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诗中要睁着一双亡灵的眼睛

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什么才是诗,什么才是好诗?

对诗的看法变得越来越宽容,很多以前断然不认可为诗的,现在也可以认定其为诗。很多以前读了不甚了然的诗,现在开始有所会心;只是,很多以前并不认为是好诗的,现在依然。

这些年很大的一个发现是:不同写诗者心中的诗歌想象并不相同,他们对诗歌功能的不同设定直接导致了他们对诗歌审美资源的选择,导致他们不同的诗歌评价标准。那些坚持诗歌必须优美、必须押韵的人,跟那些坚持诗歌必须对抗、必须亵渎优美的人,他们的诗歌标准怎么可能一样?

古典诗学、浪漫主义诗学、革命诗学和现代诗学,他们有各自的一个圆,有时候基本没有重叠,站在各自的圆中说话,大家谈的都是诗,可是说的并不是一回事。

可是依然有人相信诗有一个最大公约数,并认为这就是诗之所以为诗的语言本体。这种说法很可能也是一种浪漫化的想象,即使各方都能够认可诗歌的根本是一种语言方案,但对此种方案依然有不同的设计。是不是一定要押韵?近体诗与现代汉诗的审美趣味、语言标准是否必须达成一致?

作为一个研究者,我始终力图理解所有的立场,给所有的观点以“历史的同情”,可是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我的诗歌观却不能认可什么都行。

我认为诗歌可以优美,但优美不是诗的绝对条件。

好诗可以优美,但优美不是好诗的充分条件。

诗歌处理的首要对象是语言,但诗歌处理的绝不仅仅是语言。

诗是语言、想象、经验和敞开的综合体。

诗必须不断发现新语言,寻找新世界。伟大的诗人发现新的诗歌语法,优秀的诗人发现新的诗歌用法,平庸的诗人连用法都在重复别人。

诗必须有超凡的想象,李白的“日月照耀金银台”是超凡的想象;欧阳江河的“鸟儿衔萤火虫飞进果实”也是超凡的想象。诗的想象力来自对日常逻辑的背叛,来自诗性思考对写作的解放。

诗必须有独特的经验范畴,日常经验、女性经验、对抗经验、流亡经验,独特的经验有助于诗获得不可替代的面目。但经验不是自在的,诗的经验必须经过语言和想象的提纯。成为语言中的经验,想象中的经验。最终,经验被语言化,被想象化,被诗化;而语言和想象由于获得了独特的经验底座,踩着坚实的土地,不致凌空蹈虚。

这一切,都是为了到达诗的敞开,诗被敞开,同时也敞开世界的一角。优秀的诗中必有光源,照亮世界或心灵的某一部分。

可是,我要说,所有这一切的实现,有赖于诗中睁着一双亡灵的眼睛。这个世界,太多“有死者”的眼睛。“有死者”这一说法来自于人必有一死这一基本前提。有死者的眼睛是被现实的绳索牵引着的眼睛,他们盯着世界,盯着脚下,他们总不能忘记身后利益的鞭影。不能怪他们,这是命运的一部分。

但是,诗人必须学着去睁开一双亡灵的眼睛。

亡灵是已死者,因此是已死的不死者。亡灵有着不同的凝视世界的方式。唯有亡灵眼神望到的地方,语言才飞起来,世界才被重新发现。

有时我想,正是因为有死者的身体里没有睁着一双亡灵的眼睛,有死者才总是失去方向。但是,有死者是活着尘世之上的,所以,如果他看世界用的永远是亡灵的眼睛,他也迟早要变成亡灵,在这个世界上,诗是间歇性的,引用我曾经说过的一段话:


诗人不是一种永久的身份,诗人的存在尖锐地提示着这个社会本真生存和庸常生存的对立。诗人是这样一些在本真和庸常的状态中来回的人。


诗不是这个恶浊世界的装修涂料,也不仅仅是诗人的语言修习所,而应是心灵的重要坐标,若非如此,我们何必喜欢诗呢?

这本书是我多年读诗和诗歌批评的产物,也是我开设的现代诗歌选修课的产物。很多内容既来自于课堂,又回归到课堂。

感谢诗歌,让我们穿过词语的丛林,看到另一种更高的可能。