浮现在我的面前。比如,以我所读,早在20年前,甬坚充满灵性的“小书”《朝宗——黄河与中华文化》(1991年)即以其文字之温润、思虑之深沉、视野之广大,令我肃然起敬,虽然我并不认同书中将邹衍的“赤县神州”置于“正中正方形之中”的判断,而改在“位于中间的大九州之东南”(拙著《伟哉斯名:“中国”古今称谓研究》,2000年);又如以我所经,2008年初夏,屡遭催逼之后,公务繁冗的甬坚短期移驾南京,写作我所策划的“河流文明丛书”之《渭河》(2010年),此举令我大为叹服,叹服甬坚竟然能在玄武烟柳、秦淮风月之地,凝心聚力地撰述厚重沧桑的渭河文明,其才情之横溢可见一斑;再如以我所感,在会议、沙龙、聚谈一类的场合,甬坚的儒雅随和,透着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从容镇定,而改变我如此的平常印象者,是2010年7月4日的晚上,在西安大唐通易坊丝路餐厅,我与内人受到甬坚夫妇的热情接待,只是看似斯文的甬坚点菜委实没谱,那种多得不像话、乱得不成样,让我至今记忆犹新,而“老陕”的耿直、胆大、豪气,我也在甬坚的待客之道中,有了形象鲜活的体会。

甬坚是陕西扶风人氏,长成于四川绵阳,听着这样的地名,一股历史的感觉就扑面而来。在周秦汉唐首邑西安、九省通衢都会武汉,甬坚先后求学于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深造于武汉大学历史系、转向于中国科学院地球环境研究所。川北的灵山秀水、关中的固守传统、江汉的通达博雅,历史学、历史地理学、第四纪地质学的融会贯通,石泉、安芷生两位前辈的耳提面命与史念海先生的言传身教,如此复杂的地域文化浸润、如此优越的专业结构素养、如此幸运的春风化雨机遇,加之甬坚治学既专通坚虚,私淑谭其骧、侯仁之、陈桥驿诸位前辈,为人又或儒雅或豪气,善于切磋中外各方师友同道,其学问遂臻于难得之境界,其见识遂常显独特之状貌,其文章之规模气象遂多有不可以强袭者,而这,是否就是我所景羡的广采百家、师承众家、独成一家的典型?是否就是我所理解的学术内化为人格、人格外化为学术的魅力?

知人然后论书。从甬坚的人格与学术,回到他的《历史地理学探索(第三集)》(以下简称《探索》)。为了完成这份甬坚交给我的作业,我从杂乱的书架上,找到了《探索》及其续集(第二集)。粗粗翻阅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三部《探索》,其中的近半文章,我以前曾经细读过或浏览过;而及至拜读《探索》(2004年)的葛剑雄先生“序言”、《探索(第二集)》(2011年)的妹尾达彦先生“序言”,则甬坚学术的考据功底、义理寄托、经世济用,甬坚学术成长的天时、地利、人和,这两篇“序言”中已经有了堪称点睛或非常精到的表彰与分析,似乎无需也无容我再置喙。那么我能不重复地啰嗦些什么呢?不妨接着“知人论书”往下说,说说我所理解的“知书论人”,即由探幽索隐的这三部文集,以见甬坚学术的坚守与新变,盖因这样的坚守与新变,不仅具有相当的学术发展的代表意义,而且注解了“因书见人、因人见世”的既深刻又浅显的道理。

甬坚学术的坚守与新变,照抄三部《探索》的类目并且稍作对照,即可一目了然,仿佛跃然纸上了:

这样的类目设置及其变化,着实反映了格致诚正的书生甬坚治学领域的一以贯之,也着实反映了修齐治平的学者甬坚治学领域的拓宽加深。

先说甬坚“一以贯之”的治学领域。从类目看,最突出者无疑是“理论”,这体现了其治学始终遵从理论先行的习惯,以及“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的追求。较突出者是“环境”,并且由地学意义的“环境变迁”向史学意义的“环境史”移动,这又显示了其治学越来越具有“人文关怀”的旨趣;同样突出者还有“学史”,如初集的“学术史讨论”,二集的“纪念和怀念”,三集的“人物透视”,涉及了学者、学派、学说,介绍了论著、期刊、课题,而甬坚对此类“广义”学史的实质性关注,又可谓深明学术进步的“大道”,即学术总是有继承才有发展、有发展才有创新的。

再说甬坚治学领域的“拓宽加深”。如果说2004年问世的初集中,对于“葵花宝典”《汉书·地理志》的细密解读,对于丹江、武关之水陆交通的梳理复原,对于中原、关中之区域人文的分析权衡等,还属于历史地理学科的常规课题,那么,到了2011年出版的第二集中,甬坚对于山地与流域之人地关系的全面思考,对于中华古都长安的宏观把握,对于边地重镇统万的系统考察,学术视野就明显的更加开阔、学科勾连更加广泛、技术手段更加丰富了,而到了现在即将付梓的第三集中,甬坚有关华岳历史文化蕴义的全程叩问,有关阴山民族战略价值的地理观察,有关汉初长安史事关节的过程查验,有关隋初长安政治生活的换位思考,乃至真切思索着古都长安的政治地理实践与西安城市的现实前途命运等等,那就犹如写真,立体呈现出甬坚对话自然的历史大智慧、关怀人文的哲学高境界了。进而言之,这样的智慧与境界,当然也体现在上述那些甬坚半个甲子以来“一以贯之”的治学领域,如在第三集中,“理论”方面已经进步到了全球视域、万年尺度,“环境”方面已经深潜到了工具、技术、起源、行为,“学史”方面已经跨越到了精神的层面、心境的描摹、科技史家李约瑟的中华情怀、物理学家钱学森的大地情结……

然则行文至此,由这洋洋大观的三部《探索》,由这三部《探索》中结集的近百篇长文短札,由这百柱大成的甬坚学术所呈现出来的专业领域的持续拓宽、渐次加深,我不仅更具体地理解了历史地理学科质朴、求真、有用于世、也因时屡新的属性,而且更感慨于孔老夫子总结的人生经验:“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即如侯先生甬坚学兄,三集《探索》所收文章的系年,最早为1985年,那时甬坚年近而立,最晚为2017年,甬坚正当耳顺。

刚过“耳顺”之年的甬坚,对我的这篇可能言不及义、但是真情流露、而且自我感觉“好玩”的所谓“序言”,应该也能豪气、儒雅地做到“耳顺”吧!至于已近“耳顺”之年的我,则满怀好奇地期待着《探索》的第四集、第五集,期待着继续验证夫子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会在甬坚不断精进的学术里有着怎样的呈现……

2018年6月29日,拟于金陵紫东三栖四喜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